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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郝叔一生中的雪

时间:2024-11-05 03:00:47

肃静的秋风,伴着浅浅的长明灯,父亲望着棺木里沉睡的郝叔,他喊来我,让我给郝叔磕三个响头,我照做了。

嘉琳推荐: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chapter1父亲和郝叔

郝叔是我亲叔叔,我爸唯一的弟弟。父母工作都忙,每到过年过节的时候,我都会拎上他们精心准备的礼品去看郝叔。郝叔独居在乡下的小房子,平日里不喜出门,屋后有一片地,他就在那片土地上种花生,种菜。等到收成的时候,他也会拎着花生油和新鲜蔬菜到我们家。他和父亲感情很好,两个人常常一瓶酒就着一碟花生米能聊一整天,但一年里这样的时刻,仅仅只有一两回。大多数时候,郝叔都在离我们不近的老家,做着自己的事。

郝叔和我父亲面容很像,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甚至不能区别出他们俩,闹过几次把郝叔叫“爸爸”的笑话。后来我长大了一些,发现郝叔和我父亲越来越不像了。我父亲早年当过兵,退伍后当了机关单位的一个职员,由于工作出色,几年后升职当了个小领导。他身姿挺拔,器宇轩昂,又由于一路顺风顺水,他的身上总是充满着一种人生赢家的气质。郝叔则与父亲截然不同,他比父亲小上两岁,脸上却早早地就有了皱纹,因为常年需要下田耕作的关系,他总是穿着一身最简单的深色衬衫,卡其色裤子,他总说这样才耐脏。他手上有很厚的茧子,脸也晒得黝黑,还是个老烟枪。我听到过不少人说,“你这叔叔也是够没出息的,当初要是和你爸一样去当个兵,现在也不至于这么落魄,只能在地里讨生活。”

老家很多人都看不起郝叔,表面上不说,背地里却常常笑话他。我父亲却不允许我对郝叔有半点不敬,他总是说,“别人怎么说我不管,反正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你郝叔成全的,你长大后,该怎么孝敬我就怎么孝敬你郝叔。”

chapter2郝叔这个人

小时候的每个寒暑假,父母都会把我送到郝叔家小住,那时候奶奶还健在,她和郝叔住在一起。郝叔没结婚,也没有孩子,我的到来使他欢天喜地,他完全把我当作了他的亲生女儿,平日里舍不得吃的用的都会在知道我要来之前就早早地准备好。

郝叔的性格不像我爸,他沉默寡言,不擅长与人沟通,对我好的方式就是不断给我买好吃的好玩的。他不懂得拒绝我的任何要求,冬日里打雪仗,夏日里进森林摘果子,只要我想做的,他都陪我。郝叔有两个爱好,一是写字,二是养蜜蜂。郝叔念过的书不多,却写得一手好字,每年春节的时候都是他最忙的时候,村里不少人家都上门来请他写春联,他爱写字,自然也乐意帮人家这个忙。除夕夜,通常都是我和奶奶在厨房准备团圆饭,郝叔蹲在客厅里写他的春联,若是写的字得到了别人的夸赞,他必会好几天都合不拢嘴。因着郝叔爱写字的关系,我在他的教导下至今都能写得出一手让人称赞的字来。

郝叔养蜂养了十几年,我常笑称他是蜂蜜王国的“国王”。奶奶去世之后,陪伴他的只有院子里的那几箱蜜蜂。我从小见惯了蜜蜂在院子里飞舞,熟悉了从蜜桶里缓缓流出的蜜汁的味道,也记住了每个春天郝叔在荔枝树下忙着采蜜的身影。采完蜜后,郝叔先筛出几斤最好的留给我家,然后再分发点给远方的亲戚,附近的乡亲若是上门来讨,他也从不提及钱的事,他不会说好听的话,但做的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事。

有一年我父亲的身体出了问题,加上当时工作上也遇到了点变动,做完手术后父亲整个人都显得郁郁寡欢,晚上睡不着觉,白天吃不下饭。父亲不让我告知郝叔他的状况,可是郝叔到底还是知道了。他借了一辆车,装满了自家产的青菜、南瓜、土豆、农家鸡蛋、用稻谷碾做的米……当然了,他还提来了好几斤蜂蜜。带来的东西堆满了家里的客厅,见到父亲后,他那悬着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见到你我才安心,昨天夜里一直睡不着,担心呐。还好,你也只是瘦了点,脸色还是好的,精气神也还在,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那段时间心情不好,脾气也有点暴躁,但见到郝叔后心情却平和了好多。

“你一路顺利惯了,其实人生有点小磕小碰也是好的,总比一下子摔个大跟头要强。”

“没事咱不寻事,出了事咱也不怕事。你也不要觉得是别人针对你,不要因此就和别人对立起来。”

“任何时候,身体都是最重要的,当多大的官有什么用,都是给别人看的。踏踏实实做事,对得起自己良心就行了,只有家里人才会真正关心你……”

他们坐在沙发上聊天,以往都是父亲说得多,郝叔听得多。这次角色却转换了过来,郝叔说什么,父亲都猛地接连点头,从不争执。临别的时候,郝叔指着桌上的蜂蜜说,“都是我自己采的,很有营养,你每天喝点,对肠胃也好,也有助睡眠。”

我不知道究竟是那蜂蜜有奇效,还是郝叔的话开解了父亲的心结,父亲在吃了几个月的蜂蜜后,身体竟然真的慢慢好起来了。

chapter3迟到的爱情

郝叔五十岁的时候,有个女人来找他,郝叔见到那个女人,和她抱头痛哭了许久。我问父亲那女人是谁,父亲抽了口烟,叹气说,其实她本应该是你的婶婶的,唉,怪只怪造化弄人。

原来郝叔在二十出头的年纪曾经谈过一次恋爱,当时的对象就是这个女人,彼此的感情很深,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是那一年郝叔却感染了风寒,终日咳嗽不停,总也不好。村里人不知怎地就传说他得的是肺痨,是不治之症。女方的父母一听是这病,当然不许女儿嫁给他。那女人也是倔强,认定了郝叔,怎么也不肯另嫁。可她怎么拗得过以死相逼的父母,最终还是含泪嫁给了别的男人。自此之后,郝叔和她就失去了音讯,郝叔的病后来不治而愈,可是心已经被伤透了,也不肯再娶妻生子。奶奶在世的时候还劝过他几回,可他性子硬,说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

女人的老伴走了,儿女也长大成人,她唯一亏欠和惦记的人只有郝叔了。她敲开郝叔的门,四目相对间,发现彼此头发都白了,皱纹也深了,只有那份情谊不曾减过半分。女人含泪说,“剩下的日子,让我来陪你吧。”

我怎么也没想到郝叔身上还藏有这样感人的故事,我对父亲说,“这下好了,郝叔苦了这么多年,总算得偿所愿了。”

郝叔很快地就和那个女人去领了结婚证,在五十岁的年纪,不顾周围人的流言蜚语。婚礼那天,父亲给婶婶敬了杯酒,激动得语无伦次,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我这弟弟命太苦了,你要对他好啊。”

郝叔和婶婶过上了很幸福很快乐的日子,可是这样的日子,也仅仅只有短短的五年。郝叔后来患了重病,癌细胞从胃部转移到全身,医院宣告不治。郝叔最后的日子是在家度过的,陪伴他的有他最熟悉的几块地,几箱蜜蜂,还有婶婶。父亲请了假去陪他,两人每天一起种种地,逗逗猫,父亲再也不拦着他喝酒了,兄弟俩端起酒杯一喝就是一宿,谁也没提及分别,总是在讲以前的事,都在笑,笑着笑着却都红了眼睛。

没多久,郝叔去世了。他的左手握着婶婶,右手握着父亲,嘴角露出最后一抹微笑,也没留什么遗言,就这么去了。

守灵那一晚,婶婶哭得很厉害,来来回回只重复着一句,“本来以为我们还有十年、二十年,可是你只给了我五年……上天对我们为什么这么残忍……”

父亲是沉默的,沉默得让我以为他一点也不悲伤。肃静的秋风,伴着浅浅的长明灯,父亲望着棺木里沉睡的郝叔,他喊来我,让我给郝叔磕三个响头,我照做了。

Chapter4故事里的两兄弟

后来,父亲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有一对兄弟,他们出身贫苦,总梦想着有个机会可以跳出农门。两人念到初中时,有部队来他们的小镇上征兵,两兄弟都很想去。可是他们的父亲早早就离了世,家里只有一个老母亲,两个儿子怎么能都离开母亲到千里之外去服兵役呢?距离征兵结束还有一天,弟弟跟哥哥说,“我偷偷报了名,可是没选上,所以又帮你报了名。你快去试试,兴许能选上呢?”哥哥很惊讶也很欣喜地冲去参加甄选,没想到的是,自己真的被选上了。后来,哥哥参军,弟弟留在家照顾母亲,两人的命运从此截然不同。

哥哥退伍后转业成为公职人员,后来把家安在了城市,生活优越安稳。弟弟在初三那年辍了学,因为单靠母亲之力无法供养他继续读书。他就留在农村里,和周围的同龄人一样,成为一个普通的务农人。

有一次哥哥和当年接走他的首长吃饭,话题不知怎地就聊到他的弟弟,当知道他弟弟在家务农时首长充满惋惜地说,“你弟弟当年报名参军其实已经选上了,可是后来他说他还是更喜欢读书,于是就推荐了你。虽然你也不错,可是若论身体条件,你弟弟其实比你更好……”

哥哥才知道,是弟弟成全了他的梦想。他们都知道,这一个选择必定会决定他们后半生的命运,可是弟弟没有过一声委屈,没有过一句抱怨。后来哥哥和他道过一声“谢谢”,他也只是窘迫地微微一笑,“你都知道了啊。其实真的也没什么,反正我们俩最终也只能去一个,我在家陪着妈,过着平静的生活也挺好的。不像你,当兵也苦,在大城市打拼也累。”

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事,在漫长的光阴里,弟弟甘心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而哥哥对弟弟心存感激,却总也找不到报答他的方式,只能装作顺理成章地接受了他的好意成全。

“这个故事里的两兄弟,就是我和你郝叔。”父亲说着,两行泪涌了出来,“换了是别人,一定会怨,会恨,他真是从来没有。”

Chapter5孤独的冷冬

“落在一个人一生中的雪,我们不能全部看见。每个人都在自己的生命中,孤独地过冬……”

我不知道郝叔是怎样熬过生命中那些冷冬的,他把梦想给了兄长,爱情也被横加剥夺,命运从未将他眷顾,为了让父亲心安,他从未抱怨。为了坚守爱情,他等心爱的人等到五十岁,这段幸福的岁月却只有短短的五年……他一定也是怨过上天的吧,为什么让他尝了那么多的苦,为什么甜蜜快乐的时光却那么短暂?但他不能说,他只能孤独地,在黑夜里一个人去品尝这种苦,无言地问上天,却始终沉默着不出声。

落在郝叔一生中的雪,在他离开人世之后,我终于得以全部看见。我却再也没有机会,伸手给他掸掸肩上的雪,也没有机会,在寒冬的晚上给他热一壶酒,只为暖暖他早已冰冷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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