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闯的记忆中,一九九一年的冬天,是他生命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入冬没几天,他的耳朵上就长满了冻疮。云窝人没有烤火的习惯,每天早早吃过晚餐,就钻进了被窝,像是把一封旧信装进信封。房子外面,西北风像饿狼一样奔跑着、尖叫着、撕咬着。夜晚的云窝镇,好像回到了史前时代,没有一丁点人类活动的迹象。
冬至那天晚上,下了第一场雪。第二天早上,云窝镇的居民推开门,发现房子、树木和路上的行人,好像都矮了一截,积雪没过了行人的膝盖,屋檐下结满了冰凌,连平时唠里唠叨的麻雀,都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雪覆盖了田畴,让村子与村子之间的距离,似乎变得格外遥远,像是另外一个国度。山比往日更加清晰,静静卧着,神态安然,像一头花白的奶牛。炊烟升起来,看上去,比往日更加疲惫。太阳出来了,却没有一丝暖意,照着这个银白的世界,晃得人眼花。
谢闯吃过早餐,从枕头边取了一本书,夹在腋窝里出门。他刚打开门,埋伏在外面的西北风冲进来,雪像蛾子一样在屋子里飞旋。他回屋取了一条围巾,像绷带一样,把脸包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眼睛。清溪也结冰了,他想知道冰有多厚,从地上捡了块石头,往下扔,石头并没有把冰击碎,只在冰面上绽放出一朵朵白百合。路上,有一些孩子,小手冻得通红,手里提着一块冰,穿了一个洞,中间结着草绳,就像是拎着一大块肥肉。孩子们特别调皮,趁别人不注意,就会拿自己的冰块去撞别人的冰块,留下满地的碎冰。谢闯见了,会心一笑,小时候,他经常会干这种事。
谢闯一边欣赏着雪景,一边朝文化站走去。文化站的门还没有开,他站在树下,把手塞进了袖子里,看着路上的行人。妇女们在卖菜,她们早出晚归,脸被冻伤了,像胖乎乎的紫茄子。有人边走边吃着油条,吃完后就把手上的油抹到了头上……风吹动树上的积雪,掉进了他的脖子,让他一阵战栗。
文化站的管理员姓许,是个胡子花白的干瘦老头,戴着棕色的眼镜,很和善,说起话来文绉绉的。他的经历很丰富,当过兵,到过很多地方,退休前是县里的一名建筑工程师。他每天都把小小的文化站收拾得干干净净,进入冬天后,在门口钉了棉布帘子,生了一只铁炉子。
时间一久,谢闯和老许成了忘年交,老许见到他总是先打招呼:“诗人来啦。”“诗人早上好啊。”开始的时候,谢闯的心里很是矛盾,他想别人叫他诗人,可别人真这样叫时,他又觉得别扭,好像嘲笑他不务正业一样。
谢闯很勤快,每天早上,总会帮老许把炉子生起来。炉子生好后,就开始烧水泡茶,谢闯就坐在炉边看书。文化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地方,平日里非常安静,老许喜欢写书法,房子里总弥漫着淡淡的墨香。谢闯看书看累了,就和老许边喝茶边聊天。老许说,等他以后不做了,就推荐谢闯来管理文化站,谢闯听了心头一热,但马上又凉了下去,因为文化站属于林镇长的管辖范围,他是绝对没有指望的。
下午,天色更加晦暗,谢闯从文化站出来,路上行人稀少。雪又下了起来,大片大片的,像有人在天上撕纸。他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觉得自己留在云窝,一辈子都不会有出头之日,要想做出一番成就,一定要到外面去闯一闯,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还乡的游子了。
回到家,他写了一首叫《填空题》的诗:“北风终于借走了屋顶/整个晚上,我都把脑袋埋进被窝/像小土豆抱紧自己的双脚//第二天清晨,天光如同黄昏/肥胖的棉衣让街道变瘦/而枫香树冻青了嘴唇,在风中跺着脚//房舍收藏起食物的浓香和米酒般的时光/大门紧闭屋檐低垂/如同一个老者,犹豫着把帽檐拉低//无所事事的烟囱像痞子一样/朝偶然飞过的麻雀/吹起了口哨//傍晚时分大雪降临/火焰成为房舍的心脏而谈话/是一堆堆噼里啪啦的干柴//接着,所有的屋顶都披上了羊皮/场院下方的台阶/白狐般诡异//道路上留下急促的音符/从车站一直延伸到热气腾腾的家中/大雪正迅速地做着填空题//”写完之后,第二天就寄给了省报,省报的副刊上大家云集,他还没有在上面露过脸呢。
那年冬天,云窝镇一共下了六场雪,一场比一场大,把破旧、污浊的小镇装扮得分外美丽。过了元宵节,冰雪开始消融,世界像是一个美丽的少女,一夜之间,变成了面目可憎的老太婆。山上的黄泥又一次露了出来,远远地看去,就像是一群掉了毛的骆驼。路上全是稀薄的泥浆,孩子们早上出门的时候,还穿得干干净净,到了傍晚回来的时候,就沾满了泥浆,就像一个个黑乎乎的足球。
谢闯每天到文化站后,第一件事情就是打开省报,希望能在上面找到自己的名字,但是,他一次次地失望着,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直没收到退稿。如果真要是退了稿,他的心也死了,没有收到退稿信,就意味着还有一丝希望。
冬天越寒冷,就越是期待春天的到来。三月初的一天早上,漫长的冬天终于过去了。谢闯像平常一样走在路上,觉得心情特别愉快,草木的味道变得清纯而甘甜,吸上一口,心里就甜丝丝的、清亮亮的。小镇的样子与上个月已经截然不同了,错落的房舍就像刚洗过澡一样,精神抖擞,露出了雪白的身子和赤黑的头发,门上贴着红对联,颜色格外鲜艳,像是抹了口红。门口的场院上晾晒着过年时吃剩的年货,那些腌过的肥肉,像盐一样晶莹、透明,闪着蓝色的微光。春风像棉花糖一样地软,吹在脸上,又满是羞涩地散开了。春风吹过的地方,一切都变得软绵绵的,老人们把桌子搬出来,坐在向阳的地方打牌。暖风吹过平原之后,土地开始苏醒了,阳光像渔网一样罩着云窝,树枝虽然还是空空荡荡,但偶尔可以听到麻雀的声音,经过一个冬天,它们消瘦了不少,声音听上去、也有些有气无力。寂静无边无际,却充满了轻微的嗡嗡声,在草丛中,小虫子们正在挥着翅,忙碌着。河水的颜色不似冬日那般凝重,清清的、浅浅的,有一种欢快的色彩,河埠边停靠着打鱼的小船,河水拍打着小船,像母亲一边唱着催眠的小曲,一边拍打着熟睡的婴孩。鱼儿们成群结队地从河底游到了水面,闭着眼睛,享受着阳光的抚摸。村子里的小路,现在仍然铺满碎金子般的阳光,但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浓密的树荫所遮盖,而这树荫会变得越来越深,越来越暗,把明亮的小路变成幽暗的隧道,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小花正在绽放,露出好看的小牙齿,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
到了文化站后,谢闯迫不及待地找出了省报,翻找着副刊版。老许站在他跟前,笑问:“找什么呢?”谢闯掩饰着说:“没,没什么。”老许像个老顽童一样诡异一笑,从背后拿出一张报纸说:“你要找的东西在我这儿呢,恭喜啊,大诗人。”谢闯迫不及待地接过来,果真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这是他的名字第一次出现在省报上,而且跟他发在一起的,很多都是他仰慕已久的大作家。老许说:“在省报上发文章,可是一件了不起的事啊,据我所知,我们云窝镇,你是第一个,就是我们县里,估计也没有几个。这样的人才,实在太难得了,下次见到林镇长,我一定要跟他汇报。”谢闯一听到林镇长,却像是吃了一只苍蝇,很不舒服。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
怀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庄重与敬意,他读起了那一天的省报,报纸的头版刊发了邓小平的南巡谈话。谢闯原本对国家大事是不太感兴趣的,但是那一天,他好像成熟了,突然有了兴趣。他发现个人的命运,其实是依附在国家的命运之上的。国家不发展,个人就不可能有发展的机会与空间。报纸上提到“加快改革开放的步伐,大胆地试,大胆地闯”,谢闯觉得一个国家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都要有改革的勇气,敢于放手一搏,否则就没有出路。他浑身充满了力量,恨不得马上到广东去。
他跟老许谈了这个想法,老许笑着说:“好啊,年轻人就应该出去闯一闯,外面的机会很多。俗话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我相信像你这样的人才,一定会有很好的发展。”老许的一席话,让谢闯如沐春风。
那天出门的时候,他与老许握手道别,老许神色疲倦,手凉得像一块玉,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后来,谢闯才知道老许被查出肝癌晚期。
有了去广东的想法之后,谢闯立刻行动起来。他将通信录翻了一遍,最后决定投靠罗永胜,因为几年前参加颁奖大会时,他曾跟谢闯说,如果要到广东发展,一定要联系他。当天晚上,谢闯就写了一封信给他,这些年来,罗永胜已经换了五六个地址。信寄出后,他每天都去邮局问有没有他的信,却一直都没有,他很担心罗永胜又换了工作,收不到他的信。
焦急地等了半个月,他终于收到了罗永胜热情洋溢的来信,他说自己现在是一家企业的人事经理,谢闯可以直接进他的企业,工资三百元一个月,这在当时是一个了不起的数字,比镇长的工资还要高。公司还配有单独的公寓,公寓是什么东西,他不太清楚,但听起来挺不错。不仅如此,凭他的才华,用不了几年,就可以混个经理当当。谢闯拿着这封信看了又看,没想到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他觉得自己从地狱一步跨进了天堂。
谢闯收拾了简单的行李,箱子里放着他这些年发表的诗作、获奖证书、初中毕业证书,还有一些简单的衣物。为了省钱,母亲烙了两大袋饼,一袋甜的,一袋咸的。一家人送他到镇汽车站,母亲哭过,眼睛红红的,她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日难,如果实在混不下去,就回家来,不管怎么说,家里总是饿不到肚子的。”谢老三瞪了她一眼说:“上粪缸都要取个好兆头,你一天到晚胡说什么。”谢闯笑着说:“你们放心好了,我的朋友已经帮我找好工作了,工资比镇长还高呢。”母亲又问:“你真有钱买火车票吗?”谢闯忙拍了拍口袋说:“有,有,有。”
谢闯先去了县城。他的初中同学何忠良在县城做香烟生意,据说短短几年,就发了财。两人在汽车站门口秘密接头后,何忠良带着他七拐八拐,进了一条偏僻的小巷。一路上,谢闯有些纳闷,门面开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生意呢?可是让他没想到的是,何忠良根本没有门面,只在二楼租了两间房。铁门上挂了三道锁,他像做贼似的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打开了门,又迅速锁上。
刚泡好茶,外面响起一阵敲门声。何忠良示意谢闯不要出声,他压低声音问:“谁?”外面响起一个中年女人的声音:“徐春花。”何忠良没有直接开门,而是先打开小窗,朝她身后看了看,看了好一会儿,确定没有其他人,才打开门。徐春花见到谢闯,眼神很警惕。何忠良说:“这是我同学。”说完,把她带进里边的小屋。谢闯听到数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女人拎着一大袋东西出去了。
何忠良扔了根烟给谢闯,谢闯一看,竟然是“中华”,他拿着烟,闻了闻,舍不得抽。何忠良说:“又不是女人的大腿,你闻什么?”谢闯点上烟,深吸了一口,又吐出来,说:“你小子看来真是发了。”何忠良问:“你能抽出是假的吗?”谢闯摇了摇头。何忠良笑着说:“假的抽多了,真的反而不好抽了。”何忠良右脸有一颗痣,上面长了一根毛,很长,像狗尾巴草一样在风中摇曳,谢闯说:“你脸上那根毛怎么不剪掉?”何忠良说:“算命先生给我算过了,这是我的财运,长得越好,说明我的财运越好,如果剪了,就没有财运了。”
何忠良买了几个卤菜,和谢闯一起喝啤酒。听说谢闯要去广东,他一脸不屑:“去广东干吗,人生地不熟的,我的生意越做越大,忙不过来,正好需要帮手,你跟着我一起干算了。”谢闯笑了笑,婉转地回绝了。他吞吞吐吐,终于提到了借路费的事,何忠良很豪爽,说:“借什么借,我们这么铁的兄弟,要多少你开个口就行了。”他这么一说,谢闯倒不好意思了,只是说:“五十元,够买火车票就行了。”何忠良给了他两百元,他死活只肯拿一百。
他们聊了很多,临别的时候,何忠良说:“你要是真在广东混不下去,就回来帮我,我保证一年之内就让你变成万元户。”谢闯点了点头。他下了楼,看到何忠良站在窗口。窗户上有防盗网,谢闯产生了一种幻觉,觉得那是监狱的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