人人书

杂志

保存到桌面 | 繁体人人书 | 手机版
传记回忆文学理论侦探推理惊悚悬疑诗歌戏曲杂文随笔小故事书评杂志
人人书 > 杂志 >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时间:2023-12-03 11:03:06


   
    姚铅墟
    腊肉烧白这道菜,每年会在我家出现两次,小叔自己做,自己吃。
    从2008年到现在,小叔一共做了18次腊肉烧白:每年5月12日那天做一次,除夕那天做一次。每次做完,小叔在饭桌上就守着那一盘菜吃。
    家里人从不劝阻,因为我们都知道,小叔这样做,是为了纪念一个孩子。1
    2004年,小叔从师范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北川羌族自治县关内漩坪乡教书。那个地方不大,一个年级只有三四十个学生,小叔在学校里是数学老师,也当班主任。像小叔这样的年轻老师去家访时,很受学生的欢迎。乡下人热情,老师来了家里,家长说什么都会让老师留在家里吃饭,口头上留不住,人就会堵在门口。几次下来,家长们再留小叔吃饭时,他也就不推辞了。
    每次学生们知道小叔要去家访,都会提前找到小叔,问他喜欢吃什么菜,说回家好让妈妈给他做。小叔实在拗不过,就会说:“那我喜欢吃烧白,你妈妈会不会做呀?”
    于是,在漩坪乡的那3年多,小叔吃过不少家长做的烧白。
    那时,小叔班里有一个女生叫欣欣,跟我同岁,性格腼腆。知道小叔会去家访,却一直没敢当面问小叔喜欢吃什么。拖到家访的那天上午,小姑娘鼓起勇气,跑到班里其他同学的家里问了一下,再一路跑回家,告诉妈妈:“今天中午做烧白给李老师吃!”
    可欣欣家里当时没有适合做烧白的五花肉,再去市场上买已经来不及了,妈妈就跟欣欣商量说:“家里没肉了,给老师吃其他的菜好不好?”
    欣欣听了,自然死活不愿意,哭着闹着非要妈妈做烧白。她妈妈没办法,看到墙上挂着的腊肉,干脆就用它做了一份烧白。等到中午小叔来到家里后,欣欣妈妈笑着解释说:“孩子非要让做烧白,家里又没肉了,只好用腊肉做。李老师,你不要嫌弃,我们这个腊肉很好吃,你尝一下。”
    小叔后来没跟我形容过那道菜的味道,他只是说,那天中午,他吃完了一整盆腊肉烧白。那个味道让小叔久久回味,有次他还特意去欣欣家里,请教她妈妈怎么做那道菜。当欣欣妈妈知道小叔是为学这道菜专程登门拜访后,爽快地说:“哎哟,李老师,你客气啥,想吃就让欣欣告诉我一声,我做好了用保温桶装上,让她回学校的时候带给你。一顿饭而已,没啥不好意思的。”
    小叔说:“那不行,哪能麻烦娃娃跑一趟,我多跑几趟,学会了,我自己在屋里也能做。”2
    如果不出意外,小叔会在漩坪乡待满6年,教完一届学生,再回到县城里教书。
    可地震来了。
    2008年5月12日那天下午,孩子们从家里返回学校。学校2点30分上课,2点20分的时候,差不多所有的学生都到了教室,唯独欣欣的座位还空着。
    眼看着要上课了,小叔正准备给欣欣的父母打一个电话,问问欣欣怎么还没来。这时,教室突然开始剧烈地晃动,随后就听见孩子们的尖叫声和桌椅板凳倒地的声音。小叔立刻反应过来,是地震!他朝学生大吼一声:“快跑!快出教室!”然后他跑到门边,用后背抵住正在晃动的门,把挤在门口出不去的孩子推了出去。等教室里的学生都跑出去了,他也跟着跑到操场上。
    小叔站在操场上,朝教学楼的方向看了一眼,房子还在不停地抖动,不断有砖头、石块砸下来。他把自己班的学生集中到远离教学楼的地方,几位男老师集结在一起,爬上废墟去救被埋的人。
    小叔一直在废墟上刨,刨到第二天早上,十个手指头已被磨得血肉模糊。
    这样下去根本不是办法,村里决定,先派几个年轻力壮并且熟悉路的男人走回北川县城,去搬救兵。小叔也得回县城看看家里人是否平安。
    滑下来的山体把原来通往縣城的路都掩埋了,小叔一行人只能翻山回县城。那次他们整整走了两天一夜。到了县城,小叔的脚肿得几乎走不了路,可他直奔我爸上班的县医院。得知奶奶和我已经被转移到绵阳后,他和我爸一起坐车去了绵阳。3
    在绵阳九洲体育馆,小叔找到一个从漩坪乡转移来的人,打听小学死了多少人。
    那人说:“现在还不清楚,但死的人肯定很多,好多人还没找到娃娃,又没有水喝,可怜得很。”
    小叔一听,回想起除了欣欣不在教室,自己班的学生都跑出来了,就问那人:“那你知不知道街上卖腊肉、姓陈的那家的女儿跑出来没有?”
    那人说:“姓陈的那家人就是没找到女子,怪得很,那女子班上的娃娃都跑出来了,只有她一个人,哪里都找不到。她的班主任又不在,那两口子急得很,天天坐在学校操场上哭,又没得啥子办法。”
    小叔听了,心里一惊,当即就决定赶回漩坪乡。
    我爸听了整件事,就说:“那我跟你一起去,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在九洲体育馆门口坐上到北川县城的车,然后又跟着解放军一起翻山。
    一进小学,小叔就看到欣欣的父母颓然地坐在废墟边,他连忙走过去,问欣欣有没有什么消息。夫妻俩一看到小叔,立马冲过来,欣欣的爸爸揪着小叔的衣领说:“我女子呢?为啥就她一个人不见了?”小叔连忙说:“那天中午你们女子没来学校,我刚想跟你们打电话问她是不是出啥子事了,就地震了,我也不清楚她在哪儿。”
    小叔话音刚落,就结结实实地挨了欣欣爸爸一拳:“我女子那天中午都走到学校门口了,还专门跑回家来给你拿腊肉,你说你没看到,你有没有良心?”
    欣欣妈妈抹着眼泪,对小叔说:“我女子那天中午看到我从墙上取下来一块腊肉,听我说这是要拿给你的,就说她下午上学的时候把腊肉带给你。我想了一下,就那么一块腊肉,又不重,她也拎得起,我就说‘要得,让她顺便带给你,你也难得跑过来拿……
    “然后我就把腊肉放到桌子上,让她午觉起来后记得拿。结果她起来就直接走了,腊肉也没拿,我觉得没拿就算了嘛。哪晓得过了一阵,她又跑回来,说走到学校门口才想起没拿腊肉……
    “我当时还骂她,‘没拿就没拿嘛,你还跑回来干啥,等下上学万一迟到了怎么办?她都没听我说完,抱上腊肉就又跑了。”
    说到这里,欣欣妈妈停顿了一下,接着,哽咽着说:“我哪晓得她根本还没走到学校就遇到地震了,从屋子到学校这一路,我都找了几圈了,就是没找到我女子。”
    小叔愣在原地,过了半晌,几乎吼着说出来:“我不是说了我自己去拿腊肉的吗!”说完,没等欣欣爸妈反应过来,就跑了出去。我爸见状也赶紧跟着跑了出去。
    他们俩沿着欣欣家到学校的那条路一直找,要不是我爸几次拦着,小叔差点儿跳下山崖去找。
    我爸见这样子也不是办法,就去找当时援助漩坪乡的解放军,让他们帮忙找找孩子。
    后面的几天,我爸、小叔还有两个战士,轮流用绳子拴着到悬崖下去找欣欣。在第三天的下午,满脸是血的欣欣终于被一个战士抱了上来。
    欣欣爸妈看见自己女儿成了那个样子,木然地坐在旁边,连哭的力气都没了。小叔站在一旁,哭得根本站不稳。
    几天后,欣欣就下葬了。下葬那天,欣欣爸妈不准小叔去。小叔只能离得很远,站在一座小山头上,远远地看着欣欣的葬礼。4
    后来一段时间,小叔每天都去欣欣家门前站着。
    开始,欣欣爸爸一看见小叔就要揪着他打,时间长了,也就任由小叔那么站着,不再管他。
    有一天,我爸陪着小叔进了欣欣家的门。一进门,小叔就冲着他们两口子跪下:“我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家,对不起你们的女儿。我不奢求你们能原谅我,我希望你们能接受我的道歉。我以后每个月都会来看你们,我给你们养老。”
   

说完,小叔朝他们磕了个头。
    欣欣爸妈听完小叔的话,没立即表态。
    在新的北川县城修好之前,小叔一直陪着欣欣爸妈。也就是从2008年开始,小叔再也不吃外面的烧白,只吃欣欣媽妈做的烧白和自己一年当中做的那两次烧白。
    后来听我爸说,欣欣爸妈对小叔的态度缓和了些,准许他进家门,有时候还会让他上桌一起吃饭。
    3年后,欣欣爸妈又生了一个儿子,小叔跟我们说起这件事时,笑得比谁都开心。夫妻俩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陈祝安:“祝安,就是祝福他这一生能够平平安安。”
    北川重建之后,小叔回到新县城上班,每个月按时给欣欣爸妈打钱,也会抽出时间回去看望他们。
    夫妻俩对小叔的态度慢慢好转。后来小叔结婚,他们还托人送来几块腊肉和几斤芽菜。
    去年,我考上大学,在家里办完酒宴的第二天,小叔叫我陪他去一趟欣欣家。去的路上,小叔在车里一直重复播放着张国荣唱的《春夏秋冬》,一路上我都在玩手机,没太在意。
    到了欣欣家,欣欣爸妈看见小叔来了,便迎了出来。那天中午,欣欣妈妈又做了腊肉烧白。
    腊肉切得很薄,用筷子夹起,美如水晶肴肉。山里人自己熏的腊肉好过城里卖的,光用鼻子闻,就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腌熏香味儿。
    小叔指着我说:“这是我哥的女儿,和欣欣一样大。她今年刚考上大学,欣欣要是在,也会是她这个样子。我越想越觉得对不起你们,真的对不起。”
    欣欣爸爸看了我一会儿,瘦得像刀刻的一张脸转向小叔说:“都这么多年过去了,再伤心难过也是没办法的事,把现在的娃娃照顾好就对了。”
    说着,他把安安叫到跟前,指着我对他说:“你姐姐要是活着,也像这个姐姐这么大了,你知不知道你有个姐姐?爸爸跟你说过很多次,你要记住你的姐姐。”
    吃完饭,我陪着安安在院子里玩,他靠在我身上,奶声奶气地叫着:“姐姐,姐姐。”他爸妈见了,只顾冲着我们俩笑。
    回去的路上,车上还是单曲循环播放着《春夏秋冬》,我问小叔为什么老放这一首歌,他说:“我一听这歌词就能想起欣欣,我不能忘了她。”
    我去网上搜了歌词,歌里唱道:“春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边城摘自微信公众号“人间theLivings”,本刊节选,刘程民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