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太晚,但傣族园的竹楼大多亮着灯。阿玉的窗口也亮着,仿佛一心等他。景瓦胸前一片空洞,仿佛被刀剜过。他进入园门,走上竹楼台阶。尽管脚步很轻,还是惊动了头一间屋里的阿敏。她出门大喊,景大师终于现身啦!跑哪儿潇洒去了?我们阿玉找你三趟。他不敢回答,只能低头往里走。阿敏冲他做鬼脸吐舌头。他走到阿玉门前,敲门。阿玉半天才搭话,哪个?
开门吧。
我睡了。
让我进去吧。他低声说。
真睡了。
他踌躇难安。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不知是走是留。
我能进去讲句话吗?
有人说,你和石胖子从北门出去了。
你开门呀。
凭什么开门?
我讲句话就走。
要讲你就讲。我听得见。
你让我进去啊。
太晚了。走吧你,走!
他额头冒出细汗。呆站了半天终于说,好吧,那我走了。
走走走!
他抬脚往回走。屋内悄无声息。他穿出黑暗,也穿出房门大敞的阿敏住处(他不敢往里看),感到阿敏冲自己笑了笑。他加快步子,下了楼,来到园门口。
狗日的,你有种!半空传来阿玉的吼声。他回头看见她站在游廊上,身体陷在阴影中。他再不敢动,只能抬头望着她。走了就莫回来。你想好。他站着,一动不动。阿敏也站到游廊上冲他招手,让他赶紧回来。他不再迟疑,被内心深重的负罪感一路推推搡搡,重新来到阿玉门前。她抱着两手,背对他站在门内。他叫她一声,阿玉。她一把将他拖入,狠狠砸上房门。
你活得不耐烦了?
没有。
明明说好八点。她回身看着他。跑哪儿去了?说,你跟石胖子跑哪儿去了?
没跑哪儿去。
你们明明从北门跑了!
麻将。他说。打麻将。
你有种!她说。
石胖子非拉我去。
阿玉的眼神骤然软下来。输了?
输了。他衣服裤子都输光了,只穿一件西装跑回来。骗你我不是人。
她哈哈大笑。之后板着脸说,离姓石的远点,不是哪样好人。
是吗?
你没听说过他和原来哈尼园一个女人的事情?
他使劲摇头。
她告诉他,从前哈尼园一个能歌善舞还能舞龙的花腰彝姑娘进园后就和石胖子好上了。或者说,早早被石胖子泡到了手。此后他们出双入对,石胖子甚至住到了哈尼园的小单间里。谁都以为他会娶她的——本来嘛,一个三十四五岁的老男人早该收心成家。再说这姑娘真漂亮,都说她是民俗园的园花。石胖子对她很好,百依百顺,百般呵护。但后来这姑娘突然辞职走了。走的时候哭成泪人。后来我们听说,石胖子毁了婚约。他的理由根本就不是理由,他说他穷呢,没办法养老婆养家——听上去合情合理,他每月工资两三千,她顶多一两千,他们毫无前途,难道在民俗园待一辈子?看起来是这道理。但你不知道哟,我们万万想不到,石胖子和很多园子的漂亮姑娘都有一腿。有人暗地里戳他脊梁骨:民俗园一半的屁股都是他石胖子的呢。哈尼姑娘一定是知道了他的丑事,他也不愿一棵树上吊死才分了手。石胖子人前一套人后一套,人话鬼话全凭一张嘴。我原来不信园子里的女人一半被他睡过,后来有一次他让我深更半夜去他那里聊聊泼水节的安排我才信了。我当然不去,从此得罪了他。得罪就得罪吧他能赶我走?但是,我告诉你呀,阿敏就去了。肯定被他睡了。你看阿敏现在,住单间,提副主管,哪个的功劳?反正她不在乎,要么走要么留,她早有准备。一个人跑昆明来,抱上一条大腿不也挺好的吗?
他惊讶不已。真的?
我骗你我出门被车撞死。那个花腰彝出去后再没消息,有人说她出车祸死了,有人说跑到广东打工,还有人说跑回红河再也嫁不出去投河自杀了……没有一个好消息。多漂亮的姑娘,生生毁在石胖子手上。
他冷汗涔涔。
他来过好几趟呢,晚上喝多了酒就摸过来。动静大得离谱,阿敏的叫床声你就是站在海埂大坝上也听得见。
他想起漂亮而冷漠的石榴。
阿玉用他送她那把户撒小刀削一个苹果。她这里总有吃不完的水果。
他接近你,跟你做朋友当然有目的。
目的?
刀啊。你真傻。你真是傻。他从你手里弄了多少好刀?
六把,还是七把——
就是!转手就卖大价钱。
他一声不吭。
狗日的会像吸血鬼一样榨干你。
他继续回想今晚遭遇的一切。几个姑娘。小房间里的香水味霉味。黑而瘦粗糙苍白的前胸。至于石榴,他仍不能断定她漂亮还是冷艳。他已为这类女人贴上标签。再说他也没认真看她。他胃里一阵翻腾,涌上深深的悔意与厌倦。
他还让你打刀?
让我打给一个日本人。最后一把。
莫打,莫再给他打。
我答应了。是他让我进园的啊。
你真傻!真他妈傻!
他看着她,仿佛乞求。
从今往后莫再给这个人打刀。一把都不行。你咋认得他到底卖了多少钱?你一分钱捞不着还落埋怨,还嫌你手闲脚慢呢。
都说好啦——
你让他买。阿玉盯着他的眼睛。你让他掏钱买你的刀。听见了?
他会赶我走。
他敢!他要敢我就把他和阿敏的事情捅出去。
他不会怕的。是我们怕他。
怕哪样!有我在,莫怕!大不了我跟你收拾东西离开民俗园。我就不信邪,离开这块屁大的地方还活不了啦?
阿玉从不遮遮掩掩。他想起权姐。他要是待不下去是可以向她求助的。他再不像初来乍到般举目无亲了。他抱住阿玉。她俯在他肩头,但迅速抽身向后。
你身上哪样鬼味道?
他一言不发。
阿玉一阵冷笑。打麻将?你们把桌子架到女人肚子上去了?!
是打麻将。有女人嘛。
真的?
他点头。
阿玉笑了,无限温柔。之后帮他脱了衣服,解下裤带。他越来越慌,却无法阻止她。她扒光了他。阴茎如霜打的茄子耷拉在暖黄色的光线中,被渗入的晚风击打得一片料峭。她仔细看它,之后轻声说,穿起来。
哪样?
穿好衣服。
他呆呆望着她。
你要光着屁股出去?
……你让我出去?
穿起来。快点。
她开始动手帮他了。衬衫,外套,内裤,长裤。动作从容不迫又十分凶狠。
他任其穿好,呆呆站着,犹如丧家的野狗。
阿玉将门拽开。你要以为傣族女人好欺负你就错了。她冷冷地说。滚!
他垂着脑袋,看向她的双脚。一双粉色拖鞋,脚踝雪白细嫩。
滚!
他默默往外走,心里的钝痛近似无边无际的麻木。已不再是羞愧。那后面深邃的黑暗远比羞愧可耻。他慢慢走下楼梯,幻想她还会像从前一样突然叫住他。但没有。她关上门。一切无声无息。他低垂着脑袋一路走回去,在院中坐了很久。之后,他挪上床,瞪大眼睛。不久又起身出门,走到傣族园门前,但阿敏、阿玉的竹楼已陷入黑暗。他呆呆站了半晌,听着风吹竹叶的哗哗响声。他感到冷了。刺骨的冷。于是掉头往回,坐在床沿上一动不动。脑中一片灰白,仿佛被丢入墙角的手纸。算逑了,就这样吧。就这样。可以专心致志打刀了。再也无人搅扰了。专心致志打那些天知道卖向何处又将被谁买走的刀。
这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炉火熊熊,刀子迟迟不能成型。无论他烧多久打多久还是没用。刀身通红滚烫,如糖水般摊在铁砧上难以收拾。他继续打呀打,无穷无尽,没完没了。他累得哭出来,满腹委屈与不甘。依稀听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来自薛老八的院落,节奏强烈自信,那把巨大的刀王如一只红色大鸟蹲伏院中,铁水如羽毛般迸裂;他被牢牢捆在铁砧上,被惊人的叮当敲打之声逐一洞穿。他哇哇尖叫,猛地醒了。黑暗中有灯光。他确定这不是梦。没有滚烫的铁水,也没有打不完的户撒刀。但院子里确有敲打声,叮叮当当,生涩而清脆。他挺身坐起来,看一眼床头柜上的钟:刚过三点。
他趿上鞋走出去。阿玉的身影如此瘦弱,拎锤的胳膊似乎比铁锤还细。他走到门廊上。她一手攥住一把白天完工的好刀,另一只手里的铁锤既凶狠又不讲道理。他浑身冒汗,突然察觉她完全有时间抡锤逼向梦中的自己。但她只是一锤接一锤向他铸造的器物宣泄,远远看去就像丧失理智的梦魇者,急于打败梦中那个无处不在的敌人。
阿玉。他喊她。
她在黑暗中停下。
阿玉。他又喊。
她继续敲打。越来越用力,越来越凶狠。他猛然醒悟,她其实想毁掉他打好的刀呢。但淬了火的钢刀柔韧无比,她哪里对付得了?这才是地道的户撒刀。果然,一连串凶狠的敲打猛砸都无济于事,阿玉低声吼着,犹如困兽。之后扔了铁锤和刀片,在两者落地的脆响中凶猛喘息着,狠狠瞪着景瓦。他无法看清她,却能感到她眼里的烈火。
阿玉!
她不再喘息了。只是站着。无声无息,如黑夜本身。这是如假包换的阿玉。
水,她说。给我水,我渴。
他赶紧从屋里给她倒了杯水,走回来,递给她。她咕咚咕咚一气喝干。
她将杯子递还他,抹一抹嘴唇,一言不发。
阿玉。他又说。
我走了。
走?他说。
狗日的户撒刀,真结实啊。
是,我足足打了——
今晚没月亮,连星星也没有。她打断他,双眸湿润闪动。
他抬头仰望,果然,云层淤积的天空没有一丝光亮。
再喝杯水。
不喝了。她说。对不起,深更半夜把你吵醒。
他无法说话,被什么东西哽住嗓子。夜风徘徊,院外的雪枫树发出沙沙声。
对不起啦!
阿玉。他说。
会出月亮吗?你说这种鬼天气,会出吗?我们打个赌。
他连连摇头。
我看会的。后半夜,不信走着瞧。
沉默据守于两人中间,如夜幕般坚硬。
我以为我能指望你。她说。我想你打个三五年的好刀就有希望了。后来我仔细想过,你说得对。
他一声不吭。
你说那套房子太大了,两个人,住不了。
是太大了。
她幽幽叹气。一个人住就更大了。两头的月光都落下来……
他无法想象。
你不想离开民俗园?
我怕我哪样也不是……
她看着他。你说你会出去的。你答应过。
我答应过?
你说你出去了也是好汉,继续打你的刀,卖你的刀。
我说过?
她忽然笑了。对,你干我的时候说的。男人的话都是鬼话。跟你老二射出去的东西差球不多,拎起裤子就无影无踪啦。
阿玉,莫这么说——
你要我咋说?
莫这样,我不是故意——
你要我跪下来抱你的臭脚求你?
不是,我不是。
我死也不会求你。她一声冷笑。你以为你是哪个?撒泡尿照照,你就是个打刀的。
他一声不吭。
还是个不要脸的打刀的。
他低下头。
你真傻,景瓦,你真他妈的傻。
……
你不是石胖子。你就是打刀的景瓦。
……
没想过和我一起走?
他无法回答。
其实我也没想好。走还是留,没认真想过。有时候觉得,待下去也好。总比德宏好。那么多人当你是大明星、大艺术家呢。德宏我受够了。这辈子我要再回去我就不是阿玉。
他向她靠近,嗅着她温热香甜的气息。她差不多就是他在民俗园乃至昆明的唯一亲人了。唯一的。他凭什么如此伤害她?
瞧,月亮!
他循声望去——果然,云层散裂,一轮状如芒果的金色月亮出现了。月辉温暖清澈,但片刻之后又被流云吞下。
你输了!
他怔怔望着天空。
我会买房。
阿玉,他说。
我不要你的钱。但总会有人要的——到了那天你就晓得。你会等到那天。
哪样意思?
阿玉抬起头。我儿子会要。也是你的儿子。
那天夜里阿玉就说了这么多。她说完就走。夜色寒凉,她砸了又砸的刀纹丝不动。他收拾停当,再也无法入睡。她似乎就等他一句话却无法等来。他被什么惊人的东西堵住胸口,正如刀鞘上的绿松石。凌晨五点,他返回院子,生炉添火。四周静如坟墓,鸟雀的叫声诡异而空旷,陪伴他拉动风箱,让它发出熟悉又陌生的嚣叫。这声音总算让他心平气和。火舌翻滚。一块好钢烧得通红。他拎刀锻打,节奏平稳沉着。一小时之后已汗流浃背,他知道又打出一把好刀。却仍不是最棒的。远远不是。谁能知道最棒那把何时出现?除了纹丝不动、专心致志沿着惯有的节奏和方式打下去、打下去,没有任何办法。该出现的时候它必将出现。七彩刀或许不是传奇,六百年历史只是障眼法,他深信薛老八打出了它,否则哪来的连续成就三年刀王的底气?阿鲁窝罗节上的表演太小儿科了,他不过是用一把把好刀遮掩最重要那把。薛老七的消失与之关系重大,薛老八当然是查抄生产队长的主力,他带回了七彩刀。将它藏在哪里?屋顶?地窖?户撒人如今早不用地窖,新农村改造时已陆续填平。狗日的薛老八。究竟藏在哪里?
但他心里有个空洞,巨大,黑暗,深不可测,无数努力和挣扎都由此逃遁,让他像纸扎的假人般虚弱。白天,一伙东南亚客人接连买下他实在不怎么样的十余把刀,他一一写下地址,答应很快邮寄;几个马来西亚人兴高采烈,说着他完全听不懂的话,给他一摞厚厚的美金。他连连推辞,但小许向他使一个眼色,频频对马来西亚人赔笑鞠躬。一个翻译告诉他,这些马来西亚华人如今已不太会说华语,但被你的刀折服。希望保持联络,今后有好刀再给他们寄去,钱可以通过银行转账。
我没有卡。他说。
翻译将此话告知马来西亚人。对方十分惊讶,翻译又说,你应该办一张VISA卡嘛。小许急忙为他解围。她转头时,他将那沓美金握紧,松开,再握紧。客人走了。他将美金放在柜台上。它们比人民币更窄更小。小许将其分成厚薄不匀的三份。一份搁入钱箱,一份交给他,最薄那份她塞入挎包。收好,她低声说,就这么办。景师傅啊,你总不能累死累活全为民俗园赚大钱吧?犯不着。
他一声不吭。小许将分他的美金塞入抽屉。人来人往的,她说,你看着办。
傍晚时分,他才有勇气拽开抽屉面对这沓绿色的钞票。他看了许久,仿佛钞票上的卷发头像有话要说。他一把攥紧它,塞入裤兜,大步走出院门。傣族园人声喧闹,他在两个姑娘的问候声中走向右侧的竹楼。长长的游廊半明半暗,阿玉的房门上了锁。他询问阿敏,回说阿玉下班就出去了,不知去了哪里。要不你来我屋里等着?他摆手拒绝了。阿敏再不吭声,返身回到屋内,掩上门。夕阳穿透竹林,在远处湖面上投下光影,如血淋淋的伤口。总算看见她了——从长长的林荫小道上走来,很快穿过杜鹃花丛,走进园门,抬眼就看见了楼上的他。她步子未停,低头径直往上走,大步越过他,掏钥匙开锁,推门进去,没招呼他一声。
他随她进屋,站在屋子中间。阿玉坐到床沿上打量他。
你找我?她说。
阿玉。他说。
你要说哪样?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最好不要把他……你认得的,你认得我的意思。
阿玉一声冷笑,扭头望向窗外。
我们两手空空,我们只是借住在这里的艺人。
艺人?你也算艺人?你只是个打刀的。户撒一抓一大把。
他默不作声。
我去医院了。我想要他。
他像被烫伤一样看她。她毫无表情。既不悲伤,也无愤怒,仍像昨夜那个仿佛被夜魔差遣来的影子。她离他越来越远了。他的手再也无法触碰她哪怕一星半点儿。
你想好了?
想好了。
他透不过气。这是民俗园,不是梁河,也不是陇川。
我认得。
再想想,行吗?
行,你跟我回梁河?
你不是说,打死也不回去?
那好,留昆明?买不起房先租房,随你便。
你是说,我们两个——
对,我们两个。
你总不能莫名其妙生一个——
她打断他。莫名其妙?你的意思是两个姘头哪来的狗胆下个野种?
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你哪样意思?
我的意思是——
他满脸通红。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意思。然而真正的意思无非是,他不愿面对。正如青娜劝他留下或愿意跟他走,哪怕天涯海角、沿街乞讨。他却说走就走。狗日的。只能掏出那笔绿色的钱。手瑟瑟发抖,一张张数着,放在她桌上。一共十七张。十七张百元钞票。一千七百美金。
这个给你,都给你。我偷偷挣的。他说。
咋个,给我点美金,一了百了?
不是,不是。我只想给你。
景瓦啊,景瓦。阿玉的口气总算松下去,死死盯着他。两个月了。你不想要他?
他颓丧摇头,盯着她不再晃动的脚踝。不再那么白了,藏在灯光阴影之中,不知在哪儿溅了些泥点子。
算了。你走吧。
他一声不吭。
要喝水吗?
他摇头。
我给你削个苹果?
他还是摇头。
阿玉一声长叹,左手抓起苹果,右手抓起那把精美的小刀。他专为她打的,贝壳般闪闪发亮。她动手削起来,娴熟而自信。我要留下他。我第一个儿子。就算你不要他我也要定了。我自己养,我供他上学。大不了我收拾东西离开民俗园,嫁个男人再生他。大不了我给人家端盘子洗碗。偌大个昆明,我就不信,我还不能养活我儿子?
他抬头看她,想轻声叫她阿玉,阿玉,却一个字也无法出口。他喉结滑动,目光转向桌上的钱。它们不太像钱而像别的什么诡异之物。一沓类似诅咒或被鬼怪附体的软体动物,摊开四肢,狰狞邪恶。外面十分黑暗,素来尽情释放的佤族园音乐声也无影无踪。只有苹果的香气在凛冽的刀锋中流转,扩散。他呆呆地望着。
阿玉将苹果递给他。他无法拒绝,举在手中。
我走了。他说。
吃一口吧。她说。
他咬一口,却无法尝出滋味。
阿玉轻声说,你跑民俗园来搞哪样?在户撒好好的你跑来搞哪样?你不来,我就不会遇上你。不遇上你,当然就没有他。没有他我当然过得逍遥自在哩。她抬头看他。你真不要他?
长长的沉默。
月亮出来了!
他抬头看去,一轮满月散出惊人的光亮。
我就喜欢民俗园的月亮。就是喜欢呀。我们一起看过多少?比你的刀还多?
他攥着苹果往外走,避开明晃晃的月光钻入黑暗。阿玉再没跟出。他虚弱至极,如夜间本飘浮不定的虫豸,如炉火上腾起的烟影,朝着民俗园深不可测的腹地飞去。皓月太大太亮,星光暗淡稀少,仿佛交给他无数的冤屈。他大步往前,再也无力回头看一眼阿玉的房门。他知道她迟迟没掩上它,灯光向外倾泻;你远远望去就能看见她呆坐床边,怔怔望向窗外。他无法判定她的眼神是坚毅还是绝望。但他知道她就这么坐着,既无声息也无思想,像他一样成为月下逡巡游荡的影子,像熄灭的炭火般憔悴而衰竭。他再没勇气想下去了。
今夜的炉火也和他作对,几块受潮的木柴迟迟无法点燃,他踩碎柴火,掀翻炉门,气急败坏地循路出来,选择傣族园相反的方向往前走。东面是布朗寨,寨内早已熄灯,只有一楼的火塘还亮着,布朗老人节若蜷缩在火塘边抽烟,烟头明明灭灭,照出他脸上深深的沟壑;他经过时节若仿佛毫无察觉,仍然静静蹲伏在他火光与黑夜中;沿湖边小道再往前是傈僳园,园内灯笼高挑,没有一个人影;夸张的摩梭寨紧挨着它,几个姑娘小伙还坐在院里喝酒,气氛恬静安详,没有猜拳行令的呼喊声,也没有乘着酒兴打骂胡闹;姑娘们深红色的摩梭族裙装十分性感,小伙子们的牛皮毡帽白得发亮;他们沉静地说说笑笑,似乎在预测明天园里会来多少游客。摩梭人先天具备一种高贵淡定之气,他不知道也无从考证它们来自哪里;有人抬头望见他了,但没人打招呼,这里无人认识他,他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过客;再往前,绕过南湖东岸是表演广场——白天,五头亚洲象在这个露天舞台上炫耀绝活,它们比人类还听话,为游客踩肩按背,抢夺他们手里的零食,引来阵阵欢呼。他踩着灯光走进去,土砂石铺就的场地硬得硌脚,到处是大象的闷臭,场地一头的观众席白如骨骼。他的脚在硬石地面上搓动,站在一览无余的月光下发呆,猛然觉得这地方——整个民俗园都虚妄得仿佛南湖水面星星点点的涟漪,与其自身毫无关联。都是错误。无论他,还是节若,还是酷似康巴汉子和女子的摩梭人,早早都被头顶这轮大得离谱的月亮安置妥当了。这就是他们被观看被欣赏被购买了的命——置身此处,除了遵命还能怎么办?
他返回阿昌院,想找点酒喝却哪儿都没有。石胖子也不见踪影。除了他还是他,再没别人。他原想养条狗,石胖子不答应,说民俗园规定园区内任何人不得饲养宠物。他四处翻找权姐电话也没找到,不由一声长叹,觉得自己大概是在梦中和她重逢的,天地之大,或许再也没有机会相遇;他走到院中站着,待在湖水般倾泻的月色中,胸口被无形的利爪抠得隐隐作痛。最终走向墙角,拎出一条又一条尚未煅烧的弹簧钢。只有这些冷冰冰的东西才与今夜这么好的月色相符。这更是他没法逃脱的命。他静下心来生炉点火。这回,总算成功了,火焰升起,烟雾直冲天空。他双手合十,祈祷今晚无论如何打造一把举世罕见的好刀,就算薛老八也不得不折服的好刀。
他整整干了一夜。
次日,一群孩子的喧闹将他从梦中唤醒。小许使劲拍着房门,告诉他该起床啦,很多游客早就慕名前来看他打刀,还有一大批不知哪儿来的小学生呢,系着红领巾穿着蓝校服由教师带着等了半天。他连忙起来,清澈干净的朝阳洒在院中,穿得一模一样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在各个角落里好奇地张望打量。带队老师和小许疲于应付,告诉他们这些竹制的建筑就是户撒当地阿昌人的民居了,是百分之百复制的——小小的四合院,天井,堂屋供奉着天地君亲师牌位,侧面耳房是储藏室和卧室,搁着各式各样的刀。阿昌族无刀不成节,无刀不成行,无刀不成家,可见刀对阿昌族群众多么重要……鸟雀啁啾,他低头跑到卫生间洗漱完毕,穿好阿昌族的对襟黑褂走出来,无人注意他。小许向孩子们介绍说,这位就是阿昌族的打刀师傅,他可是户撒来的大师呢……孩子们呼啦跑来将他包围,又纷纷退开数米敬畏地抬头打量。他冲他们微笑,孩子们一声不吭,跟随他走向火炉。炉子仍是热的,梨炭还没熄灭。昨晚打好的一把砍刀就搁在炉子后面。他随手取出,对准朝阳仔细查看。孩子们被它璀璨的锋芒镇住,啧啧称奇,两个大胆的男孩向他讨要,带队教师冲他使个眼色,他紧紧攥住刀把,告诉他们刀鞘刀柄还未制成,不能随便看呢。要看只能我握住刀,你们凑过来看。
孩子们全上来了,有人抚摸刀背,有人抚摸刀锋,满眼惊讶与艳羡。很快吗?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仰起脸说。他默默点头,嘱咐孩子们小心别伤了手。女孩满脸怀疑,真的很快?你证明一下嘛,表演一下,我们才相信你。我们老师说啦,阿昌族从不说谎,只有汉族满嘴谎话。他笑了,不知是否该接受女孩的挑衅。她顶多十三四岁,消瘦,苍白,正处于抽条长个的发育期。让他无端想起阿玉。尤其逆光时她那张小小的如某种小动物般的世故面孔。他回身征询小许意见——很大程度上,这个年轻的民俗园销售管理者代表着园区意志。小许笑着询问老师,对方急不可待地说那就表演一下吧,这帮孩子,哪有这么好机会?
他走向堂屋,找到几条从前备下却从未用上的毛巾,他回到院子,让所有的孩子和七八个游客往外站,切勿靠近;之后,他将三条毛巾对折。为增加表演的戏剧性,他特地让那个女孩上前检查毛巾的结实程度。女孩老练地向所有人证实,三条厚厚的毛巾呢。他让其退后,举刀环视,孩子们紧张而兴奋的笑脸沉浸在上午清晰的光线下;成人游客一概退到外围。小许笑着拍手,让所有孩子齐声倒数。孩子们鸦雀无声。他用毛巾裹好刀锋,缓缓举起。三——二——一——孩子们喊声甫定,他挥刀劈下。毛巾齐刷刷断开,沿刀背滑落,犹如雪白的蝴蝶。孩子们的尖叫声大得不可思议,纷纷冲上来查看落地的毛巾,争先恐后举起它们,被这一出小小的奇迹惊呆了。他收刀站立,刀锋紧贴小腿,能感到它的冰凉渐渐化出些许温暖,像一只小小的手。小许和那位教师面露赞赏的表情。几名游客早早拍下了这经典的一幕,有人跟随孩子们拍手叫好。
然而,谁也没料到这并非如阿鲁窝罗节的终局。小女孩带着满脸疑惑再次走向他,向他伸手要刀。他紧紧握着尚未装配的刀把,递给她看。女孩伸出食指在刀锋上轻轻划动,蹙额说,它能砍断多少毛巾?他想了想,回答说,大概二三十条吧。小女孩仿佛听到了莫大喜讯,转身冲她的同学们大叫,听见了吧,他说能砍断二三十条毛巾呢,这两条算什么!孩子们有的咋舌,有的嘶吼,眼睛瞪得很大。女孩扭头看他,我们想看看它怎么砍断二三十条毛巾。还有毛巾吗?你这儿要是不够,我掏钱给你买。
他不知如何回答。小许劝说教师,要不就此罢手?教师却来劲儿了,这个戴一副厚眼镜、身体比小许还胖一圈的中年女人竟力挺女孩。景师傅,那就让我们都开开眼吧?你不知道这帮孩子在学校里家里都憋坏了!哪见过这么精彩的表演。他再次望向小许,后者满面通红,无奈地望他。他同意了。孩子们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一些男孩原地坐下,像一群猴子等待好戏开场;一伙女孩紧紧抱团,不声不响期待接下来更不可思议的奇迹。事情到了这一步,已没法回头了。他紧紧握刀,刀把上汗水淋漓。他和小许走向堂屋,翻找出二十条毛巾,女孩接过去一一清点,大声报出数目,孩子们再次发出尖叫声掌声。他再次重复烂熟于胸的动作:看似简单直接,却再也找不到更能验证户撒刀好坏的办法,随着毛巾数量的累积叠加,技艺的优劣再也无处掩饰。他站在阳光中,屏神静气,猛地挥刀。毛巾散落。孩子们的尖叫震耳欲聋。
女孩冲在前面捡起落地的毛巾。一、二、三、四……她的清点声很快得到所有孩子的齐声附和,犹如雷鸣,将他的耳鼓震得嗡嗡响。十七、十八!声音戛然而止。女孩举起手中的第十九、二十两条毛巾——它们仍是完整的。像簇新的毛巾一样完整。女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比一把刀斩断如此之多的毛巾还不可思议。还有两条,还有两条!她的吼声惊天动地,带着某种难言的兴奋和快感。在她手里,两条毛巾耷拉在阳光中一动不动。她开始挥舞,向所有人证实她没撒谎,证实他的刀并未兑现承诺。她的行动让这一切不再是见证奇迹,相反,她似乎戳穿了他。孩子们鸦雀无声。小许和教师也呆住不动。只有游客们仍在鼓掌。他说的是二三十条!他说的是二三十条!女孩叫嚷着,狠狠盯着他。这才十八条呢!孩子们发出嘘声。他已听不出这是嘘他还是嘘女孩。他举刀站着。仿佛回到户撒的阿鲁窝罗节。不,比阿鲁窝罗节更可怕。没有一个阿昌人,没有一把对抗之刀。他只剩自己。站在一个光线惨白的陌生异地,让这些孩子以为自己遭受了莫大的欺骗。他无法解释,也无力做点什么。阳光渐渐强烈,狠狠炙烤他的后背。汗水顺着脊骨流下。
行啦行啦,多厉害的刀,已经十八条毛巾啦!女教师总算为他解围,她用力拍手,让孩子们起身,站好,排队。你们哪儿还见过这么棒的刀?十八条二十条是一样的,对吧同学们?我们向这位阿昌族打刀大师表示衷心的感谢!谢谢他精湛的技艺,谢谢他手里这把锋利的好刀!孩子们听话地拍响巴掌。唯独已归队的女孩低垂两手,冷冷盯着他,像洞穿一切的小巫婆。他不敢看她。教师指挥孩子们列队离开,女孩手里仍紧紧攥着两条毛巾。他,或小许,仿佛已忘了向她讨要。孩子们穿出院门,叽叽喳喳地消失了。女孩悄悄回头,继续看他——目光充满幸灾乐祸的得意和嘲讽。他暗暗发抖。
立即有两名山东游客愿出高价购买此刀。他交给小许。他走入偏房,用毛巾擦了脸,再回来时终于正视它了——判断出了差错。他以为这将是最好的户撒刀之一。以为它至少追平他带出户撒的红龙。现在看来,他的技艺根本没有进步,甚至,发生了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退步。但昨夜的水温、天气、时辰全无问题。是心情出了问题?不对,寅时之后他越来越专心致志,心如止水。哪儿出了差错?小许告诉他,刀仍卖了好价。她把一部分钱留在抽屉里了。她冲他眨眨眼,让他别往心里去,一个小屁孩的话犯不着较真,更无损这刀的身价。她上前拍拍他,走出院落。又只剩下他。阳光灼人,他退在阴影里,呆呆望着院墙外高大的悬铃木和滇朴,之后渐渐想起阿玉,想起她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他呆坐了一个下午,傍晚也没去食堂。黄昏时分,他走到炉前,熄灭炭火,关上炉门,抓起扫帚认真打扫庭院。之后,他反身回屋,找出背包——还是来了民俗园才添置的,将红龙小心搁入包底。
还未收拾停当,石胖子气喘吁吁闯进院子。他们似乎很久没见了。他满头大汗。
兄弟,听说你一气砍断十八条毛巾?牛逼啊!刀呢?给我刀。
卖了。他说。
卖了?狗日的,你卖了?
当场就有人买。
石胖子伸手擦掉额头的汗。你哪个时候打的,咋不通知我?
昨晚。
打了多久?
一个晚上。
深更半夜不搂着阿玉睡觉打刀干哪样?吃饱了撑的!
他低头不语。石胖子笑了。我开玩笑呢,卖就卖了吧,记得再给我打一把。最后一把,我保证。日本人追着我要呢,就像老子上辈子欠他。
我还欠李果一把。
他的你看着办,给不给都行。但我这把,务必给我。要是超过五万,超出部分我们五五开。行吧?
他想起小许留在抽屉里的钱。不算少的钱。只要待下去他能活得不错。真该把青娜的钱尽快还了。
明天中午跟我见见日本人,一起吃饭。人不错,他早就想见你。
他低头着脑袋,一声不吭。石胖子立即走向偏房,走向炉子。包都收好了?要走?兄弟,你狗日的要往哪里走?
石胖子拉他坐下,亲自泡了茶。你要是有足够的理由,我决不拦你。他说。其实小许告诉我了,难不成就因为两块破毛巾?去他妈的,这已经是很牛的刀了。小屁娃娃懂哪样?
他还是不出声,困倦而虚脱,仿佛沿着陇川坝子走了三天三夜,或正如那个大雨前的黄昏,他虚脱地从树上下来,虚脱地离开。人群黑压压的。叮叮当当的打刀声钻进身体,咬噬骨头。
石胖子问他是否和阿玉有关?他不肯定更未否定。石胖子狠狠拍他的膝盖,想想阿梅的事情。想想。他说。一旦出现任何民俗园无法宽容的事情,从管理者的角度来说,我不能姑息。石胖子牢牢盯着他,这双藏于眼角褶皱之间的双目如牛眼般温润,仿佛向他坚决表明永远站在他这一边,他就是他在民俗园乃至这个城市唯一可以信任的兄长。听见了?我不想多说。我告诉你过去还发生了哪些鬼事情——基诺寨的砍花和白族园的段老二好上了。砍花很漂亮,舞也跳得好,我看除了当年的央珍就数砍花的舞牛逼。段老二唱一手好花灯,对个调子简直比刘三姐还刘三姐,民俗园没人是他的对手。有一回来个外地的调子大王也被他唱输了,躲在厕所里哇哇大哭。这两个人,就像央珍和多吉一样都是民俗园的牛人。你说这两个人走到一起是多好的事情!我们巴不得他们好。问题是他们比央珍和多吉还扯淡——没几天就怀上了,怀上了也不打证结婚,非要悄悄莫生娃娃。最后硬是生了。砍花当然丢了工作,她还咋个跳舞?段老二也懒了,整天围着老婆孩子转。我们只能辞退。对民俗园来说,他们再也产生不了任何价值。他们只是缩在小院单身宿舍的两个普通人,和一张桌子一把凳子没两样。天底下到处是桌子凳子,石胖子拍打着屁股下面的椅子。对吧,我说得对吧?你说我大老远从景迈山和大理漾濞把他们弄来昆明搞哪样?我要的是唱歌跳舞的好手——不说大艺术家,一说艺术家就俗,可绝对是当地数一数二的人物吧?你整天缩在屋子里养老婆养娃娃,你就是忘恩负义,就是背叛自己,更是对民俗园的严重背叛。他们背叛了艺术家——我靠,又艺术家了——和民间艺术传承人最起码的责任,而且是首要责任。知道哪样是民间艺术传承人的首要职责?
他摇头。
你啊,糨糊脑袋。你们这些民间艺术传承人的首要责任就是手里的活。绝活。它在你们手上,别人拿不去,抢不走。不是传宗接代。传宗接代交给吃饱没事干的傻帽儿就行了。你们,民俗园的任何一个少数民族,用不着给我传宗接代。你不是干这个的。你干的是刀。不是女人,女人哪个不会干?是个男人就会干。但刀不会。除了你,哪个也干不来。
他抬头看他,石胖子的圆脸渗出热汗,他满脸真诚,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祇。他一身的肥肉微微颤动,让他想起某夜他站在海埂大坝上,露出软塌塌黑乎乎的老二,却凛然不可侵犯。
你说过,白族园的阿梅自己生了娃,自己扔下楼。
对了,阿梅。又他妈一个大理人。
你还说过,民俗园鼓励双职工,支持他们好。
我当然说过。就在这个院子,就当着天上嫦娥说的。石胖子紧盯着他。可我没说过传宗接代,更没说过不结婚就传宗接代。
他无法说话。
你还记得她娃娃?从窗子扔出去,大冬天的,天寒地冻,躺在地板上哇哇哇地哭。
他点头。
对了,自己生的孽种,就是这种下场。
他的心脏怦怦跳。
石榴呢?石榴从前是佤族园的?
石胖子眼中闪过一丝凶光,如太阳刺透水面。但它很快被疲惫的厌烦、宽宏的谐谑取代了。他张嘴大笑,你听说哪样了?莫听无聊的货胡扯。石榴最早进园的时候我还没来,她走的时候我更不晓得。我和她无关。他不再说了,眼光瞬间冰冷。
长长的沉默。
石胖子俯下身体。你往哪里走?兄弟,你要往哪里走?偌大个民俗园,只有我是你大哥,你是我兄弟。你说你还能往哪里走?
他无法回答。
我认得你想说哪样。我一清二楚。我已经告诉过你,在这块地盘上你不需要为自己做主,因为别人在为你做主。你只是暂住,你和前面广场上那几头大象没两样。但是,和大象一样的人也包括我。我没家没室就得在这个鬼地方一辈子耗下去。我也是暂借人家的地盘,我们终究是要走的,要滚蛋,要病,要死,要看人家脸色,人家随时可以轰你走。人为刀俎啊兄弟。你走了,我三天就找一个户撒刀匠。你有哪样了不起?我也一样,我走了立马有人接我的班,把几个园区管得服服帖帖,顺顺当当。但肯定比我还狠,收黑钱,上女人,拉关系,立山头,我们算哪样?我们这把年纪的小虾米算哪样?人生在世,绝大多数事情你说了不算。就连你自己这身臭皮囊,你也说了不算。
他一声不吭。
要说的都说了。你有哪样要说?
没别的办法?
有,你娶她。
必须娶她?
这是规矩。
谁订的?
上级的上级。总有人订它。订了就必须遵守。
阿敏也必须遵守?
石胖子鼓起眼睛牢牢盯着他。现在这双眼睛里再没有凶恶、羞涩或自嘲,它冷漠得仿佛石灰和蜡纸,再也找不出一丝熟知的气味。
不想娶,就莫生娃。石胖子说。
沉默像园中的大象立于他们之间,无法驱走。石胖子站起身,问他是否还参与他和日本人的饭局。他沉默无言。
行了,明天十二点。要走要留随你便。石胖子大步走出院门。
日本人池田不像电视上那些凶神恶煞的魔头:留仁丹胡,满脸横肉;相反,他一头儒雅的白发,灰色西服仿佛没有一丝褶皱,圆脸上挂着谦和卑微的笑容。他们在园外一家中餐厅包间内坐定,翻译是个小伙子,若不透露老家是青岛,没人会猜他是地道中国人。他转述池田的话:能否在两个月内打造一把三尺长的腰刀,必须是精品。他告诉翻译,精品的定义是,斩断二十条以上的毛巾?池田听后微笑摇头,伸食指在桌面上比画。翻译转述说,池田的要求不是砍毛巾,而是经三次试刀。三次?他不太明白。池田的表述从容不迫,辅以坚决的手势。翻译说:其一是斩骨。置备最好的带肉猪颈骨试刀,一刀劈下,刀口齐整光滑。其二是削铁。竖立三寸厚的钢板,一刀劈至地面最好。其三比较复杂。找一根圆实的木桩立在水中,刀匠拎刀入水,站在水下举刀劈之。一刀削下木桩为佳。如果他的刀能闯过以上三关,此刀绝对是刀中之宝。他有些茫然,说户撒的阿昌刀匠从不这么试刀。好刀劈的是毛巾、头发一类软物,像池田所说的试刀方法他还是头一次听说。池田满脸微笑,眼神中闪过一丝自负的光亮。所以,中国的刀始终无法与日本武士刀媲美。在日本大阪与神户乡下,众多德川、源清吕后裔刀匠艺人仍视刀为神明,除选材务必用最好的钢材,打刀过程更是一丝不苟精益求精,一把普通的腰刀往往锻造两个月以上。
在中国,景师傅的刀算是好刀了,池田说,但与神户德川家的刀相比——他掏出一部手机,翻阅照片。在一组照片中,一名日本武士将两把刀砍做两段。放大的特写镜头一清二楚,断刀尾部都有一个粗拙的景字。正是上月他打出的两把好刀。
你买我的刀,就为了试验?石胖子说。
池田双手合十。抱歉,我同时购得德川家两把好刀,只能以这样的方式进行对比。我正在我的家乡大阪建造一座博物馆,收藏全世界最棒的刀。如果景师傅的刀不敌德川的刀,自然没有收藏价值。而德川刀并非日本最好的刀。所以,这一关是必需的。我差不多跑遍全球,发现只有瑞士琉森一个小村庄出产的军刀可与日本村正腰刀媲美。中国腰刀也仅有云南户撒刀为最。问题出在你们的钢材——户撒刀材质不行,其次,你们锻造的时间太短。你们总希望在最短时间内搞出最棒的东西,这是绝对不可能的。我以我的方式,给你们一个善意的提醒。何况掏钱买刀者是我,我如何处理它,那就是我的事情了。
两个月后取刀?
希望这次是真正的好刀。
你问问他,石胖子面向翻译,出价多少?
池田伸出粗短的五指。翻译说:五万。最终还将拿去与德川刀对砍试刀。若能一举击败德川刀,再加两万。
石胖子点头同意。扭头看他。
你怕了?
他漠然摇头。
用餐时,池田不再谈刀,转而大谈各地风景,如琉森湖如何美丽,湖面游弋着黑天鹅;奥地利萨尔兹堡是莫扎特故乡,美极了;至于佛罗伦萨,但丁故居让人心驰神荡。他让翻译打断池田,见没见过七彩刀?池田停下来,抿住嘴唇,望向景瓦。短暂的沉默让人心跳加速。池田放下筷子,从身边黑色公文包内掏出一只棕皮小袋,拽下拉链,展开。小小的包房立即光芒四射——袋内整齐排列着一把把手指那么长的小刀。有的状如匕首,有的形似锉刀,有的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秀气餐刀。仔细打量,它们均产自国外。闪亮的刀锋犹如某种奇异的结晶体,让时间猛然凝滞不动。光晕激荡,池田抽出其中一把,如小手指般粗细,双刃,如中国的宝剑。池田合上袋口,光芒消散。只有这一把小刀的锋芒仍闪跳不止。他看见了——当池田举着它凑近阳光,两侧刀锋处出现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彩虹,这不是虚蹈之光,而是真实地游弋和散开,仿佛嵌入刀身或与刀融合为一,是刀的一部分。他的心跳快得不能再快。他问能否借他一看。池田却礼貌地摇头拒绝,通过翻译说,抱歉,除他本人,此刀不让旁人触碰。说罢,池田立即将它放回小袋。刀光倏然寂灭。如同从未发生一样。屋里的气氛令人窒息。
他盯着池田。
咋做到的?
池田微笑摇头,表情神秘莫测。
告诉我,咋个打出来的?
池田还是微笑不语。
你要的刀,我免费打,只要你告诉我!他大声说。
池田还是摇头。对不起。此刀不是中国的产物,它来自日本新。
他不再说话,怔怔望着雪白的桌布。
你会做到的。池田轻轻拍了拍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