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满19岁的三村哭了，哭得声音嘶哑，手上的一团纸巾已经被泪水浸得皱皱巴巴。尽管如此，她还是举着两根可变换色彩的荧光棒，不停地挥舞了两个多小时，丝毫未见疲态。
6月17日，虚似人物洛天依终于迎来自己的第一场万人演唱会。这也是上海梅德赛斯—奔驰文化中心第一次承办虚拟偶像演唱会。在此之前，朴树、萧敬腾、泰勒·斯威夫特也曾在此献声。
作为只能现身舞台中央全息背景板的虚拟偶像，洛天依无法和粉丝近距离互动，但场内仍掀起一波接一波的呐喊。有些“误入”的观众对现场反应显得有些不太适应，“就是一个动画人物在上面唱唱跳跳啊。”
他们不知道的是，这些唱唱跳跳的虚拟人物是很多年轻人心目中的偶像、朋友、精神寄托甚至信仰。而如今，全球最受欢迎的日本虚拟偶像初音未来已打造出一条完整的产业链，囊括音库软件、专辑、周边、游戏、广告代言等。截至去年，初音未来已经为日本创造超过100亿日元的经济价值。在国内，诸多企业、投资者同样前赴后继地扑向这座待挖的金矿。
五色战队
洛天依与中国乃至世界知名歌手站在同一个舞台上，并且还获得不输于他们的成绩。无论是演唱会的收入、上座率还是直播观看人数。
但出道于2012年的洛天依，其实体只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音库软件盒。日本雅马哈公司在2004年研发推出第一代虚拟人声软件VOCALOID，用户自己谱曲后可以输入软件生成人声歌曲，但销量不佳。2007年，在第二代VOCALOID推出之前，为刺激销量，雅马哈的销售代理商选中画师Kei设计的初音未来形象为产品代言。此举大获成功，绑着绿色双马尾的初音未来人气飙升，不断有年轻创作者为她谱写歌曲，绘制同人图等等。
2011年，雅马哈开始寻求海外扩展的机会。当年7月上海CCG漫展上，热闹的人流和多样的二次元产品让雅马哈觉得，虚拟偶像在与日本一衣带水的中国大有可为。他们当即决定出资并派代表在上海成立禾念信息科技公司，代理雅马哈在中国开展虚拟偶像业务。当时雅马哈和上海禾念提出“VOLCALOIDCHINAPROJECT”计划，准备打造一支“五色战队”，由五位虚拟偶像组成一支乐队。
第一个诞生的是洛天依。2011年底，禾念举办“VOCALOIDCHINA征集人物形象”活动，公开征集形象设计作品，动员中国画师参与设计属于中国的虚拟偶像。不到一个月，禾念就收到1500幅投稿。
最终洛天依的虚拟形象被确定为一个有着灰色长发、碧绿眼睛，腰坠中国结的15岁少女。构成洛天依的另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声库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中日两国工作人员以第三代VOCALOID语音软件为基础，并邀请国内配音演员山新录制音源库，打造出第一款VOCALOID中文声库。2012年7月12日，洛天依在第八届中国国际动漫游戏博览会上正式推出。
她不会老、不会丑、不会有绯闻
为什么会喜欢一个活在二次元里的虚拟偶像？“偶像是被追求、被崇拜的对象，这个对象未必是人类。古代人供奉偶像，也是一些木雕和石雕。其实偶像更像是一种心灵寄托，而寄托的是什么，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约束。”VOCALOID粉丝大会会长炽与月这样解释。
16岁的橙子完全把洛天依当成心灵寄托。他是在一次考试失利后，心情沮丧时结识洛天依的。“天依一路走来很不容易，诞生之初就受到国内日V粉的嘲讽贬低，后来国内中文歌姬越来越多，又有人嘲讽她的性能、声音什么的。”这让橙子觉得，“天依受到这么多伤害，仍然走到现在，我考试失利就放弃未免也太懦弱了吧。”
他至今还记得2016年2月2日，洛天依登上湖南卫视小年夜晚会，与杨钰莹同台合唱《花儿纳吉》。这是洛天依第一次登上主流平台，晚会的前几天，湖南卫视制片人在微博上发了个预告，画面里洛天依的AR模型建模被粉丝批评丑爆了，“衣服配色像猴赛雷”。“那是我为了天依第一次生气，在微博上第一次骂人。”橙子说。
小年夜演出的第二天，有网友开玩笑地说，洛天依假唱，你看嘴型都对不上。网络闻风而动，洛天依假唱上了热搜，后来又出现了“洛天依吸毒”、“洛天依潜规则”等网络梗。在一些普通观众看来，这都是假的，大家在开玩笑。橙子却对此愤懑不平，关闭三天微博，“我现在都不会用百度搜索天依的相关内容，那些梗也如同尖刺深深插进我的心，成为永久的伤痕。”
演唱会前几天，橙子把自己的微博头像换成一张他和洛天依的漫画像，漫画里，一个戴眼镜的男孩怀抱着洛天依，他希望自己“长大后能保护天依”。“天依对我来说其实并不是偶像，她更像是我的朋友、希望和信仰，对别人而言她可能是虚拟的，但她在我眼中却是最真实的存在。”
还有一些粉丝告诉记者，喜欢洛天依是因为她是完美的，她不会老、不会丑、不会有绯闻，真人偶像能做到吗？
每个人的歌姬
洛天依一路走来确实“不易”。在洛天依正式推出前，禾念邀请一批音乐人为洛天依写试听曲。虚拟偶像的试听曲除了能起到推广作用，还能让VOCALOID人声软件爱好者、二次元音乐创作者等了解她的声音特质、音域等。
第一批试听曲有7首歌，集结制作成洛天依的第一张专辑，其中一首发布在B站的《千年食谱颂》开始走红。歌词琅琅上口，洛天依从北京烤鸭、蒜泥白肉一直唱到白灼虾、佛跳墙、三丝汤，“让我们一起吃，全世界都得吃，就不要挣扎了，趁热吃。”有点魔性洗脑的歌让洛天依吸引了一波粉丝，并被粉丝称为“世界第一吃货殿下”。
然而好景不长。2012年底，雅马哈退出参与投资的禾念，禾念创始人，也是当时的总经理任力表示，雅马哈退出是因为洛天依声库软件一推出，三个月内软件密钥就被破解，免费软件满天飞，眼见软件卖不动，雅马哈也就无心恋战。
2013年，禾念又引入一个投资人做经济后盾，不过仍旧只是烧钱，没有半点盈利。再加上旗下虚拟偶像核心软件一直没优化更新，新角色迟迟未出现，粉丝们对禾念怨声载道。
2015年2月，任力以内部理念不合为理由宣布离开禾念，禾念仍继续保持洛天依、言和等虚拟偶像的运营权。后来禾念上任新负责人，洛天依等虚拟偶像的运营又开始步入正轨。
虚拟偶像领域的一个重要特征是UGC（用户生产内容）文化。日本第一虚拟歌姬初音未来先是通过大量优质音乐作品积累了人气，这些作品基本都是UGC作品，一些创作能力优秀的粉丝也会被称为P主（乐曲创作者）。据统计，初音未来刚诞生的三个月内，在日本弹幕视频网站niconico上，其相关的作品就超过一万部，且不乏精品之作。鬼畜洗脑的《甩葱歌》就在其中，多位日本调教师（创作虚拟歌姬音乐作品的人）名声大噪，初音未来的人物形象也在精良的作品中日渐丰满，更贴近一个活生生的偶像。
在官方的设定中，虚拟歌姬从诞生开始，就是每一个人的歌姬。只要拥有一套声库、编辑器，懂乐理知识，每个人都可以用虚拟歌姬创作歌曲，传达自己的感情。虚拟歌姬就是每个粉丝参与培养的偶像。
雅马哈最开始也是想在中国复制相同的道路。用音乐作品推广洛天依，刺激UGC用户进行同人创作，吸引集聚粉丝，最后再将粉丝价值转为经济价值。不过，任力认为这条路在中国走不通。
洛天依演唱会现场亮起一片蓝色荧光棒，这是洛天依的应援色——“天依蓝”
“在大部分时间里找市场”
让任力深受打击的一件事是2013年，东方卫视做了一档《中国梦之声》选秀节目，当时卫视的领导对节目有两个要求，一是超过浙江卫视的《中国好声音》，二是要有特色。于是，负责人找到任力商量，“我们做真人偶像，你们做虚拟偶像，洛天依是不是可以跟我们合作一把虚拟偶像的事情？”
随后的两到三个月，禾念开始筹备，一共挑了60首同人创作曲目，先从中选出10首，又从中选出6首送到东方卫视。最后，没有一首歌被选上。任力在办公室会议厅的白板上给记者做演示，拿着黑色记号笔重重地在那个“0”上画了个叉号，“UGC在日本可以，初音就是靠UGC起来的，但在中国不行，中国85后、90后对二次元文化还是停留在兴趣、爱好上，他不专业。”
不过，知情人士表示洛天依上不了节目不是音乐的问题，而是市场成熟度不够，导演觉得二次元是小孩子看的。最终，东方卫视新媒体负责人还是从他们提交的作品里，选了一首歌作为当年的网络应援曲。
无论如何，任力彻底转向2B端，这一切源于两个大企业的动作。2014年，网易游戏希望开发一个与音乐相关的游戏，遂在获得授权后，以VOCALOID3语音合成引擎为基础制作了中文声库和虚拟形象，打造虚拟偶像战音lorrra。同年3月，洛天依代言长安汽车“新奔奔”。
“网易、长安汽车，他们有一个共同点，他们是巨大的B端，他们有钱，想做的事情可以请4A公司，专业的动画制作团队，还有媒体、平台，他们可以做这些事情。”这让任力获得启发，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可以通过B端来做这些事情，B端又可以通过合作来拉拢更多的年轻人。
如今，任力已经彻底放弃在二次元市场打转了。离开禾念两个月后，他就成立了一家叫上海望乘的公司，如今旗下有心华、章楚楚、悦成三位虚拟偶像，并在2016年拿到宋城娱乐1000多万元的投资。圈内粉丝对任力颇有非议，他却丝毫不在意，“本来我是做B2B合作的，跟你没关系，你爱看不看。”
“现在企业不懂二次元，但又觉得二次元就能代表年轻人的潮流，那我就用二次元跟你切入，所以我跟他们合作更多是漫画、漫展，但是我们做的事情是三次元的市场。”任力告诉记者。
在任力看来，二次元是一个标签，很多年轻用户只是想要接触新鲜事物，但他们还得过三次元的生活，得上班、上学、谈恋爱、睡觉，“这才是大部分时间，你得在这个大的时间里面找市场。”
章楚楚被定义为虚拟时尚设计师，今年5月13日还在上海与某内衣品牌举办发布会，宣布达成合作。“我要通过二次元的手段，卖内衣、萝莉装、衬衫等。”任力说。他还透露接下来会跟一家无人机企业合作，“现在技术越来越发达，社会往人工智能方向发展，变现渠道就更多了，比如可以做幼教，机器人多无聊难看，虚拟偶像形象更好，小朋友可以让虚拟偶像给你做英语辅导。导航也可以用，林志玲真人不可能陪着你开车，但虚拟偶像可以，停车的时候还可以给你来段舞蹈，讲个故事。”
“为天依疯狂打call”
中国二次元领域总逃不开一些固定的质疑：日本二次元氛围浓厚，有自己的动漫产业做支撑，相关的产业链发展完备，从事二次元文化的创作者大部分专业能力强大，中国呢？
李迪克并不排斥现在虚拟偶像领域里的种种商业尝试。早在大学期间，他就非常喜欢日本二次元动漫，也以此为契机了解了初音未来，开始进入虚拟偶像领域。
李迪克喜欢音乐，小时候也接受过钢琴、小提琴等乐器训练。洛天依诞生后，他就开始尝试拿洛天依写曲子，上传到B站，发过的所有歌点击量都在10万以上。后来，他拉着其他专业的制作人、画手等成立名为平行四界的同人社团，制作了第一张专辑，预售一个月就卖出一千多张，比当时最大的同人社团做的专辑销量还高。
李迪克家境颇为富裕，慢慢地也将兴趣转为事业。2016年，他花了几百万从雅马哈手上获得授权，打造自己的第一个虚拟偶像——星尘，平行四界就成为星尘的运营方，挂靠在他父亲的公司下。
粉丝出身，又兼具创作人的身份，李迪克在虚拟偶像的运营上还是更坚持多产出优秀歌曲，做专辑，做周边。圈内的粉丝大多评价平行四界是最懂粉丝心理的公司，“比如我们出的星尘手办，我自己很想要，但工厂做一个太贵，我就索性多做一些卖给粉丝。”李迪克对记者表示，他们公司靠专辑、周边、一些形象授权已经能达到盈利，但他也补充，平行四界如今体量很小，核心员工只有十人左右。
在李迪克看来，年轻一代的付费能力已经不错了，“剩下的主要问题还是量不够，二次元虽然在增长，但做这方面的人太多了，除了虚拟偶像，还有手游，好玩的东西太多，可能会有很大一部分分流。”此外，二次元的边界也变得越来越宽泛，“这个词本来专指日本2D形式的动漫，3D动画都不算，现在cosplay、舞台剧也算进去了，就连网上卖萌发个颜文字也算二次元。”
如今核心二次元用户到底有多少也是一个值得正视的问题。现在大部分公开报道里引用的二次元市场数据来自艾瑞咨询发布的《中国二次元用户报告》，其中提到2017年核心二次元用户约为8000万人，泛二次元用户预计达2.3亿。
任力却提供了一个细节，2014年艾瑞咨询做二次元行业报告时，“他们办公室就在我们旁边，我们找过艾瑞讨论过这个事情，艾瑞根本没有方案，他都不知道二次元的调查报告怎么写。”
任力离开禾念后，禾念依旧坚持虚拟偶像的音乐作品才是根本，好的作品可以突破次元壁，让更多人了解虚拟偶像。
李迪克认为这些分歧与争议很正常，“我也同意国内粉丝路线很难走，那其他人更偏商业化模式、运营IP，也挺好，两条路谁能走通都是好事，反正我是很喜欢虚拟偶像。”
不能否认的是粉丝们对虚拟偶像的执著。在洛天依演唱会开场前，一群年轻男生聚集在梅德赛斯—奔驰中心外与安保交涉，他们手里都捧着一大沓蓝色封面的call本。有路人翻开那薄薄的call本，瞬间一脸迷惑，“这里面的字我每一个都认识，但怎么组合起来我都看不懂。”call本是粉丝的一种应援工具，上面会标记出某首歌曲间，粉丝什么时候跟唱，什么时候根据节拍用荧光棒做出应援动作。
这些男生基本都是洛天依等虚拟偶像粉丝后援会的成员。除了提前制作call本，给不太熟悉应援文化的粉丝做普及，各个粉丝后援会还提前制作一米多高的洛天依人形立牌送抵现场，赠送花篮，分发荧光棒，召集从天南地北赶来的成员一起练习打call（粉丝应援动作）。一整套应援行为有条不紊地推进，与其他粉丝为偶像做的别无两样。
炽与月因为要陪伴即将生产的妻子，没有到现场，但他还是在群里叮嘱现场的粉丝，“注意打call节奏，位置在前排的一定要好好打call，带动气氛。”晚上7点半，演唱会正式开始。现场亮起一片蓝色荧光棒，这是洛天依的应援色——“天依蓝”。远在四面八方的粉丝也有自己的应援方式，据公开数据，通过A站观看此次全息演唱会的人数，仅在PC端就突破116万人次，不断有蓝色字体的弹幕飞过，“天依我爱你”“为天依疯狂打call”……（三村、橙子、炽与月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