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镇上回来的路上,进入野狐壕,前面走着一个人,他手里提着个蛇皮袋子。上庄人出门手里会提着一个装过肥料的蛇皮袋子,就像城里人出门手里提着皮包一样。拾到东西,往塑料袋里一装。到跟前一看,是张实生。张实生每个月都会去镇上,在农行刷折子,看儿子挣的钱打到折子上没,他说不控制着点存不下,现在这娃手脚大,城里又到处是花钱的窟窿。
我说:“又去镇上查儿子的账了。”
他一笑。
张实生眼睛有病,应该是青光眼导致视力极度下降。在外面打工,被车撞折了一条腿,处理时,人家说他眼睛有问题,最后只赔了医疗费,给了两千块钱的误工费,还是出于人道。张实生腿好了再不敢出门。因为家贫,张实生三十五岁才娶了个聋哑老婆,生了一儿一女,就再不敢生了。在上庄同年龄人中,一儿一女的家庭,负担要算轻的。这日子是看得清楚明白的日子,不用谋划,将来换亲也行,收彩礼也行,用他的话说,就是“将你的泥疙瘩堵我的墙窟窿”,“我没想着在女儿身上长一分钱”。这样他要努力的就是只要收拾出来三间房子,摆十几桌宴席就把事办了。儿子没上高中就出门打工了,一年能拿回来几千一万,这些年他靠种地养羊也积攒下点钱,“我身体残了,出了车祸后啥都不对劲了,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儿子媳妇一娶,我就解脱了,哪怕早晨给娃把婚事办了,下午死了也没啥遗憾的。”
女儿十六岁了,要出去打工,村子里女娃都出门打工了。张实生就想女儿长这么大没出过门,让出去见见世面,一结婚,也得出门打工,让出去熟悉熟悉,以后出门少受点磨难。第一年女儿还拿回来三千块。可是,第二年,女儿就自己谈了个对象,张实生得了消息,气得跑到城里找了趟女儿,要把女儿领回来,可女儿躲了。张实生回来就给女儿张罗对象,想着年底女儿回家就把儿子和女儿的婚事一起办,一娶一嫁。可是过年女儿没回来。张实生又找到城里寻死觅活的,结果没把女儿逼回来,反倒把女儿逼得嫁了。“严严捂捂的日子让这不懂事的狗日的一指头就戳了个窟窿,这是给我挖了个坑要埋我呀。”“棍棒下面出孝子,都是惯坏了,不惯她没这么大的胆子,娃少,从小就惯嘛。”女儿女婿上门来,张实生没让进门,发了毒誓,断绝了父女关系。这两年虽然女儿女婿来过三四趟,张实生一次都没让进家门。我问他女婿家的情况咋样。他说我偷偷去看了一回,比咱这山还大,沟还深,还都是石头山,没一窝窝平地,石头缝里种庄稼,你说能好到哪达?一个寡妇娘,家里能好到哪达?两间房子都是土坯房,风一吹都晃荡,比我家还穷。那村上女人都是在外面打工连哄带骗领回去的。“我气也气到这点了,你选也选个好一点的,嫁了也就嫁了,将来总还能帮帮你哥嘛,你说娶一个媳妇子,十几万的彩礼,你说我和你娘倒是像别人一样囫全(健康)着能吃能挣也不说了。退后一步说你自己日子也不受罪嘛,你说那狗日的就是个倒眼窝,大睁着眼睛走瞎路嘛,你自己把不来,现在电视上也演着呢嘛,女娃嫁人都是挑家里条件好的,看也看会了。”他说:“你别笑话我们这些人,没办法的事,有一份奈何,也不逼娃娃噻。”我说:“女婿咋样?”他说:“女婿我端详过,是个老实娃,务正,能吃苦,学下一门电焊手艺。”我说:“就不认了?”他说:“就一个女儿咋能不认?迟早得认,就是一口气咽不下去嘛,抛过别的都不说,名声不好听嘛,一说起来就是跟着人跑了,一说起来就是跟人跑了,你说这啥名声,坏了门风嘛,再熬狗日的几年。”我说:“事已这样,认了吧,别给他们心里放事,你不认,孩子心里也不好受,过日子也没心劲,影响他们扒光阴。你认了,他们心情愉快,好好过日子,日子过起来了,到时候他们还能不帮衬?”他不说话了。
出了野狐壕,上了五黄梁,在梁顶我们坐下,张实生放下蛇皮袋子。我往起提提,还挺沉的,撑开看看,里面有长短不一的木棒、铁丝、骨头、塑料袋、扎捆用的塑料坯子、布穗,还有双旧皮鞋。对于他们来说什么都没有多余的,这些都是有用的。
张实生笑笑说:“女儿女婿打回来钱了,五千块钱。从你的话上来了,两口子说了,给她哥娶媳妇他们担一半的花销。”我捣他一拳说:“这不好了。”张实生叹息一声说:“前段时间我到城里去看了一回,两个娃也可怜,女儿也干电焊了,要说我女儿长得乖着呢,人又白俊,现在给电烤得,我都觉得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我说你不要干电焊了,另找个活干,女儿说干电焊来钱快……唉,娃不易,你说结婚几年了,连个娃都不敢怀,生下养不起嘛,还惦记着给她哥娶媳妇,婆婆又是个药罐子,一天不吃活得了,不吃药活不下去嘛。”他从地上拔了根冰草,放在嘴里嚼,“儿子也不省心,要说彩礼吧,这些年攒下的也差不多了,方圆打捞了几个,死活不同意,在城里谈了个对象,城里娃是你娶得起的,人家一张口就要楼房,啧啧啧,你说说,一套楼房你们城里人买都吃力嘛。我说你哪怕找个对象,先娶回家,再在城里谋算也不迟,不听话嘛。”我说:“你索性不要管了,你着急有啥办法,反正年龄还小嘛,只要不走歪路,让他自己努力,他要娶城里女娃,自然会努力。”
入上庄村口,碰上汪惠梅从挡山上下来。十一回来后,汪惠梅往老疙瘩峰上跑得越勤了。我说家里事没料理完?你回去继续料理吧,反正我也没啥事。汪惠梅一笑说:“正想跟你说,又不好意思开口。”我说:“有啥不好意思的,谁家里没事,再说要不是你考上特岗分配到上庄来,教书不还是要我教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