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莉
人们大多有这样的共识:在医院病房里能看到人间冷暖,人性的本质在这里表现得最透彻。我成为医生,从进入临床阶段第一天接触患者开始,病房里发生的一切就不断刷新着我对人性的认识。
在癌症面前,每个人都会卸下面具,显露最真实的一面。1
一个女孩,27岁,胃癌,找到我时已经是晚期了。全家人都知道预后不乐观,但依然坚持做最后的努力,不放弃一丝机会。我很清楚她可能连坚持半年都很困难,但他们还是坦然面对,积极争取,这让我很感动。无论是家人还是医生,都期待奇迹出现。尽管最终我们还是无法阻止疾病的发展,但每一个人都没有留下遗憾。直到最后时刻,女孩和我才知道,他们是她的养父母。
另一个女孩的遭遇却完全不同。她和男朋友一起出国留学,出国前做了胃镜,医生要求她复查,但她没有重视,没复查就直接出国了。半年多后,症状越来越重,再做检查,发现已是胃癌晚期。
双方父母都陪着女孩来医院,看上去都是经济状况和知识素养不错的家庭,两家应该已有婚约,只是未办手续,但子女已经以夫妻的名义一起出国。女孩查出胃癌后,她的父母认为准婆家应该承担女儿的治疗费用,准婆婆也表示“一定全力以赴”,但女孩的母亲一走,准婆婆马上办理出院手续,不治了。
可以预见这个女孩的结局,也大约能猜到她会经历什么样的过程,令人扼腕。
夫妻亦如此,如果其中一人罹患癌症,那么生命的主权属于谁?倾家荡产去看病,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夫妻二人,不同的人生病,家庭所付出的努力实际会有所不同,这里面很微妙。
一名男性患者,胰腺癌,不到50岁,女儿正在上中学。胰腺癌被称为“癌王”,是一种非常恶性的肿瘤,目前还没有太好的治疗方法。我告诉他,目前的治疗不仅不能让他获益,还会降低生存质量,不建议让家庭背上这么大的经济负担。但患者本人堅决要求不惜一切代价治疗,他妻子也表示就是卖房也要治。
他们夫妻自己的决定,我无话可说,但我一直在想,明知人财两空,还要不惜一切代价,留下的母女俩未来怎么生活?
另一对开小饭馆的夫妻则做了不同的决定。丈夫胃癌晚期,坚决要出院,他希望把钱留给子女和妻子。
对癌症晚期患者不惜一切代价续命的做法,一直存在争议,在金钱与医疗之间,也永远存在伦理上的困境。当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也许我们都应该跳出来思考生命的价值。
很多时候,“不惜一切代价”更多是表明一种态度。其实,不留遗憾的方式很多,我特别推荐电影《遗愿清单》。
你是否想过,当某个人有一天身患不治之症,生命进入倒计时,他会做些什么、想些什么?电影中两位身患绝症的老人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选择结伴去完成他们曾经的梦想,而不是躺在病榻之上接受痛苦的治疗和他人悲悯的目光。
以什么样的方式来度过宝贵的一生而不留遗憾?这不仅是癌症患者,也是我们每一个人都要面对的人生课题。2
一个女孩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就离婚了,她跟着妈妈长大。妈妈坚强独立、事业有成,女孩长大后在外企工作,很自立,也很懂事。然而,不幸的是,妈妈患了肝内胆管癌,发现时已经很晚了。女孩每天在病房里尽心尽力地照顾妈妈,旁观者都能看到她对妈妈的那份孝心。然而妈妈刚去世,女孩的舅舅就来争遗产,女孩又找到我,希望我为她出庭做证,再帮她一把……
还有一名51岁的男性患者,结肠癌肝转移。到我们这里之后,他妻子要求“死马当成活马医”,甘愿冒任何风险。由于事先有这样的沟通,而且患者事业有成,家庭经济状况也能支撑,所以我们彼此信任,治疗效果不错,给他延续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生命。但他最后还是出现肿瘤晚期导致的肝功能和肾功能衰竭。当患者快不行的时候,患者的一个远亲跑来病房找碴儿,我详细地说明了治疗过程,这件事才算结束。
处于癌症晚期,许多患者都不可避免地要走向死亡,最后的抢救,对医护人员也是一场不小的考验。
对于癌症晚期多器官功能衰竭的患者,最后我们一般是不主张抢救的,因为从医疗的角度看,这没有实际意义,而且会增加患者的痛苦。但有相当一部分家属是要求抢救的,要求气管插管、心外按压、使用抢救类的药物等。尽管之前会与家属做好这方面的沟通,并要求他们签字同意,但当患者的最后一刻来临时,一些家属常会情绪失控,将怨气和悲伤撒向医护人员。正如老一辈医学大家、协和医院老主任张孝骞教授所说的:当医生每天都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3
我是国家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本科大学生。上班没几天,一个中年男子因痢疾被送来抢救,他家在农村,条件非常不好,被送来时由于脱水时间太久,中毒性休克,最终未能抢救过来。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自己患者的死亡,家属哭得撕心裂肺,我也站在一旁跟着掉眼泪。
渐渐地,我掉眼泪的次数越来越少,面对死亡越来越波澜不惊。直到后来,2013年前后遇到一个令我刻骨铭心的年轻患者。
她是一名空姐,35岁,患了直肠癌。在整个治疗期间,她和我们配合得很好,我们一起做了各种努力。开始效果也不错,但肿瘤患者越年轻,肿瘤长得越快、越活跃。大概治疗了两年多时间,肿瘤在她肝上转移得一塌糊涂。临终前,她用很微弱的声音对我说:“白主任,我能抱抱你吗?”我懂得她对人生的留恋、对我的期待,毫不犹豫地拥抱了她,转过头去,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直到现在,一想起当时的情景我还是很伤心,伤心她那么年轻漂亮就离开了人世,伤心自己为她做得不够多。
后来我常想,如果放在今天,由于科学技术和医疗水平的进步,我可以有更多的方法帮助她,也许她存活的时间能长一些。
都说人走茶凉,我们会遇上很多患者,大多数都会成为过客。我们看过病房里的一地鸡毛,但也有不少美好!一些患者走了很多年,他们的家属却一直想着我们医护人员。比如,一个延安的患者去世很多年了,他的家属还时不时给我们寄点家乡的特产。这是一种人与人之间朴素的、美好的感情,我们救治过他的亲人,他们也一直惦记着我们。这也成为我职业生涯中的一种感动和鞭策!
医生阅人无数,患者也在考量医生。医生无意中的一个表情、一句话,有时候能悄然给予患者很大的帮助和鼓励。
有一名胃癌骨转移的患者,在离开之前突然对我说:“白主任,您知道吗,那次查房您说了一句话,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实际上,我直到现在都想不起来我说过什么话。
作为医生,患者很注意我们的每一句话甚至是每一个表情,我们的一举一动对患者来说都很重要,在患者面前,医生既要努力使自己更加职业化,也要传递作为一个普通人应该有的感情。4
“不要用病人的眼泪发财。”这是我刚考上医学院时,我的姥爷对我说的一句话,我铭记在心。
姥爷活到了100岁。我特别敬佩姥爷,他家在旧社会是“富农”,尽管他抗战时期就参加了革命,还是因出身吃尽了苦头。我的父親是军人,我在部队长大,十三四岁时有一次参军的好机会,但由于姥爷的出身,我没能如愿。10年后,我考取军医大学的研究生,靠好政策和自己的努力,终于穿上了梦寐以求的军装。
当我真正成为一名医生时,姥爷感到特别欣慰。他认为,医生这个职业永远是帮助别人的,是真正的“先生”。
我是个爱憎分明的人,有时候会因患者的任性无礼而生气,但我是医生,只要他们向我求助,我就会抛弃杂念,用我的专业知识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现在门诊病人太多,正常工作时间根本看不过来,所以不得不经常限号、拒绝加号,这肯定会让有的患者不满意。实际上,每拒绝一个患者,我心里都不好受,觉得是拒绝了一个生命的求助。但人的精力毕竟是有限的,我不得不狠下心来拒绝加号,我需要给自己划定一个界限,因为只有精力充沛,才能高质量地、更长久地帮助别人。
我父亲是因尿毒症去世的。直到现在,我的心都隐隐作痛。很多医生和我一样,对自己的病人很用心,对家人的健康问题反而不够重视,总觉得不会太严重,总觉得自己还有时间去关注。
我那几年脑子里就是一根筋,没想到父亲出现严重的并发症。那段时间,我也经常回家,给父亲制定完治疗方案,委托给家人和当地医生后就赶回北京。最后一次是因为病房重症患者多,我只在家待了两天,可是没想到不久父亲又出了问题。等我再赶回去,已经来不及了……
我内心一直是十分愧疚的,照顾了那么多人,却没能照顾好自己的父亲!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我会把家人放在更重要的位置。工作要一丝不苟、专心致志,但绝不能因此而忽略家人。
如果你问我,我最庆幸的事是什么?
我的回答是:找到一个自己热爱的、可以为之终生努力的职业,对我来说,就是当一名医生。
尽管这个职业非常特殊,充满责任、挑战、艰辛、风险……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必须不懈地学习和提高。一名好医生,一定是一个善于学习进取的人。经年累月的紧张学习、诊疗、科研、带教,不能说不辛苦,但我无怨无悔、乐此不疲。人如果有来生,我仍愿做一名医生。
(永康摘自中信出版社《在人间:肿瘤科女医生亲历记录》一书,李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