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我十五岁当兵进了山,被分在炊事班烧火。
那天村民送来一窝小狗。我想要,连长不准,说连队不能养狗。我说炊事班闹狐狸,狐狸偷肉,要狗。当真?你看这洞,狐狸咬的。那好,就一只。
先喂米汤后喂剩饭,狗很快地长大。竖耳朵一身灰,极其聪敏。当时报上常出现“亨利基辛格博士”的名字,很抢眼,便唤狗为亨利。亨利在营房长大,对集合的紧张气氛情有独钟,每当早操列队它都兴奋不已,围绕我的床低声呼唤。一二一,一二一,亨利怕我掉队,一会儿跑前,一会儿断后,好像我是它的狗。
我悄悄上山摘村民的梨和柿子,亨利必随左右。它能于很远处发现村民的身影迅速报警,给我足够时间撤离。亨利与人的区别是,它不假正经,不认为偷水果是坏事,也不告密。我跟亨利在一起很轻松,偷个水果算啥,又怎么样嘛。
可也有失手之时。
那次是摘梨,那老汉走到树下亨利才叫。待我衣衫不整从树上跃下,两脚着地,一抬头正和老汉照面,相距不盈两尺。本想大骂亨利:你这浑蛋,干什么吃的?可望着老汉却骂不出口。那是张被岁月精雕细刻出无数皱纹的脸,他对我微笑,皱纹打开时发出嘎嘎的响声。
老汉雕塑般站在我面前,他望着我无言,我看着他无语,亨利也沉默着,就这样六目相视了好一会儿。老汉问,娃,多大了?十五。他伸出手抚摸我的头发,娃,回吧,回吧。
回营房的路上,我没责备亨利,这老汉仙风道骨,亨利未必能发现他。可亨利自己很失落,它不看我,不肯跟我对视,我望它时它故意扭过头,又好气又好笑。臭亨利,我还没说你,你倒来劲儿了。
事情至此并未结束。两天后的中午,一阵紧急集合哨铺天盖地响成一片,大白天为何紧急集合?亨利在我床前不安地转动,发出呜呜的叫声。
跑出门外,全连已排成长长一列,望不到头。连长的脸铁青,释出无限的愤怒。只见连长从连部请出一位老汉,他肩上的挎篮里没有柴草,而是一堆早熟的柿子和梨。老汉站在连长身边局促不安,手都没处放。连长吼道,有人偷老乡的果子,我今天非处分他不可!老大爷,您帮我认认,只要是我的兵,绝饶不了他!连长话音未落,亨利的鼻子喘起粗气,它抬头看看我,又死盯着老汉不放。
老汉眼里冒出水花,在正午阳光下闪着星光。他说,连长你弄错了,我是给你们送果子的,当兵这么辛苦,为啥不能吃几个果子?您咋知道有人想吃果子,肯定您看到当兵的偷果子了?没有!老大爷您听我说,您帮我认出这个人,就是给我们上一堂生动的政治课,当兵的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您就帮我个忙。
老汉被逼无奈,跟在连长身后缓行。我拉低帽檐,早认出他正是把我堵在树下的老汉,我的心怦怦跳,深怀侥幸,希望不被认出来。没想到,当老汉走近我时,亨利突然叫起来,一声声对老汉狂吠,咋劝都不停。它一叫,全连都笑了,连长也忍俊不禁,立正,解散,陈九留下!
是这小子?
不是。
真不是他?
真不是。
老大爷,您别怕……
我怕啥,不是就不是!
说完他把一篮水果倒在我脚下扭头就走。他走得很快,沿着弯弯的山梁,像越摇越远的船,风扬起他的衣角,似挥动的手,深情对我呼唤。亨利追上去,跑到一半又返回,我知道它想为我送送这位老人。
(江南摘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