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先生是我一生最信任、最钦佩和我最愿意在专业上托付的良师益友。我从1961年入学,至今53年,是和孟先生、杨赉丽先生一直保持联系的少数人之一。我从走进校园大门,就开始了和孟先生漫长的不解之缘。当年,我是带着现在已故校友赵旭光先生的一封信,走进孟先生家门的。赵旭光是高我6年的校友,也是我从小住在家乡济南同一个小胡同的“发小”。他从北京林学院园林系毕业不久我才入学,当他得知我和他上一所大学并学同一个专业时,欣喜若狂,立刻写信把17岁的我托付给他最信任的杨赉丽先生。在后来上学的时光中却不仅仅是这层关系。我因出身“问题”,没能入上海音乐学院,却有机会来到北京林学院学习园林。我弹奏钢琴和手风琴,引起了孟先生的关注和兴趣,于是,专攻京剧的他又多了一个知音。我听他拉京胡如痴如醉,他听我弹琴还勾起学五线谱的兴趣。这些园林专业之外的交往,增进了我们师生的情谊。他在给我的书写的序中这样讲:“我们不仅在教学中相识,而且在学校同台演出中逐渐熟悉起来。他能弹钢琴和作曲,唱起歌来是那样投入,操着浓厚的山东口音,洋洋自得的形象,令我难忘,表现出对家乡的眷恋,引乡音为荣。他重感情,能兴奋,对自己的思绪和灵感绝不掩盖,尽情抒发自己的感受,见文曲如见其人。”这就是我们在艺术情感上的心灵对话。
1学品
当然,主要的交往首先还是我们共同珍爱的专业。当时孟先生教我园林工程,杨先生教我园林规划,再加上陈俊愉、陈有民先生的园林植物课,孙筱祥先生的园林设计课,周家琪先生的花卉学,李劼先生的拉丁文,金承藻先生的园林建筑,宗未成、李农先生的绘画,我和同学们享受并游弋在中国最优秀的园林大师团队的伟大的(完全可以讲是伟大的)学科摇篮里,成为享尽学科哺育、机遇天降的学生。大学生活是短暂的,之后几十年风雨变迁和后来的改革开放中我与先生割不断的交往,使我受到塑造一生的教诲。
毕业了,“文革”了,我还时常回到学校找他帮我把握自己设计成果的得失。我毕业后第一张设计图——北京军区工程兵司令部的图名都是请他题写的。可以肯定地讲,孟先生是我开始从事园林设计生涯的启蒙人和引领者。在首钢医院庭院设计中轴线上的山石喷泉的构图如何拿捏,是孟先生亲自动手,一块一块叠上去的,他连续3天到现场,揣摩“主、从、次”的构图关系,看到最终的成果才放心离去。在古城公园湖体设计的给排水结构工程上,也是孟先生亲自画的施工图,并做了详细的施工交底。当时没有设计团队,孟先生则是我最初进入设计状态的靠山。这些都是在没有任何报酬的情况下,凭着专业的责任完成的。至今我还保留着我和他在古城公园前一住宅楼屋顶上,以古城公园鸟瞰为背景的合影照。之后,杨赉丽先生带着李如生、李炜民、李金路等学弟来古城公园、石景山雕塑公园实习,并分析设计成果的得失。我一生设计思维、园林情结和解惑答疑,每每总是与汪菊渊、孟兆祯、杨赉丽先生的教诲直接相连。
从学术上讲,孟先生是开创中国园林工程理论体系的创建人。他学思敏捷、涉猎广泛,不仅编写了园林工程的教材,创建并总结撰写了叠石理水的技法和历史起源,并把实践中寻找的体验与感悟表达得淋漓尽致。山石理论历史上一直是实践多于总结,也许中国不乏各种流派的山石艺人,他们匠心独具各成格律,作为中国学派的理论表述,应该说孟先生站在这一至高点上,加以技术归纳和总结分类。他是园林工程研究最深的学者,各种不同风格的山石运用及其技法都出自他的完美表述。图1作者与孟兆祯院士和杨赉丽教授(作者提供)孟先生坚守并继承发扬着传统园林的理论与实践,捍卫传统的、民族的园林文化基因,是一位高屋建瓴的领跑者和勇士。在理念漫天飞的浮躁时代背景下,他不断发表一系列著作和研究成果,不仅系统地梳理了传统园林的哲理思辨,还不断结合现代园林的功能,就如何巧妙地继承发扬传统文脉、推进创新园林的先导思维,有一系列的论述,具有鲜明的时代印迹。其中对避暑山庄造园艺术的理论分析是最为突出的经典文献,是对《园冶》的发展,是现代对历史的精彩对话。
他对中西园林的比较研究、对传统园林融入中国梦的精彩解读、对学习实践《园冶》理论在现代园林中的具体运用,都有敏锐鲜明的观点。在关于《文心:城市山林的内质》一文中,孟先生又提出“研今必习古,无古不成今”和中国园林特色是“景面文心”,是“意在手先”的“文心”思维。强调了园林作为文学艺术的一面,予以学科定位。总之,孟先生是在捍卫传统与文脉,并阐明了新时代现代园林创作的方法论和思想基础,从传统到现代,从文脉到时尚,寻找创新园林的思想路线和精神实质。
在园林的不少领域,他都不断探索一些结合时代特征的新思维。譬如,他认为平原城市绿化配置的多样性固然重要,但还不足以解决平整的城市景观环境的多样性,可以适度注入城市道路绿地的微地形,自然舒缓的变化(而不是生硬的),将会给城市园林带来某些活力。事实证明,微地形的适度运用对造景有积极意义。这些创意后来被广泛地用于城市造景,显示了园林设计思想的灵动思维,运用得体,成为与时俱进的创新。
我和孟先生在20世纪90年代初共同参加了在江苏长江边瓜州口召开的园林美学研讨会。会上美学家李泽厚先生谈到园林正是人的自然化和自然的人化最为集中体现的学科和境界。当时我只是认同和拥护。没有想到孟兆祯先生则把这一观点上升并运用到园林的本质和经典,之后我不止10次以上聆听孟先生重复这一观点。这足以说明大师间心有灵犀地寻找到风景园林的本质。这一观点已经成为学界的基本真理。正是孟先生如此强调这个美丽而闪光的金句,才让风景园林今天走向一级学科,找到理论的依据和基础。我作为一个学人和弟子,为此深深受益并成为这一观点的实践者和传播者。孟先生是解惑传道的学科领跑人,不断敏感地总结园林成为生态文明建设的核心力量。
北京在评选定夺市树市花的最终抉择中,孟先生起到重要作用。园林树木一大堆,如何定市树,依据也一大堆。国槐是北京基调树应予认同。从城市历史文化的解读,孟先生首推侧柏具有象征意义。3000年建城史,860多年建都史,侧柏留存至今,广植于寺庙古刹和中山公园,辽金时代的侧柏是北京历史的重要见证,虽数量不是最多,却具有唯一性和历史文化意义。他的意见受到北京市的高度关注,并最终被采纳。
作为北京市园林局多年的专家顾问组长,北京园林学会多年的名誉理事长,他对北京园林倾注的心血不胜枚举,几乎是每会必到,在许多方面成为北京园林规划设计和建设的主心骨。
2艺品
艺术是相通的。早在学生时代我就托腮聆听孟先生那行云流水般的京胡演奏,不仅流畅大度,拉到细微之处,那些惟妙惟肖的技巧和情感处理,让我领会到他是用心去拥抱艺术。流淌出来的京调,让你和他一起入戏,一起兴奋并享受。这不只是演奏技巧的炉火纯青,他的奏、念、唱、演的一招一式,让你寻找到京昆艺术从技巧完善到全面艺术表达的真谛,于境界之中享受大段唱腔的华丽大器。当年有一天,他突然闯进京胡大师李慕良先生演出戏园子的后台(大概是人民剧场),奏完几曲后,李慕良老师当着他几个徒弟讲:“你们要称孟老师为师叔,而不是师兄,他的技巧你们可以学到,他入木三分的艺术处理,你们就自愧不如了,因为他是用心演奏,令人钦佩。”从此,他和李先生成为莫逆之交,也成就了他后来的演奏生涯和京剧研究功底。
有一天,孟先生嘱我找欧阳中石先生为国家京剧院京胡演奏会题字。我和欧阳先生一讲,他说:“孟兆祯是北京高校最好的京胡演奏家,名气很大,他完全可以直接给我打电话,我很尊重他。”还有一次,孟先生出差去山东,著名京剧艺术家方荣翔先生得知后专门托人送票,请孟先生看戏,请他提意见,因为孟先生不只是票友式的京剧爱好者,还是京剧理论界的学者和名家。我知道他还撰写过评论赵燕霞演唱艺术的文章。园林是科技,也是艺术,艺术门类的相通互融,成全了孟先生高端的艺术生涯和艺术人生,他的园林成就也正是得益于他多方面的艺术追求、艺术修养和深入的研究功底。
当然,不仅是京戏,在诗词歌赋和书法艺术诸方面,孟先生都不仅涉猎,还都有独到的功底和见解。
这里顺便讲一下孟先生的弟弟孟兆祥先生,他是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的主要舞蹈编导,《飞夺泸定桥》等重要历史性作品都出自他手。我还通过他找到空政文工团任士荣老师提高手风琴的演奏技巧。
3人品
孟先生坚持学术严谨,待人处事和判断是非总是客观公正,有鲜明的观点。他是院士、学科带头人,有很高的学术声望,但他同时又平易近人,没有架子。这些平实的素质,还表现在他对学生的爱护、培养、提携和关心上。
1986年我被破格提升高级工程师的推荐信就是汪菊渊先生、孟兆祯先生和杨赉丽先生共同起草和签署的。长期的工作交流,他和杨先生知道我身体一直不好,时时给予关心并不断帮我寻找治病健身的药方和静功等方便可行的健身方法。我能深切体会到,他讲的话不是客套,不是敷衍,是设身处地为我去量身定做寻求健康的良丹忠言,是实实在在地关心我、提示我。遇到一些处事待人的问题,他也能提醒我注意,并直爽地讲出自己的看法。这些没有任何戒心的真诚相待,使我不仅认为他是专业的师长、艺术上的楷模,也是生活上的挚友。
他尽管很有品位,但生活上依然节俭。记得1983年我陪他去南京参加中国建筑学会风景园林学分会成立大会,走在街上看到几块好看的雨花石,他挚爱难忍,但苦于囊中羞涩,反复犹豫多次,走走回回,最后还是下决心买了下来。我打趣地问他:“你最喜欢什么颜色?”他诙谐地说:“我最喜欢最便宜的颜色。”家里摆放的一副对联,也是因为便宜才敢出手买下。这些学者般的生活细节,潜移默化地成了我学习的楷模。
孟先生长我整12岁,同是2只园林“猴子”,我祝愿这个一生对我有重要影响的师长:长寿、幸福、心情好;健康、舒朗、夕阳红。
(编辑/王媛媛)
作者简介:
刘秀晨
1944年生/男/山东人/教授级高级工程师/国务院参事/中国风景园林学会副理事长/研究方向为风景园林规划与设计/本刊顾问编委(北京1000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