虢雪 唐一
她是弱者,也是王者;一个漂泊异乡的神秘女人,大可以栖身在砖瓦窑里,可她偏不,她执拗地为自己搭建了一座“城堡”。1
孟小为从旅途中匆忙赶回来时,张素英的“家”已经成了一片废墟。而张素英,早在一个下雪天就被送到了救助站。
张素英是孟小为拍摄的纪录片《张素英的“城堡”》中的女主角。她60多岁,几年前流浪到这个位于西北一隅的小山村,在一座废弃的砖瓦窑安了家,跟一条土狗生活在一起。
对由熟人构成的村庄而言,张素英是一个陌生的闯入者。她性格孤僻,不怎么爱说话,可她不声不响地干了一件“惊世骇俗”的事情。她花了将近5年的时间,用一双手,一砖一石地垒起一座歪歪斜斜,足有7米高的房子。
没有施工队,这座房子,从选址,到设计、施工,直至最后基本成型,都是她一个人苦干出来的。所用原料,来自她住的窑洞不远处的一个倾倒生活和建筑垃圾的垃圾场。
从瓦砾残料中找到一块预制板,从废水泥堆里选出一片石棉瓦,找到一块适合砌墙的石头……张素英就用绳子将这些材料捆了背回去,然后爬上更高的垃圾堆。
她就是这样,在一场风雨后,垒出了第一面墙壁,还加装了窗户。
一层的门,只有五六十厘米高,人要猫着腰才能勉强进去,因为没有通电,里面一片漆黑,但是,这里便是她的世界了。张素英的“城堡”
寒来暑往,年复一年。张素英的房子越垒越高,刚开始,她在砖瓦窑和垃圾堆两头跑,后来房子建起来了,她又忙着爬上去爬下来。只是这座歪歪斜斜的房子实在过于荒诞奇特,与其说是房子,不如说像是一座碉堡。她在这片荒地上构建自己的“领地”的同时,似乎也在构建着某种生活秩序。
当这座奇迹般的建筑赫然耸立在破败的砖瓦窑上,再也没有人能忽视它的存在。奇异的造型、另类的布局,粗粝之中又处处透着考究,绝不将就,像极了张素英这个人。
“房子还有这种盖法!”越来越多的村民关注到张素英的房子。
可无论面对来自人群的何种声音,张素英回答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嗯”——“张素英,还在盖啊?”“嗯。”“张素英,不要盖了吧,够用了。”“嗯。”
然后,过几天再去看,房子又增高了20厘米。
张素英早就做好了规划,打算在2018年3月间把房子建好,“等修整齐了,住到里面”。2
2017年5月,画家孟小为无意中发现了这座房子,被震惊了。
第二次再去,他见到了张素英。张素英木呆呆地站在门口的锅灶旁,旁边是陪伴她的那条土狗。两人对视了一番,谁也没说话。
接下来的一年里,孟小为时常开车过去,给张素英拍一些照片、视频。张素英不抗拒拍摄,但也不怎么搭理他,偶尔搭几句话,也因为牙齿掉光了声音含混不清。张素英对外人的淡然态度早有端倪,这是她生活秩序中的一部分——她原本就是一個外来者。
就这样,孟小为花了几个月的时间,陪着张素英一起修房子、一起抽烟,通过跟附近的村民打听,才慢慢拼凑出她的身世:
张素英,60岁出头,老家位于湖北和重庆的分界线上。她有个女儿,她在女儿5岁时离开家,丈夫出车祸去世时回去过一次,后来就一直流浪在外。大约四五年前,她坐车到了这里,开始用废弃的建筑材料修房子。
自从张素英开始一点点垒这座房子,就引来大批村里的人看稀奇。看到张素英佝偻着背在3楼楼顶边角处和水泥,村妇们就在下面叫喊:“天哪,又爬这么高。你看看……天爷,那一大块石头连小伙子都抱不动……”
地上的人吵吵嚷嚷,高处的张素英却两耳空空,颇有种阅尽千帆的笃定与淡然。她只专注于让这座房子在她手里一厘米一厘米地加高,仿佛这是她在荒野之上构建的独属于自己的“领地”。这座房子,内部幽暗,错综复杂,但饱含着张素英的各种巧思,也似乎昭示着她身处困窘却绝不凑合的倔强……
不修房子的时候,她会到地里去,帮着村民干农活,不说话,别人给她钱她也不收,干完就走。别人问她,她就回答说:“我们是邻居。”张素英施工中
孟小为刚开始会给张素英一点钱,张素英不收。在孟小为的再三坚持下,张素英虽然收下了钱,但回头就把这钱转赠给了附近的流浪汉。
她住的砖瓦窑里,堆着不少花花绿绿的旧衣裳,都是捡来的,她自己穿不了。孟小为问她:“你是捡来给没衣服的人穿,是吧?”张素英答:“嗯。”“我们去城里看看人,人可多了。”“我不想看人。”
常年施工的张素英总是穿着一件溅满石灰的外套,那是她的工服,但她的头发总是梳得干净顺滑,还扎两条麻花辫。干活前,更要费上一番工夫将辫子盘起来。
孟小为问她:“你和老公关系不好,就出走了是吧?”张素英大剌剌地说:“我不爱他了。”“爱”这个字眼从这个流浪的老女人嘴里蹦出来,特别酷,让人想起老年的杜拉斯。
别人跟她开玩笑:“张素英,女人不能抽烟。”张素英吐着烟圈,说:“可我就是女的啊!”
从张素英身上,看不到浮世飘萍、无处可依的流浪者因困窘而万念俱灰的苟活,而是有着张扬迸发的痛快。
如果说,张素英盖房子是一场惊世骇俗的奇迹,那么张素英无疑是那个亲手创造奇迹的人。3
一次雪天来访,孟小为他们劝张素英搬出去,张素英站在砖瓦窑里,透过洞口看外面的飞雪,望着自己一点点盖起来的城堡,一句话也不说。
过了一会儿,她走出砖瓦窑,钻进风雪中,又开始往楼上搬石头。外面的生活,她好像一点也不感兴趣,她只想盖好自己的房子,住进去。
她的世界就在这里。
孟小为爬进张素英的城堡,问她:“这房子这么危险,能住人吗?”张素英说:“是的。还没有修完,修整齐了,就住到里面。”
孟小为急了:“修这个根本就没有用,根本就不能住!”
“嗯。”张素英又是这样一句答复。
她转过身,踏着雪,来到河边,敲破冰层取水。她把水倒入土坑中,将土块捣烂,和成稀泥,然后铲到桶里,爬到楼上。
城堡里传出鹅卵石敲击砖块的声音,沉闷而笨拙的钝击声,在风雪之中,飘飘摇摇,如同这座歪歪扭扭的城堡。
她一定很爱这座自己亲手盖起来的房子,房子马上就要建成了。然而,这一天还是来了。4
2018年的腊月,张素英忽然不知去向,孟小为多番打听,得知她被送到了城里的救助站。
她的违章建筑,就在此时被拆除。
得知消息的张素英,趁着倒垃圾的工夫,翻过栅栏跑了。两天后,她回到了砖瓦窑。她不认路,硬是一步一步找了回来。5公里远的路,她找了整整两天。
刚回来这天,村民看见张素英站在废墟前,眼泪哗哗地流。没人懂她的绝望。
她从残垣断壁中找出那些曾经是她心头好的花花绿绿的“漂亮”衣服,一把火烧了。暮色四合,朔风紧吹,余烬飞起,像一只只凄惶的黑蝴蝶。
她的“城堡”崩塌了,连平日里烧水的壶也被收破烂的拾走了。
一个村民蹲在石头堆旁边抽烟,望着张素英说:“要啥没啥了。”
张素英在废墟旁住了四五天,像是给曾属于她的“城堡”致哀、守灵。她就是坐着,对着远处发呆、沉默,一旁的烟囱高高地耸立着,刺向冰冷的天际,更远处是连绵逶迤的群山,群山后黑压压的,是一片广袤而陌生的未知之境。張素英捡来的旧衣服
几天后,张素英打算离开这里。
当初,她对别人说:“我觉得这里好。
”
她用绳子把一个蛇皮袋和被褥捆到一起,扛在肩上,主动跟村里人打招呼:“我要走了。”
张素英钻出窑洞。她嘴角叼着烟,心中的块垒已化为脸上的沟壑,密布着燎原后的纵横曲折,她带着这残存的火光,顺着大路,重新置身于漫漫而未知的远方。
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张素英身上有种野生的勇气,在天与地之间,自顾绽放,像株野百合。流浪生活给了她独立而强大的灵魂,她一个人面对世界,做着自己的梦,甚至可以说,她活得比我们快意,她比我们有胆量做自己。
假如我们是张素英,假如我们被生活捶打,我们将如何自处?会剩下什么?会像她一样,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吗?会像她一样,把自己的汗水、泪水、隐忍、梦想、祈祷等化作行动,建起自己的城堡吗?
张素英并不需要我们同情的眼泪,她比我们许多人都活得自在。有失败,有英雄,但没有什么失败的英雄。她和生活死磕,一心一意、孤注一掷、一条心、一根筋,她的结局悲壮却绝不可怜。
人的贫穷不只是来自生活的困顿,更来自在困顿中失去尊严。
而张素英一直很体面,甚至有她的荣耀和骄傲。孟小为形容张素英:“人活着,深远的内在本质是灵魂的自由,我想她的灵魂与她本人是分离的。她虽命如草芥,精神却似贵族。”
孟小为试图通过发起“寻找张素英”的活动来找到她,但无果。其实找不找得到张素英又有什么关系?
万事已黄发,残生随白鸥。
那天,张素英叼着烟卷,扛着行李,一步一步走出去,上了大路。有人追在后面问:“你去哪里?”
张素英说:“往高处去……更高处去。”
(资料提供:孟小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