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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声与耳语 47

时间:2024-11-07 12:30:56

“是我开枪打死了他!”

这句话堵塞住我的耳朵,我的感觉不是惊讶,而是虚幻。

“你?可是——那把枪怎么会在你手里?”

“手枪是我捡到的,在我家墙外的竹林里。就是我从杜庙回来的第二天早上,我去竹林里挖笋,在墙根下的枯叶里发现了一把手枪——”

难道是那个叫刀背的杀手,那天夜里前来寻找罗德林,也许他敲了大门,可是没有耐心等人前来开门,就从竹林里翻墙而入,人过去了,他的手枪却遗落在了墙外?

我起身,向她走近一步,伸出胳膊想拥住她的肩膀,用拥抱来安慰她。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衣服。她摇摇头,用一种陌生的眼神凝视着我。

她坐下,抬手指了下我的椅子。

“请坐,鲁松,先听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她把柳琴拿起来,抱在怀里,做着弹奏的姿势,手指却并没有拨动琴弦,“有这样一个女人,她从小就有点自命不凡,觉得自己长大了肯定会过一种别样的生活,与周围的人都不一样。她觉得自己挺聪明,可是学习成绩却不好,特别是到了高中,数学她怎么学也学不会。十七岁,她辍学去文化馆学戏,十九岁进了县剧团,二十二岁离开剧团,来到眉镇——”

响起一阵摩擦声,外面树枝在狂风中摇摆着撞击着墙面,她望向黑蒙蒙的窗口,声音很低,听起来却好像很幽远:“她不再跟随剧团四处演出了,就在眉镇安下家来。对于爱情,虽然很朦胧,内心却隐隐期待着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希望有一天能遇见一个勇敢健壮的男人,以一种不同寻常的方式来爱她。从初中开始,就不断有男生给她写纸条,在剧团那三年,也有男人向她表白过。对于婚姻,她一直觉得是很遥远的事情,没想到自己二十二岁就做了新娘。她的丈夫很爱她,为了她不惜以命相拼,他用自己奄奄一息的生命,赢得了一个女孩的终身相许。没有甜言蜜语,从来没有说过。二十六岁时,她做了母亲,可是第二年她的孩子就被人拐走了。二十八岁时,她遇见了当年的高中同学,很快她就爱上了他,在她自己还没有意识到时候,就爱上了他——

“他是一个警察,离了婚,工作上受了处分,一个人住在山坡上的旧房子里。房子很大,他的东西却很少,很少,不过他看上去却很充实快乐。他对生活要求得那么少,对自己的处境没有抱怨,这一点打动了她的心。她的生活圈子很闭塞,虽然家里人来人往,可都是一些做生意或社会上的朋友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而让她产生爱情的,还是他的正直,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奋斗,而是为了一个男人的职责。在别人眼里,这个人可能‘轴’,有点憨,不懂人情世故,可是这却是她在生命中等待的男人。”

“杜雪——”我挺着身子,想起身去靠近她。她用带着泪痕的目光望着我,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接着说道:

“可是,这是爱情还是友谊呢?她拿不准,直到有一天,他来她家吃饭,得知了她遭受家暴,他的眼神彻底击垮了她内心的堤防。那天中午,也是在这个房间里,她望着他离开,推着自行车走过索桥,在芦苇塘边向镇上骑去,望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流出了眼泪,有了离婚的念头。因为她的过错,孩子被人拐走了,丈夫喝醉酒就发疯。她向丈夫道歉,默默地忍受着伤痛,没有流过眼泪,也没有说过一句求饶的话。她的痛苦能比对方少吗?她借着丈夫的拳脚,惩罚自己的过失。”

她扭着脖子,望向窗外的黑夜。回忆起那天她目送着我离去的情景,眼泪涌了出来,我站起来,扭回脸,抹了一把眼泪。

“你接着听我说——,她知道丈夫肯定不会同意离婚的,他视妻子为自己的一部分,他可以忽视她,冷落她,殴打她,但不能失去她。于是,她回了娘家,在电话里给他说起离婚的事儿。他没说不同意,也没说同意。过了几天,他开车去杜庙,叫她回家,说他以后再也不喝酒了。她发现他有些不对劲,跟以前不一样了,对她说请她回家时,带着从未有过的哀求的口气。第二天她一回到眉镇,就听说有个外地人被人打死埋在了山坡上。当时她也没有多想。可是她在院墙外面的竹林里捡到一把手枪后,就意识到问题很严重,也许丈夫和那个外地人有牵连。家里也有了些变化,丈夫趁她不在家的这几天,把花园旁边的一块菜地给翻了,种上了萝卜,原来那儿种的是西红柿,刚要开花结果,她问过他,他说西红柿生了虫子,他不想打药,就连根拔了。她感到很反常,因为之前他从不踏进菜园,顶多只是站在花墙外看几眼。她把手枪藏在摩托车的储物箱里,想去告诉她的爱人。那天中午她带着手枪去找他。还没等她拿出来,这时来了一个人,而这个人和她不是一般的关系——”

“吴兵!”

“你听我说完!”她的口气带着愤怒,“没错,是吴兵。是他!他是一个医生,她曾经找他去治过伤,正月十五那天夜里,她丈夫喝醉回到家,把她打伤了,血流不止,她独自跑去诊所治疗的时候,已经快半夜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要是当时她叫个人陪着一起去,后面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可是——

“她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他喝醉酒打她,连最好的朋友也不想告诉。她走到镇卫生院,没人值班,就又来到宏济诊所,吴兵看见她的伤口显得很吃惊,她说是不小心滑倒了磕的。他处理了伤口,说伤口太大,必须打上麻药缝两针。给她打了一针,没一会儿她就失去了知觉。等她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上没穿衣服,周围有一种陌生的味道,她看见了血,白单上的鲜血,但不是她身上流出来的。吴兵跪在她面前,右手拿着一把手术刀,正在一下一下地划破他的左臂。他看着她,说你遭受的痛苦我也要遭受,我要陪你一起流血,请相信,我这么做完全是出于对你的爱情,我没有侵犯你,我只是想陪你一起痛苦……她清醒过来,抓起衣服,穿上,打开门就跑了出去,跑到芦苇塘那儿,她又后悔不该逃跑。她恨自己太软弱,她在芦苇塘中的小路上来回地走,是回家拿把菜刀再去找他,还是砸开芦苇塘中的冰跳下去……不知道来回走了几趟,最后她回了家——”

她把柳琴放在桌子上,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的黑夜。“第二天,吴兵一直不停地给她发手机短信。如果她把这件事告诉丈夫,而这正是吴兵想要的结果,他不怕把这事闹大,他说挨打坐牢,他都在所不惧。”

我走到她身边,手搭在她肩膀上,感到一层薄衣下她的身体发烫。我俯身想用脸去贴她流着泪水的脸,她向一边扭着脖子,躲开我的脸。

“在他不断表白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说:如果你爱我,就给我尊严,请你走开,不要打扰我。他说我可以不打扰你,但是却无法不爱你,我会在山坡上远远地凝视你,我会在深夜徘徊在索桥边,听你窗口传出的琴声。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他曾经站在桥头淋了一夜雨,望着这扇窗子。他告诉她,他是如何用爱情来折磨自己,这就是他们爱一个女人的方式,用武力征服、用卑鄙的手段要挟、或者用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乞求,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目的只是想拥有,却从来没有想过在意对方的感受,所谓的爱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不!她不会屈服于任何人的意志,不管他爱她的理由多充分!不会因为对方说一句‘我爱你’,她就得对他感恩戴德!不,我要拥有自己的世界,我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价值就是要做我自己!”

她激动得声音颤抖,甩开我搭在她肩上的手,侧过身子,面对面凝视着我的眼睛,她的气息呼到我脖子上,“可是,当我发现自己爱上你之后,我就不这么认为了。鲁松,当我爱上你的时候,我也知道了你爱我,恋爱的人的眼神是无法隐瞒的,然而你懂得隐忍,不在意自己得到什么,只想着你能为我做什么。你一心想为我找回孩子,想让我幸福。我知道这一切都缘于那无尽的爱。不只是肉体,更是精神层面的爱,让我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另一面,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意自己的外表了,有了一种自由的感觉,天地仿佛变得更加广阔了。你成了我精神上的依靠,为了你,我甘愿去做一切!”

她扑到我怀里,双臂搂着我紧紧拥抱了一下,可是很快又把我轻轻推开了,坐回到圆桌前。

“那天中午,我带着手枪去你宿舍,本来我是想把手枪拿出来交给你的,可是吴兵来了,拿着照相机,装出是无意中撞见我跟你在一起,其实我知道他是故意的。于是,我改变了主意,我要留着那把手枪。他拍了我跟你在一起的照片,他肯定会向我提要求。到了晚上,他给我打手机,提出要见个面,我没理他。第二天,他给我发了短信,说我如果不去见他,将会后悔终生。我担心他把我和你的照片散发出去,如果罗德林看见照片,他肯定要去找你,这样的局面是我不敢想象的。吴兵就是要利用这一点。我只好答应去见他,我带了两万块钱,想着把照片买过来,还带着那把手枪。七点半,天擦黑时,我骑着摩托车来到诊所。他告诉我,埋在山坡上的那个人是罗德林杀的。我说不可能——”

“他说那个人是他出钱让财二找的杀手,目的就是要教训罗德林,为我出气,但是没想到那个杀手是个大笨蛋,反而被罗德林打死了。警察已经察觉他了,随时都可能逮捕他。他要挟我,让我跟他一起离开眉镇。否则就把照片给罗德林,让他去找你。我看见他屋里有一个新皮箱,他说假如我跟他走,他将给我一个大惊喜,他知道耍猴的是哪里人,他将带着我去找回成成。我想记下耍猴人的地址,没有纸笔,我掏出手机,想记在短信上,可是他怎么也不肯说,非要我跟着他一起去。我劝他自首。他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你竟然劝我去自首!你爱那个警察你不舍得离开,我自己走,我要永远离开眉镇。我手里有些东西,那个警察看见了肯定会不再爱你了。’我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了。我猜测正月十五那天夜里,他给我打了麻药,趁我昏迷之际脱去我的衣服,可能拍了照片。我说无所谓,我们不在乎那些。他忽然又换了一种嘴脸,他说‘既然你俩这么相爱,我就成全你们,但是你一定要感谢我,如果不是我让罗德林变成一个杀人犯,他是不会同意离婚的,你和那个警察永远不可能有在一起的机会。’我问他怎么感谢他。他说‘我没有别的要求,看在我那么爱你,甘愿为了你做一切的分儿上,我想和你做爱,深情地做一次,然后我就拎起箱子永远在眉镇消失,罗德林被抓走之后,你和那个警察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他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把我往床上推,一面说着胡言乱语,说他是多么迷恋我,如何爱我。我说:‘你爱我就这么对待我吗?’我眼前闪现出那天夜里我在这张大床上苏醒过来时的情景,与那天不同的是,我的包里有一把手枪。我说:‘难道你要再一次给我留下这么一个粗暴的印象吗?我答应你的要求,你闭上眼睛,我数到十,你再睁开。’他闭上眼睛,一面摸索着解开了衬衣的扣子。我拿出手枪,停止数数,叫了他一声,他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我的枪口。我把眼睛闭上,对着他打了一枪——”

外面有人敲门,她扔下手枪,打开后门走了出去,仓皇间落下了手机和一只手套。张龙看见一个女人走出诊所,骑上摩托车在夜色中驶向芦苇塘方向。随后,罗德林来到了,他是来给吴兵送钱的,他在前面敲了几下门,里面没有动静,然后就来到后门,后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见吴兵倒在地上,胸口流血,旁边有一把手枪,他把手枪捡起来。这时张所长和阎强赶到了。

“我干吗要逃跑呢?我恨我自己,两次都从那个黑屋子里逃跑了!”她猛然抬起脸,一双泪眼望着我,“我不想让他为我背负杀死吴兵的罪名!我不能这样!”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扳住她的肩膀,“在第一时间,在事情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告诉我!不管什么事情,不管什么人,让我去面对!”

“那天晚上,我觉得我也死了,甚至还不如死去。葬礼那天,当我看见你时,我却又有了生活下去的念头。那天玉娥叫我去她家,说要请你来吃饺子。我擀面皮,你包馅,简单的生活是那么幸福。如果给我机会,我一定要做一个好妻子,为你做饭洗衣铺床,在你的臂弯里闭目小憩,闻着你身上的烟味。那天晚上回家,躲在床上,我还在想你,甚至幻想和你无尽地缠绵,我好像闻到了你的汗味。然而,这一切只能是一场梦了!”

“为什么是一场梦呢?杜雪,对我们将来的生活,我很有信心。”

“我想去自首!你能陪着我一起去吗?”

“不!没人发现枪上有另一个人的指纹。”我俯下身子,用手指抚摸着她的脸。她发烧了,皮肤滚烫。“这只是你的一个梦,一个噩梦。”

“可是我不能让这个噩梦伴随我们一辈子!除了自首,还能怎么办?为了自由地活着,隐瞒着自己犯下的罪行。你是个警察,我是个杀人犯,我们怎么能在一起生活呢。鲁松,你难道真的没有怀疑吗?一开始即使没怀疑我,难道就没有发现吴兵不是罗德林打死的吗?就算枪上没有我的指纹,可是我落下了一只手套和手机,现在这些都在你手里,如果手套不是我的,你会怎么调查呢?”

“杜雪!”

“说呀,”她抓住我的手,紧紧握着,“鲁松,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

我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已经不再流泪了。我心里一片混乱,一时说不出什么话来。

“今天早上在你宿舍,我在你裤子口袋里掏出我的手套时,你看我的眼睛就变了,你是那么痛苦!”

“不,不管你怎么说,我不相信是你开的枪。”

“你看看你!一直简单、敢说敢做的男人,现在说起话来竟然变成了这样!我要去自首。”她站起身子,双手一直紧紧握着我的手,“如果去自首,也许我们还会有一个共同的老年。你现在是要妻子还是要爱情?”

“我都要!”

我紧紧地拥抱她。在这一刻,我感觉到对怀抱中的这个女人的那种爱欲之情突然转化了,她变成了我的全部,一种母亲、女儿、姐妹,所有最亲近的女性集合起来的情感。

“我愿意接受惩罚。既然我做了,我就要承担后果。”她说,“我算是什么行为呢?故意杀人还是报复杀人?我查了几本法律书,我觉得顶多是无期吧,如果表现好,十五年就可以出来了。”

“不,一年也不要!你走了,成成回家来怎么办?”

“还能找回来吗?我已经失去信心了,当时出动了那么多人,后来我和董凤云还去了几趟南方,一点希望也没有。”

“监狱不是你去的地方。我不会让你去的!”

“那怎么办呢?你是个警察——”她说,“我不想让你因为心里隐藏着这个秘密,而在同事面前变得畏畏缩缩、不再敢仗义执言!”

“我也可以不是。”

“怎么可能呢!你那么热爱这个职业,我过生日那天晚上,你对我说了那么多关于警察的事情,我为你是个警察而自豪!”她说,“其实,这几天,我一直有个奇怪的幻觉,老是幻想着你给我戴上了手铐。别的警察都认为案子已经终结,没有人再想着追查了,而你发现了疑点,以你的性格,你一定要追查下去,可是查来查去,查出了开枪的原来是我。于是,你就把我给逮捕了。一方面我害怕被戴上手铐,一方面又为你对事业的执着而喝彩。我敬佩你对正义的信念,对自己理想的坚持。可是我是一个触犯了法律的女人,在你将来的事业与生活中,是微不足道的,我期待着你在爱情和事业上,都能做出一个我心目中的男人的选择!”

“你今天早上还对我说,八月十五要跟我一起回家,然后再去杜庙,去看望老人,陪他们过中秋节!前天在汪传法家,你不是还对玉娥说过,你想去县城开一家茶馆吗?”

她沉默着,脸埋在我肩膀上。

自从跨进警校的那一天起,我就对自己说,我一定要做个好警察,决不会玷污这身警服,七年来,我以为我做到了对自己的承诺。作为一个警察,一旦发现案件有嫌疑,就要追查到底,而不能隐瞒任何人的罪行,包括我的亲人。然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一个农民,一个卡车司机,一个建筑工人,我可以对亲人触犯的法律保持沉默,只要没有突破作为一个人的道德底线。对我怀抱中的人,我了解她信任她。我认为她没有必要为自己的行为而走进监狱,在那样一个黑暗的地方去赎罪。辞职的念头在我心里猛然涌起,我不想再做一个警察了,我要把法律暂且放在一边。我愿意陪着她一起,在以后的日常生活中接受道德对我们的惩罚。我紧紧闭上眼睛,脑海里浮现出昨天在环城路边饭店前看见的几辆大卡车,以及那些满身油污、一脸倦容的司机,萍水相逢的车友们在饭桌旁交流着货运信息,或是怎么避开检查站,一起抽根烟,喝杯酒,然后握着手互道保重,各自驾车离去,或许这两辆车将再也没有机会相遇。这就是我将来的生活。

“你怎么啦?鲁松,我不要你这样!”她抬起脸,手掌抚在我脸上,抹着我的泪水,“你不能……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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