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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鲤若川

时间:2024-11-05 03:01:20

嘉琳推荐:千载琢磨不透的人世人心,到头来,竟不如一尾锦鲤看得通透明澈。

晏河

晏河是一个书生。晏河是一个在上京赶考的路上遇到山贼,险些丢了半条命的书生。

晨光熹微之时方才自林间小屋内悠悠转醒,全身上下的筋骨仿佛都在叫嚣疼痛。目光逡巡一圈,他最终将注意力落到了屋内小桌上那撑着脸闭眼假寐的一抹红衣上。咳了又咳,晏河勉强开口:“这位姑娘……”

女子陡然睁开双眼,把他吓了一跳:“你醒了?”

红色的眼瞳,阳光照进去时就像射入湖底一般,反射出细细碎碎的波光来。左眼上方一道半指宽的疤斜斜自眉骨刻下,有些年岁的印记,倒为平和温润的眉眼平添了几分凌厉。

与记忆之中,昨日救起自己的那个人如出一辙的眉眼……晏河想了又想,才敢确定,自己昨日确实是遇上了山贼,也确实是被眼前之人救了。

“昨日多谢姑娘舍身相救……”他和和气气地朝她道谢,“只是小生无以……”

“我知道你无以为报。”女子打断他,“你不需要报。”

晏河盯着她那双在光线之中变幻莫测的赤色眼瞳,没来由地想起了那些在民间茶馆里被人讲了一遍又一遍的传说,便想象力颇为丰富地猜想这兴许是自己上辈子施过恩的什么动物,化成了精来报恩的,索性也不再多做纠结。只是……

“黎川。”像是看出了他的疑问,女子主动将自己的名字缓缓道出,“黎川,是我的名字。”

晏河依然有些困惑,却不再多问。只是……

她那样平静无波的语气,他明明是第一次听见,却像是已经在记忆深处循环往复了无数次。

黎川

晏河在一夜之间没了马匹和书童,身无分文又染疾未愈。走投无路之际,黎川却主动提出要送他进京。

黎川是一个话少但无所不能的姑娘,上能逮飞禽,下能捉走兽,还会挑林中最新鲜的蘑菇给晏河炖汤喝。当然最重要的是……她能打跑山贼。

晏河自己也不明白,山贼究竟是看上了他什么。他这一路都不太平,好不容易走过一个山头就又来一波山贼,仿佛都暗中串通好了要杀他一般,稍不留神就要他掉脑袋。

黎川纵然很厉害,可接连几天下来也有些吃不消,憔悴的脸色看得晏河莫名心疼。而直到离京城只剩一天路程的地方,黎川才终于因为左臂被砍流血不止而昏厥了过去。

晏河急得团团转,“你不是山中的精怪吗?精怪也会受伤吗?”

日光澄明,一旁的溪水汩汩流动。黎川静静地躺在地上,没有生息,她的血液慢慢流入水中,旋即染红了一片。

晏河急得来回踱步,却想不出对策。望着融入水中时被冲淡的血液,良久,他脑中灵光一现,匆匆忙忙地从自己中衣里衬取出一块不及掌宽的玉佩,放进黎川手里。

那玉石原本通透,隐隐的白雾之中却又裹着几缕绯色,是晏河家唯一祖传的宝贝。儿时路过的老和尚说这是块灵玉,晏河先天不足,便一直戴着。

不想玉石落入黎川手中,一时之间竟光华大盛。不仅她身上脸上的伤口在以可见的速度愈合,连刻在她眉梢那道刀疤的印记,仿佛都霎时间浅了许多。

晏河望着这奇异的画面,头疼得快要裂开。而下一刻,却是黎川倏然起身,将玉放回了他怀中。

“黎川……”望着她在阳光里流光溢彩的眼睛,晏河竟只觉痛苦,“我是不是在很久之前……就认识你?”

快要让人窒息的痛楚,在玉石回到自己手中之后一点一点地崩解离析。

黎川安静地望着他,眼神寂静深邃得像是跨越了亘古的洪荒。良久,她摇头,声音轻得像是一句叹息:“不曾,我们不曾见过。”

河灯

科举放榜之前,晏河决定在城中住一段时日。恰逢灯会,他打一把折扇,踩着皎洁的月色在流光中寻觅佳人。黎川一言不发,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

画舫中漾着渺远低回的歌声,水光被灯火映得粼粼,做成荷花形状的河灯一盏一盏地自河边飘散,点亮了整片水面。

黎川望着河面上蜿蜒的河灯,怔愣了许久。回神之时,晏河已将河灯放入了她手中。盈盈而起的微光,将他的目光映照得和煦带笑:“放盏灯吧,听说能祈福的。”

接触到他如记忆中一般温润的眼神,黎川又是一愣,这回却是未待她回过神,便听身旁一声惊叫,竟传来了游人落水的呼救声。刚想拽住伤病未愈的晏河让他不要凑热闹,他便跳下了水。

白衣公子的衣袂轻飘飘地从她手掌中滑落时,她几乎控制不住自己——也跟着跳下去。

初秋的河水在入夜之后透着刺骨的凉,晏河身上的伤口果真在水中开裂了,黎川目光所及之处,他在水中的身体像是被一根根红线牵着。她一边懊恼自己那天为何没有早些出现,以致他险些丢了命,一边抱住晏河与落水的小姐,奋力向岸上游。

晏河迷迷糊糊之间,觉得黎川身上拢着一圈若有若无的红光,在水中没有双足的她,竟然是有尾巴的。

果然……不是人啊。恍惚之间,他最后清醒的思绪都兜兜转转地,缠绕在了这样一句话上。

女儿红

晏河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但一觉醒来,他成了状元。丞相竟亲自上门拜访,为他救下自己的小女儿而登门道谢。

入仕翰林,迎娶相府小姐,似锦的前程,一切都完美得毫无瑕疵。

新婚之夜,黎川抱着一坛女儿红坐在墙头,看着新郎晏河带着些微醺的醉意,被众人簇拥进洞房。

春风得意马蹄疾。思忖半晌,黎川觉得终归还是这句话要贴切些。毕竟她看他活了那么多世,似乎都没有现在这样快乐过。

夜深更漏迟,一坛女儿红不觉便见了底。墙头的黎川动了动身子,微醺的脸庞已经染上了三分醉意。刚打算离开晏河的院落,窗户上人影一动,竟显出齐齐一排利爪来!

黎川一惊,当即砸了酒坛,提剑破门而入:“哪里来的妖物!”

屋内一片翻滚着喜悦的红,晏河面色醺红地靠在床头,而他新婚的夫人凤冠未褪,回头之时眸光一转,眼底竟飞快划过一道妖冶的绿光。

“你是哪里来的野狼?”黎川眉头一皱,剑便抵上了她白皙的脖颈,“在路上一直装作山贼追杀晏河的,也是你吧?”

野狼似乎并不担忧她手中的剑,反而笑了起来,“小心点儿,你这剑要是不小心划破了晏夫人的脖子,我怕你的晏郎要来找你拼命。”

“你——”黎川有些急了,“有本事光明正大出去跟我打!”

“跟你打?”野狼像是听了什么笑话,“我没猜错的话,你的内丹一直在你的晏郎身上吧?你拿什么跟我打?”

“我……”被她说中,黎川一时间倒无从反驳。焦急之际,晏河竟然醒了过来。

“……黎川?”茫然地看看她,晏河在下一刻注意到了自己的夫人,不由得大惊,“你在做什么,快放开她!”

“她不是你夫人!她……”未待黎川辩解,一缕细碎的绿色烟雾自晏夫人身体中悠悠飘散,她的身体不自觉地前倾,下一刻便堪堪倒在了黎川剑下。

前尘

晏夫人被黎川持剑刺伤,寻捉妖师将黎川封印了起来。晏河清醒之后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他弄丢了自己的玉佩,而发妻竟忘了那晚发生的事。当他终于想起找黎川本人问问清楚时,却发现她已经逃跑了。

原本封印她的地方,血迹散落了一地。

而半月后的某天清晨,晏河却又见到了她。晨光初乍现,他隐隐望见床边的红色人影,想要开口,却发觉身体动弹不了。他看着她将那块晕着红光的玉佩放回自己心口,然后施施然地下拜,竟是……在告别。

他的胸口莫名钝痛,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却旋即被卷入了一场巨大的混沌里。

南朝四百八十寺的朦胧烟雨里,他看到自己含笑伸手,将涸辙的锦鲤放回水中,双掌合十:“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你叫黎川。”

而后百年,横尸遍野的战场之间,他看到靠黎川治愈了外伤的自己一身戎装,挥剑直指她的眉间:“到底是妖物。”

晨光渐明,晏河在浮沉的记忆之中,想起了许许多多黎川不曾告诉他的往事。他想起自己第一世作为方丈救下了她,想起第二世他为自己的贪念而占了黎川本意为他疗伤的内丹,甚至险些杀了她。

黎川来寻这一世的他,原本也只是为了取回那块自己内丹化成的软玉。可当她发现晏河这一世格外衰弱,几乎一生都要靠她的内丹吊命时,却又不忍心了。

比起自己,她大概更希望他能活得好一些。

曙光大白,晏河悠悠转醒。睁开眼睛的一刻,下意识地去床边寻找黎川。目光所及不见红衣少女,却看到了地板上她留下的物什。

——被踩碎的琉璃河灯里,静静地躺着一条了无生息的锦鲤。

黎川已去,关于晏河的执念便一点一点地回到了他记忆之中。他看到她挣脱封印去追那匹几度致自己于不复的野狼,被利爪穿心时还握着为他夺回的玉佩,而最后的想法,竟也只是回到他身边。

晏河大恸。

永寂

徒临川以羡鱼,俟河清乎未期。

晏河想起自己很久很久以前曾陪她放过的河灯,竟是与这一世匆忙下水救人时被他踩碎的那盏,一模一样的。

他以为她是报恩而来,却不想自己反欠着她两条命。而他此间浮世千载琢磨不透的人世人心,到头来,竟不如一尾锦鲤看得通透明澈。

只是自她离去,河川已然永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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