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的题外话
时间:2023-12-03 11:25:43
张大春
我大学本科读的是中文系,当时的系主任王静芝先生在他亲授的大一“国学导读”课上,罕见地说过一次课外闲话。话题,就是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一次特考。昔年招录从事涉外工作人员的特考作文题目是:“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
这个题目出自《论语·子路》,翻译成白话文,意思是:“一个人即使能够熟读《诗经》三百篇,若是委他以政务,却没有能力处理;派他出使外国,也不能单独做主应对;虽然读过的诗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静芝老师还苦笑着说:“要是放在今天来考,外事部门大概一个人也招不到。”
特考命题如此,大约是希望,一个有志于从事涉外事务的人,应该有能力发表其“专对”的主张。跟外人谈判,毕竟不是语言沟通顺畅就能成功的。谈判者对自身立场所应坚守的权益,必须有极为深刻的理解和极为坚定的信念。于是,静芝老师说了一个清代末年的外交故事。
中日甲午战争之后,清朝对日本的开放,不得不扩大。每一次谈判都令那些科举出身的显宦巨公头痛不已,因为他们不知道“在国际上,我们应该拥有多少人格”。
清廷对日开放苏州租界的谈判就是一个例子。日本人要求在苏州开设商埠,这是迫不得已的事,问题在于开放什么地段让日本人经营——或者说盘踞。当时,日方的谈判代表叫珍田舍己,珍田衔命来苏,目的是要取苏州阊门以外的地区开埠。
阊门,早在春秋时代吴王阖闾时就已经开建。当时阖闾建城规模之大,即使在后世看来,也是极为壮观的一项工程。
日本人看上的阊门以外之地,是苏州的繁华地区,百姓商家世代居住于此,屋宇鳞次栉比;倘若把这块地方出让给日方,光是搬迁,就要引发很深的民怨。在清廷大臣看来,宁可把苏州城南边盘门以外的地区划归日方为租界——毕竟当时的城南不那么“膏腴繁华”,割之不疼也。
此时江南的大吏首属两江总督刘坤一,可是他奉诏入京觐见,一直没有在任上,张之洞署理南洋大臣、两江总督。收到江苏巡抚赵舒翘的公文,咨请干员来苏与日方议约,张之洞可就伤脑筋了。他知道,江南尽管出文人、学士,可就没出外交这个专业上的人才。左思右想之下,才有人向他推荐了一个人——黄公度,是个诗人。
黄公度,名遵宪,广东嘉应人,光绪二年(1876年)考中举人,科场资历仅止于此。但是,此人文名大,而且有出任清廷驻日本、英国使馆参赞的“涉外”经历。找上他,通俗一点说,不外是把一个烫山芋扔出手,张之洞并没有认真地考虑阊门、盘门有什么需要计较的。
珍田抵达苏州之时,已经得知清廷的谈判代表是黄遵宪,遂来到黄遵宪下榻之处拜访。黄遵宪让珍田吃了闭门羹,说:“住家所在不是谈公事的地方,明天到巡抚衙门里谈吧。”
第二天,珍田依约来到抚衙,约略寒暄数句,话入正题,珍田立刻表示:“我获得敝国政府训令,一定要取得阊门外的区域为租界,绝对没有迁就的道理;如果得不到阊门外的地区,马上下旗回国,不再开议。”
这番话简明扼要,而且日方的情报显然十分准确——他们早就知道清廷准备以盘门外地区作为谈判筹码了。所谓“下旗”,更是严厉威胁,说白了就是不惜断交的意思。黄公度静静地听着珍田的话,一副不置可否的神情。等对方把话说完,他才徐徐地说:“我们今天在此间先办的第一件事应该是互换凭证。不换凭证,不能认定对方是外交人员——这是国际定例,绝对不要乱了套。我来苏州之前,已经取得了我国南洋大臣的札谕,另外呢,此间巡抚也有委派我来和贵使谈判的公文书。这两班文件,稍后我都会拿给贵使过目。贵使既然方才说有训令来谈判,那么贵使从贵国启行时,自然也应该有贵政府的训条了,何不先拿出来以便我们验证呢?”
说完,黄公度就从怀里掏出两封信札,搁在桌上,一语不发,就等着珍田拿出凭证来。
这一手着实大出珍田之意料,他吞吞吐吐了老半天,才嗫嚅着说:“来时匆促,忘了带训条。您如果不相信,可以发电报给贵国驻我国的大使,向我国政府问询,就能确认了。”
黄公度立刻应声道:“这是何等大事?贵使怎么可以忘记呢?您是外交人员,连这一点都不明白吗?如果真的拿不出训条来,您在此地就只有私人的资格,那么租地的事也就不是您应该过问的了。依照我个人的看法,还是建议您马上回国去领取训条,再到这里来开会。我在南京还有重要的差事,没有时间同您再做无谓的周旋。这样吧,我过一会儿就要上船启程,是不是等您回来的时候,我再专程去迎接?”
珍田受到这么两次打击,再也不敢像先前那么意气扬扬了。等到第二回与黄公度见面,珍田非但姿态放低了很多,连谈判的条件也放宽了不少,最后竟以盘门定议,且保全中国商民利益甚多。这一次谈判甚至影响到杭州方面的议约,日方的交涉员也不得不以相当大的程度让步了。
不过,黄公度有没有因此而获得赏识呢?
待复命于赵舒翘之际,黄公度所得不过是“辛苦了、辛苦了”寥寥数语。赵舒翘还私下跟他的幕僚说:“我早就说过,洋人不是人类,不可以人道相待。你们总是说我的话太过分了,现在如何?诸君试想,那珍田刚来的时候,我和诸君瘏口哓音,以礼相待,他却越发嚣张桀骜。这黄某人来了,不知道说了些什么鬼话,他反而贴然就范,一句话也不敢争执。说到这儿,话就不得不说回来了,像黄某这种人,萬一哪一天身居要津,就算把全江苏都拱手送人了,也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这种人怎么可以让他得志呢?”
幕客们听到这种强词夺理的歪论,只敢窃笑,可谁又敢同巡抚大人争辩呢?
静芝老师由于家世亲近之故,对许多晚清人物都有着极为亲切的认识。静芝老师讲的这一则小故事,使得我了解的黄公度,不再仅仅是近代文学史上一个挂在“同光体”之下的诗人的名字。我永远不会忘记,说完这段小故事之后,静芝老师还说:“要是有人能把这一段往事拍成电影、戏剧,一定会比蔺相如难秦王还要精彩!”
(回雪摘自九州出版社《南国之冬》一书,本刊节选,李晓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