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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母亲身上看见了自己

时间:2023-12-03 11:01:35


   
    母亲已经去世20年了。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梦里找妈妈,总也找不到,然后哭醒。直到几年前,在我的梦里,她不再出现了。
    也许,是我终于释然了吧。
    她走的那一年,我还在读硕士研究生。我没告诉舍友,她们只知道我妈妈病了。我装得若无其事,白天跟她们一起吃饭、说笑,夜里独自辗转反侧。怎么就这么倔强?想来,一是不愿暴露自己是孤儿(父亲已先于母亲5年去世),不想看见别人同情的目光;二是自己也拒绝接受现实,有逃避心态。母亲的葬礼结束后,一个堂姐看着我哭了:“你以后可怎么办啊?”我甚至还笑了一下说:“没事。”
    接下来,我硕士毕业,然后去南京大学读博。没人知道我父母双亡,跟大家一样,我读书、逛街、谈恋爱,为论文苦恼,唯有在梦里会找妈妈,找不着,呜咽着醒来。
    我也会问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为何还不能放下?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结,母亲是我生命里最原初的痛与爱。
    每一代人的父辈,都有时代的烙印和个体的缺憾——大环境简单粗糙,自己还没长大,就仓促间为人父母。结果,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和社会关系,搅在一起,成了一团乱麻。
    我是“70后”,母亲是“40后”。父亲是小学校长,谨慎内敛,又敏感细腻。母亲是小学老师,天真得一塌糊涂。她好像永远都搞不懂自己的社会角色,不会跟别人打交道。父亲经常因为母亲说错话、做错事而大发雷霆,与此同时,母亲就爆发头痛,然后蒙头大睡。多年后,我终于恍然大悟,其实这是焦虑导致的神经性头痛:她知道自己错了,但不懂自己错在哪里,又知道自己改不了,头痛是一种应激反应,也是她的自我惩罚。
    所以,在我的心中,母亲不只是母亲,还是一个孩子。我跟她一起焦虑,一起难过,一起头痛,也一直不放心她——父亲生气,我总替母亲打圆场;她去外婆家,我会一直等,直到她骑着自行车,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村口的小路上,才欢天喜地地一起回家吃晚饭。
    这是一个没长大的小孩,对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大人,混沌而强烈的同理心和责任感。
    原生家庭的影响是深远的。母亲的天真和幼稚,让我一直对社会和他人,既恐惧又好奇,既敏感又疏离。
    中国人一向认为,个体一定要被群体接受,社会是个体的归宿,成熟的标志便是个人价值被社会承认。融入社会,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一粒沙隐入沙漠,然后才有安全感。一个人被社会抛弃,是可耻的。
    在西方语境里,尽管也有社群主义,强调社会性,但总体上,个人与社会保持着某种紧张和对立。所以,对西方式的“自我”而言,社会是敌人,是异化的力量。因此,尼采才会对群氓充满警惕,萨特才会说“他人即地狱”。
    西方人有西方人的痛苦,单纯激烈;中国人有中国人的痛苦,复杂暧昧。并非所有人都像薛宝钗那样,天生适合集体生活,并认为社会化是理所当然的。
    对有些中国人来说,融入社会,其实是被残酷绞杀的过程,凶险、惨烈,受到的创伤,甚至伴随一生。母亲的症状是非定期发作的剧烈头痛,我的症状则是在自我贬斥、自我怀疑和自我肯定之间,来回摇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正是在这种巨大的折磨中,自我才逐渐形成、显现。我们才能真正思考,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样的人生,成功的定义是什么。
    世事如此,自我也如此。自我是流动的,成长是一个不断破碎、不断重建的过程。
    我想起林黛玉。她小时候也孤傲、任性,谈恋爱的时候也耍各种小性子。因为对这个世界有爱,有期待,所以格外敏感多疑。但我们也看见,她在一点点长大,开始理解贾宝玉,甚至接纳了宝钗,越来越心平气和。《红楼梦》第七十六回里,她跟史湘云在凹晶馆联诗,天上一轮皓月,湘云说要是坐船吃酒该多好,“你我竟有许多不遂心的事”。倒是黛玉笑道:“古人常说的好,‘事若求全何所乐。”黛玉还说:“不但你我不能称心,就连老太太、太太,以至宝玉、探丫头等人,无论事大事小,有理无理,其不能各遂其心者,同一理也,何况你我旅居客寄之人哉!”
    这样的黛玉,这样通情达理、心平气和,我为她开心的同时,居然有点儿怅然若失——她的沉醉忘情、跌宕多思,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而这些,往往是诗意和自由的来源。
    所以,過去、现在和未来,到底是得还是失?都很难说清楚。
    母亲的天真,未尝就一定要拒绝、要排斥。她的数学特别好,在学校里,她讲的课永远最好。如果天地足够广阔,天真就是生命的源泉,内在的活力。
    有一天,我突然就明白了这个道理。
    作家安·兰德在《源泉》里说:“创造者所关心的是征服自然,而寄生虫所关心的是征服他人。”
    创造者为他的工作而生存,他并不需要其他人,他的首要目的存在于自身;而寄生虫通过侵占的方式生存,他需要其他人,其他人成了他首要的动机。
    所以,她说:“对一个创造者来说,所有与他人的关系都是次要的。”
    所以,她说:“成功就是捍卫自己的完整性,跟功成名就没什么关系。”
    年轻的时候,我惧怕自己活成母亲的样子。
    现在我知道,母亲是我的基因,我的血液。我不能拒绝她、否定她,要爱她和接纳她。她是我的过去,也是我的起点。
    母亲在我的梦里不停地出现,我寻她不得,焦虑哭泣,其实是因为我内心缺乏安全感。等我理解了她,接受了她,就是理解了过去,接纳了自己,从此,她便从我的梦里消失了。但我知道,她已经以另一种方式,跟我和平共处了。
    父母和儿女,就这样互相折磨,也互相成全。
    尽管我的父母都不完美,但我知道他们爱我。我爱吃水果,父亲会骑着自行车去果园,买一大麻袋苹果、梨子,打开袋子的时候,香味四溢,那一天就是我的节日。
    母亲特别会做红烧茄子,可是父亲每次买回来的茄子都老掉牙了。母亲切开茄子,看见满满的籽:“唉,又这么老!不是教你怎么辨认老茄子和嫩茄子了吗?你咋就学不会呢!”
    哎,妈,我到现在也不会辨认呢。这一点,我真像父亲。
    父亲责备了母亲一辈子,最后他遭遇车祸瘫痪了,是母亲给他做饭,带他看病,背他上厕所,背他晒太阳。一次,我看见父亲拉着母亲的手,掉起眼泪,母亲也哭了。
    我早就知道,他们是互相爱着对方的。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不管世人如何,我一直相信爱。即使伤痕累累,也无怨无悔。
    (甘泉摘自微信公众号“刘晓蕾的红楼梦”,李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