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硕大的花很鲜艳地开在荒地上。这么旱的天气,还有这么艳丽的花朵。走过去后,才发现是一群蝴蝶在一团刚刚拉下的牛粪上攒成了一簇。蝴蝶是在咂吮着牛粪里的水分,我的到来也没能惊动它们。我轻轻捏住一只蝴蝶的翅膀提起来,其他的并没有惊飞,继续扎在牛粪上。我放开那只蝴蝶,它飞了两圈,又一头扎在那泡牛粪上去了。
我要去马鹏程家。马鹏程和马万里是双胞胎,可要是陌生人见了他们,谁也不会把他们当成双胞胎。在城里要是双胞胎,人们会从衣着鞋帽到书包玩具等等,刻意把他们打扮成双胞胎,炫耀他们与众不同的作品。可是马万里和马鹏程差别太大了,马鹏程脸膛白净,很是活跃,可马万里脸膛黝黑,两条胳膊黑得像烧火棍,蔫头耷脑。马鹏程穿得比马万里好,就是书包也比马万里的新,文具盒也要比马万里的高级。两个人学习差距也大,但是从课堂上的反应看,又不是智商问题。我想或许是马鹏程竞赛拿了奖,老师抬爱、家里重奖励的结果。对这样大年龄的孩子来说,如此对待会产生强烈的副作用。快到马鹏程家时,看见盼香掮着锄下地去了,我就向着山野走来。
山野里有零星的树,东一棵西一棵地散落着,不成片不成林,因为干旱,吸吮不到足够的水分送往高端,树冠大都枯死了,但整棵树并没有死,在半腰又生出些新枝新叶来,看上去像一个个少白头。
一棵杨树下有三只羊盘来盘去,就像三朵飘落的云团儿。到了树下,树下有一堆干死的树枝,抬头看树上猴着一个孩子,是马万里。他正奋力地折一枝胳膊粗细的死枝。看到了我,他从树上很利索地溜下来,叫了声“老师”。他的胳膊和脚腕上被划出横一道竖一道的血痕。我抹了一下他的头,说:“你折枯枝干啥?”他说:“烧锅烧炕。”他从腰里解下麻绳边捆扎那些树枝边说:“老师去家里坐吧。”我说:“好。”我帮他把干枯的树枝收拾整齐捆好,说:“老师背上吧。”马万里忙摆摆手说:“老师,使不得,树枝的油都晒出来了,沾在衣裳上洗不下来,衣裳就糟蹋了,你喔衣裳贵着哩。”他解了拴在树上的缰绳说:“老师,你帮我拉着羊吧。”马万里背着柴捆走在前面。那柴捆大出他三倍,拖在地上的树枝拉出一道土尘。羊并不顺着路走,往两边的草地和庄稼地里钻,三只羊合起来,劲还挺大的,我走得跟头流星的。马万里嘻嘻一笑说:“老师,这时节的羊见着青不好拉哩,你得扯上个劲。”我说:“你哥呢?”他说:“在家里学习哩。”
进了院门,东墙根的阴凉下摆着一张桌子,马鹏程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看到我,马鹏程站了起来,说:“老师来了。”
院子里有一个很大很高的柴垛,马万里开始往柴垛上码柴,显得很有些吃力。马鹏程把凳子往我跟前摆了一下说:“老师,您坐。”然后把作业本往我面前有意摆了一下,站在那里。我没看作业本,说:“还不快帮你弟弟码柴。”马鹏程看了我一眼,慢腾腾走向柴垛。我走过去和他们一起将树枝码上些垛,我说:“这么大的柴垛,能烧好长时间吧。”马万里说:“省着点能烧两年。”
我进了窑洞,放着木柜的半面墙壁贴的全是奖状,有十几张之多,多一半是马鹏程的。
盼香回来了,走得气喘吁吁的,说:“在地里看着你来家里了。”我说:“你忙你的,我随便走走。”盼香说:“有啥忙的,今年的苦又白下了,三年老天爷没给一个好收成。”马鹏程端出一碗水来,盼香接过来一气灌了下去,说:“给老师泡一杯茶,多放点蜂蜜,润肺,这天燥的。”我说:“一碗凉水就成,我不喝甜的。”盼香笑笑说:“你别客气噻。”马万里刚趴在桌子上写作业,盼香说:“万里,羊还没饮吧,还不快饮羊去,都晌午了。”马万里又背着吊桶拉着羊出去了。马鹏程端出一杯茶来递给我说:“老师请喝茶。”我接过茶,他又坐到桌前去了。
盼香从背篼里掏出一把小叶片鲜嫩的草来,撒在院子里,鸡们就扑过来,她一伸手就捉了一只,说:“鹏程,给娘把刀拿出来。”鹏程进屋拿出了菜刀。我说:“别宰鸡,家常便饭就行了。”盼香没有说话,提着鸡往前走了两步,将鸡头搭在一截木头上,一刀剁下去,鸡就身首分离了。“一直想着请你吃饭哩,家里事多,今儿个就在我家吃,没准备个啥,你别笑话。”盼香边拔鸡毛边说,“鹏程学习咋样?”我说:“很用功,也很聪明。”盼香就开心地笑着。我说:“其实没那么多作业,不必整天都写。”她说:“是我布置的,让他抄课文哩,口里过十遍不及手上过一遍,抄一遍比背十遍要强,我念书那会儿,有个同学我们都叫淌鼻子,两个袖子抹得明晃晃的像镜子照人哩,坏死了,照心戳了一扫帚,一心的坏眼眼子,老给老师罚站抄课文,一抄就是五十遍。后来,他的书念得比谁都好,考上大学了,现在当干部哩。”我笑笑,她说:“你说鹏程以后能考上大学吗?”我说:“没问题。”我只能这样重复。她说:“老师,你给鹏程吃点偏食吧。”我说:“我会关心他的。”盼香说:“鹏程要不学好,你就打,咋打我都不会埋怨。”我笑了。马万里拉着羊回来了,盼香说:“万里,给牛拌料少点麸子,天旱了,喂得再好,有劲也使不上。”马万里又背着背篼进了牛圈。
盼香锅灶麻利,一会儿就整出了四个菜。她拿出一瓶酒来,我没让打开。吃过饭,盼香提出两把小凳子来,我们坐在阴凉下。
“我知道你是为万里而来的,”盼香说,“我的情况你也知道了吧?”
我点点头。
盼香的经历,李谷给我讲过。盼香的第一个对象叫周长春,两个人是指腹为婚。周长春家是南湾的,盼香家是刘寨的。南湾和刘寨隔着一道梁,虽说是两个村,但地块连着地块。两家关系很好,牲口不配对互相配对使唤,谁家遇个事互相帮衬。一年,周长春的娘和盼香的娘都怀孕了,两个男人就说要是生下都是男的,就让他们结为兄弟,都是女的就让她们结为姊妹,一男一女就让他们结为夫妻。结果生下来是一男一女,两家摆了桌席,就定下了娃娃亲。上学的时候,两个人一起读书。盼香念完初中就不念了,周长春继续读书,后来考上了大学。这在村里破了天荒。周家在村里大摆宴席,盼香一家都去了。红白喜事是展示未过门媳妇们才艺的舞台,做了周家十几年媳妇,盼香成熟得落落大方,里里外外的活儿忙得利索出彩,人们就感慨地说真是天生一对儿,也艳羡地说跟上秀才当娘子,跟上屠户翻肠子,盼香这丫头命好啊,跌到福窝里了。然而,周长春上到大二就写了一封信退了亲,用了“指腹为婚父母包办是愚蠢的婚姻”“没有感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这类话语。接到信那个晚上,盼香上了吊,幸亏二娘机敏,一直盯着。盼香救下来就呆痴了。周长春的爹是个门框碰了头都要踢三脚的倔汉,扑到城里,一个砍脖子将儿子砍得趴在地上,一口痰唾在儿子的脸上,吼了句:“你个驴日下的,没感情,盼香十几年的针线给你白做了,人家娃的手你白拉了,放狗屁哩,你驴日下的就是陈世美转世的,再踏进家门老子断你一条腿。”周长春的爹一进盼香家门,“扑通”跪倒在盼香家地上,说你就当我周家这门人死绝了。盼香有一个弟弟,一直在念书。盼香被退婚让一家人受尽屈辱,一家人把报仇雪耻扬眉吐气的愿望寄托在了弟弟身上。可弟弟复读了三年,还是负了众望,也就认了命。弟弟年过二十,该娶女人了,可连年干旱和奶奶一场大病,让家里一贫如洗。父亲一筹莫展,一天晚上,盼香说话了,她说换亲吧,我该嫁人了。家里人都吃了一惊,这是盼香呆痴后说的第一句话。盼香就嫁给了上庄的前进。六岁那年,前进家喂着一匹马,一日前进要揪几根马尾做网扣去套鸟,给马一蹄子尥在脑门上。前进脑门上留下了一个月牙形的疤痕,人也傻不叽叽的“二”“三”不分了。前进有个哥哥,下南山窑背煤,井塌了,捂死在煤窑里,赔了十万块钱。前进家出钱给盼香的弟弟娶了女人,盼香就嫁给了前进,也算皆大欢喜。第二年,盼香一肚子生下两个儿子,可把马家一家喜坏了,大摆了宴席,满月那天,公公跟盼香提了个要求,把老大过继给大儿,大儿没结婚,毕竟来过这世上,不要让大儿这门黑了。公公说只是个名分,逢年过节上个坟烧个纸,娃还是在你跟前。盼香很爽快答应了,因为是老大的命钱才有了他们这桩婚事,这份恩还是要感念的。一天,前进掏着扫驴蹄子下的粪,又着了驴一踢子,照踢在了月牙形的疤痕上,结果,前进就像睡了一觉醒来了,机敏成了一个正常人。前进机敏了,把盼香疼得跟亲娘一般,说话、吃饭、行事都看着盼香的眼色,苦活、重活、脏活都争抢着做了。前进痴傻着的时候,盼香和国庆好过。前进虽然呆傻,可干活有的是力气,活也干得有模有样。盼香只要递给前进一块馍和一根鞭子,前进就赶着猪上山了;只要递给前进一块馍和一把镰刀,前进就背着背篼进河谷了。前进机敏了,盼香就想和国庆断了那事。盼香对国庆说你把心收了吧,好好待你女人,我们都不痴不傻不呆,大道理得懂,这事想起来我们罪孽深重哩。可国庆不想断,老是纠缠盼香,撬门翻墙的,围追堵截的,盼香躲都躲不开。一天,国庆女人去了娘家,盼香就去了国庆家。国庆抱起盼香就要上炕,盼香却挣脱开来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才行。国庆说我答应。盼香说这是最后一次,完了就收心,以后不要再纠缠了。国庆嘻嘻嘻一笑我答应。盼香舀了一碗清水,在地上画个十字,把水碗放在十字上,说你跪下赌个咒吧,赌咒才顶事。国庆说你让我赌十字咒,最毒妇人心,你要咒死我?盼香说只要断了,赌咒你怕啥?国庆就跪在地上嘴里咕噜着,盼香说不行,你要大声地说,清楚地说,让我听得明白。国庆说我要再纠缠盼香,就让我这东西一辈子废了。盼香蘸了水在国庆的额头上画了个十字,说也算,你要记着你赌的咒。可国庆是个赖货,不但不收心,反而更加肆无忌惮了,盼香被逼得无奈,又一次约了国庆,这次她指缝里夹着一个刀片,将国庆下身割了个一塌糊涂。国庆养好伤后成了废人一个,再也干不成那事了。那事在村里动静大了,国庆的女人回了娘家,国庆也不知了去向,再也没回过上庄。可是前进也消失得没个影踪,是死是活连个音信都没了。老马两口子在村里待不下去,也走了,有人见过,说是在城里捡破烂。
李谷分析说我怀疑盼香生在犯月。我说什么是犯月?李谷就念道:正月蛇,洞中休,二月老鼠饿昏头,三月老牛遍地走,四月猴子满山溜,五月兔,六月狗,七猪八马九羊头,十月虎,满山吼,十一鸡,架上愁,十二老龙海底游。李谷说犯月也叫败月,每个属相都有一个月在受难,谁正好生在这个月就犯月了,像蛇犯正月,生在蛇年的正月就生在犯月了,有犯月就有旺月,正鸡二兔三羊青,四蛇五马六月龙,七猴八羊九月鼠,十月老牛也有功,十一月猪在灰堆卧,腊月的狗会把财门。李谷说旺月就是每个属相都有一个月运势最好,像鸡旺正月,谁在鸡年正月出生,就是生在旺月。血犯更厉害,就是怀在犯月哩。唉,男犯妻家,女犯自身。唉,都是命,你说不是命,一个人活得哪有这般难肠的。
我点了一根烟,盼香拿着鞋底边纳边说:“我不打算供养万里读书。”
我吃了一惊,斜了一眼坐在阴凉下写字读书的马鹏程和马万里。
盼香说:“没啥避讳的,我给他们两个也这么说过了,我一个女人单膀独力的,供得起一个,供不起两个,得有一个帮我干活撑起这个家,我没办法。这事他们也是抓过阄的。”
“啊,抓阄?”我又看了一眼马鹏程和马万里。
盼香说:“鹏程抓到了念书,万里抓到了干活,都是命,本来鹏程干活就耍滑头,万里干活实诚,再说鹏程过继给他大爹了,没有他大爹用命换来的钱,也没有他们,让鹏程读书也对着哩,免别人的口舌。”
我知道她一腔泪水在汹涌澎湃,但不知道她如何将那一腔泪水抑制得风平浪静,不溢一滴。
她说:“我说都是命,你们就认命吧。”
我说:“可、可两个孩子一样的聪明好学啊。”
她说:“这我知道,我的儿子我难道不晓得他们?所以我才让他们抓阄,要是一个聪明一个不聪明,也就用不着抓阄了。”
我说:“这、这对万里不公平。”
她说:“生在我们这样的家里还讲啥公平,供养成一个,总比两个都耽误了窝在山沟沟里强。”
我说:“以后万里大了,你会后悔落抱怨的。”
她说:“大了他就该体谅我这个做娘的难处,要是不能体谅我,就等于我白养了他,抱怨有啥意思。”
一个母亲做出这样的抉择,内心要经受多大的痛苦,可盼香显得表情那么平静、从容,她的口气冷漠,就像在说别人的事一样,她的目光冷峻,连一点泪光都看不到。
然而,当我出了大门,我听到了盼香号啕大哭,声动山野。
盼香说得没错,凭她确实供养不起两个儿子读书。从盼香家里出来,我感到心里堵得慌。我上了挡山,当我坐在山顶时,我看到了马万里,他背着背篼,拉着三只羊往挡山上爬来。我真想和他一起坐坐,给他说些什么。可我又能跟他说些什么呢?我没有迎过去,而是躲了起来,我不敢与他那双忧郁而迷惘的眼睛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