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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

时间:2023-12-02 09:17:48


   
    胡竹峰
    聂隐娘是天生的美人坯子,十岁时已经出落得明眸皓齿,虽然肤色稍黑,但自有光华,人人见了都羡慕聂家生得好女儿。
    平常日子,街坊邻居不大容易见到隐娘,只听见她在后院小楼上抚琴、念诗,偶尔还在楼廊舞剑。说来也怪,隐娘幼年每回啼哭不止,只要看到有人舞剑,即刻破涕为笑。稍大,她就缠着父亲聂锋教她习武。聂父是魏博大将,总说刀枪棍剑是杀人之器,女儿家不近为宜。奈何隐娘无心女红,一心只喜欢刀剑。
    一日天气澄明,父女二人出门春游。正欲跨过门槛,有尼姑在台阶下化缘求施,见到隐娘,特别喜爱,上前道:“将军马上阵前本领虽大,不足为奇。令爱奇才,可惜生来与你缘薄,能不能让我带走,教她一些技艺?”聂父怒极,斥责尼姑。尼姑也不恼,呵呵笑道:“押衙就是把女儿锁在铁柜中,我也能偷去啊。”
    当日夜里,聂母安顿好隐娘方才睡下,三更时,骤然醒来,发现枕畔空空如也,门户紧闭,女儿却已不知所终。经月搜寻,不见任何结果。
    孩子家睡性重,隐娘被尼姑带出聂府时,兀自沉睡不知人事。尼姑跃过墙顶,飘然翻身至街巷,这时隐娘才蒙蒙眬眬醒了,恍惚中见两旁屋舍纷纷倒退。春夜寒气料峭,隱娘只觉耳畔风声呼呼,刮过脸颊,微微刺痛,心下大骇,想哭却又不敢。屋舍越来越稀少,最后来到荒郊,没有一户人家,入眼都是树林。不知走了多少山路,隐娘又昏昏睡去,天亮方才醒来。隐娘见将她掠来的人正是上次在门阶前见过的尼姑,倒也放心了一些,不哭不急,心想父亲总有一日会找到这里。两人进得一个大石洞,但见洞中石壁上凿有床铺,床上有简单的衣被,地下有几个水壶。洞外茂林苍翠,猿猴出没其中。隐娘觉得惊奇。
    山气清佳,隐娘深吸了一口气,有清淡的菌味,还有雨后泥土与野草的气息,很好闻。
    早饭是稀粥,一碟山菌,还有不知道是什么禽类的蛋。隐娘捧着碗,愣愣地出神。一丈远的石头上两个女孩趺坐,也都是十岁的模样,不像寻常女孩。吃完早饭,尼姑取出一丸药令隐娘服下,又取出一把二尺长的宝剑,伸手从隐娘头上拔下一根毛发放在刃口上,一吹便分为两段,断发悠悠飘落至地面。隐娘心想,这比父亲那把宝剑锋利多了。
    从此,隐娘跟那两个女孩学攀缘,自低而高,满山石崖无有不能上去的,不管那峡壁如何陡峭险峻。慢慢地,隐娘身轻如燕,几个纵身便可跃上山崖,如履平地。
    尼姑开始教习隐娘剑术,令她以剑刺猿猴。开始几日,甫一交手,一股极沉猛的大力从剑上传来,压得她无法透气。猿猴转过了头不多理睬,神情之间颇为不屑。几个月后,隐娘剑刃凭空刺出已经隐隐有风雷声,与往时已大不相同。猿猴见剑尖刺近,早已不敢硬接,眼中颇有惧意,只得闪避。隐娘日日勤练,剑上风雷声渐小,出招渐渐如潮涌如溪流,乃至无声无息。此时她已能百发百中,指东打东,指西打西,饶是那猿猴天性灵活,也无法躲开剑锋。隐娘心善,剑刃总是避开猿猴的要害,又自制膏药敷其创口,放它们归入山林。而后尼姑又令隐娘去山里刺杀虎豹,都是一招伤身,猛兽负痛而去,隐娘也不追赶。后来,山中每有虎豹猛兽与隐娘相遇,即垂头俯身于地,虎目豹眼中皆有惊惶之意。
    尼姑又教隐娘飞身术,在峭壁上飞走如在陆地步行,天上有老鹰飞过,令她跃入空中刺杀。只是老鹰灵便异常,又离地极高,隐娘剑未即身,便飞离而去,连羽毛也碰不到一根。如此半年,天上再有老鹰飞过,剑意从心,一击而中,或伤首尾或伤双翅。
    山中不知世上岁月时序,隐娘也不知道她在石洞里住了几年。隐娘听见落叶飘下的声音,几里外山水流动的声音,屏声静气,又听见蚂蚁爬行肉虫蠕动的声音。每年入冬,隐娘总有几天格外想念爹娘。山里雪下得格外大,野兽走过,吱吱作响。
    有一天,那尼姑领隐娘出山去了城里,在街巷上,遥指一人,一一谈及他的罪孽,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取下那人首级。那人与随从谈笑,正仰首大笑,眼前陡觉寒光闪动。顷刻间,他的头颅不见了。众人瞠目结舌,一个个如惊鸟如哀兽四散。死者兀自站立了片刻,脖颈处鲜血喷涌,溅红了路边的树叶。这一下出手如闪电,今日发硎新试,料不到竟有如此威力,隐娘悚然自惊。
    那晚,隐娘梦中一会儿是那无头的尸身,一会儿又是那无身的人头,天还没亮她就醒了,躺在冰凉的石板上,听见深山里一条蛇爬上树。清晨的风吹过洞口,隐娘想起了爹娘。
    雨落了一夜,正午时方才止住。石洞口积有一洼水,倒映着乌沉沉的天,也倒映着隐娘的身影,隐娘发现自己又长高了一些。积水上漂着松针,几片竹叶在水面游动,像是青鱼。
    隐娘望着洞口,怔怔出神。那两个女孩在喝稀粥,粗瓷大碗盛着,各人面前一张芝麻饼。远远传来杜鹃的叫声。
    尼姑外出回来,放下褡裢,道:“河间府一人罪孽深重,鱼肉百姓,害死很多无辜的人,晚上去把他的头割回来。”天刚黑,隐娘带着匕首到得那人家中,穿门缝而入屋内,爬到房梁上。临入睡,那人正在逗弄女儿,女孩眉目依稀有隐娘少时模样。隐娘想起自己的爹娘,在梁上踌躇很久,不忍下手。直到下半夜,思及此人恶行,才狠心一跃而下,割去那人首级。
    天亮了,冷雾弥漫,山里湿气更重。隐娘提着那颗人头,鲜血淋透了布帛。第一次独行杀人,饶是那人恶贯满盈,隐娘心里也多有不忍,一路上脑子里都是那个眉目近似自己的女童。
    回到石洞,尼姑脸有愠色,追问缘由——为何这么晚才事成回来。隐娘不敢隐瞒,一一道出实情,尼姑怒火更盛,斥责说,以后遇到这样的事,应该先杀了孩子,断了那人所爱,然后再杀他,这样才解恨。隐娘讷讷不应。尼姑道:“既然武艺已经学成,今天就送你回家吧。”于是把隐娘送出石洞。分别之际,隐娘一时心头又颇为不舍。她们不大一会儿就到了聂府,尼姑对聂父道:“你女儿技艺已成,今天送还府上。”话音刚落,尼姑便不见了踪影,聂府上下悲喜交加。隐娘入后堂,母女二人抱头大哭。
    聂父询问女儿这些年的经历,隐娘哪敢道出实情,只是云淡风轻地道:“不过是读读经书念念咒语而已。”聂父不信,恳切地再三追问,隐娘才如实说出情况。聂父听得惧怕,知道近来藩镇割据,常有异人盗取孩童营结死士,刺杀政敌。以后,每到夜晚隐娘就不见了踪影,天亮才回家,聂父不敢追问其行踪,父女之间渐渐疏离。
    隐娘家里的铜镜上年头了,铜镜晦暗,照得人影模糊。那日家里来了一磨镜少年,聂母令丫鬟交出铜镜与他。磨镜少年将镜面磨到光可鉴人,隐娘舞剑,镜中人也舞剑,隐娘击掌,镜中人也击掌,移步铜镜前,鬓眉微毫历历在目。隐娘转身对父亲道:“我要这人做我的丈夫。”聂父无奈,只得应承。
    隐娘当夜嫁给了那磨镜少年,夫妻另辟小宅居住。聂父心里不忍,吃穿用度隔三岔五差人送上。丈夫只会磨镜,并无他长,终日走街串巷,隐娘不嫌弃。街坊指指点点,隐娘也不恼。
    多年后,聂父去世了,聂母哀伤过度,亦追随夫君而去。隐娘越发少与旁人接触。天气晴好,磨镜少年偶尔还在街巷给人磨镜,只是话很少。隐娘的小院子许久没有打开过正门,蜘蛛在门前织了一张网。万物萧索,庭院里一棵柿子树,叶子落尽了,树梢几个柿子被飞鸟啄得残缺不全,小夫妻常在那树底下晒晒太阳,把玩一两面古旧的铜镜。
    冬日下雨的午后,一驾马车晃悠着停在隐娘的院门前,一个文士模样的人撩过蛛丝,悄悄叩开了门。原来是魏博节度使派人请他们夫妇为左右吏。
    魏博节度使和陈许节度使刘昌裔向来关系不和,想让隐娘去

行刺。夫妇二人即刻启程,到了城北,坐在凉亭里歇脚。这时,亭边两个衙将模样的人彼此对视一眼,过来行礼跪拜道:“我们节度使刘昌裔大人想见二位,所以让我们远远地出迎二位。”隐娘夫妇大惊。原来刘昌裔有神算术,魏博节度使刚起杀念他就知道了,知道抵挡不住隐娘,立刻召集心腹衙将,令他们在路上截住隐娘,并代为求情。
    “刘仆射果然是神人,不然怎么知道我们来了。我们愿意一见。”话毕,隐娘夫妇随衙将去了刘府。刘昌裔自后堂快步出门相迎,隐娘夫妇面有愧色。
    “此行本来是要取了你的人头的,不知大人神算如此。”
    刘昌裔知道隐娘的神通,只是一心想结交他们夫妇,于是好言宽慰:“各事其主,人之常情,如果你们愿意,恳请两位贵人留在我身边。”隐娘看到刘昌裔气度不凡,非魏帅所能及,便说:“仆射左右无人,我佩服您料事如神,愿意追随您。”刘昌裔面露喜色。
    一天,刘昌裔见隐娘夫妇骑来的两头驴不知所踪,暗暗派人寻找,却仍不知去向。后来他在一个布袋中,看见了两张草纸剪就的毛驴,一黑一白,正是隐娘夫妇所骑之驴。见隐娘有此等神通,刘昌裔对她敬重有加。
    隐娘归顺了刘昌裔,魏博节度使恼羞成怒,命人搜查他们的小院,一无所获,只在院脚发现了几条磨镜人用旧了的毛呢。于是诏令剑侠精精儿前往刺杀,刘昌裔豁达大度,神算在握,毫无畏色。
    这天晚上,烛光通明,隐娘在刘昌裔的床头挂上一面铜镜。半夜之后,果然看见一红一白两个幡子互相搏击,飘飘然在床的四周晃悠,隐隐有兵刃交接的铿锵声响。过了很久,一人从空中跌下地来,身首分离。隐娘也出现了,道:“精精儿现在已被我打死了。”
    原来那磨镜少年也是修道之人,镜法高明,能照出人形,也能照出人的精灵魂魄,千万里外能呼吸往还,乘云履水出入自如,天神地祇,邪鬼老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隐娘修习经年,尽得其法。精精儿未脱身形,自然也逃不过镜法。
    隐娘道:“魏博节度使心有不甘,后天晚间,还会派剑仙空空儿过来,此人妙术神不知、鬼不觉,来无影、去无踪。我的武艺赶不上他,这一次就要看仆射的福分了。你用玉器围在头颈周围,盖上被子,像往常一样安寝便是。我潜入仆射肠中听伺,等待时机,其余人不用躲避。”刘昌裔一一照办。
    挨到半夜,刘昌裔忽然听到脖子上铿然一声,声响特别大。隐娘跳出,祝贺道:“仆射大安。空空儿雄鹰似的,骄傲而飘逸,出手向来只是一招,一击不中,即决然远逝,决不出第二招。还不到一更,如今已经飞出此地一千多里了。”刘昌裔看脖颈上的玉石,果然有被砍过的痕迹,有小半寸深。从此,他更加厚待他們。
    过了几年,刘昌裔从地方调到京城,隐娘不愿跟随他去长安。刘昌裔死后,其子刘纵任陵州刺史,一日在四川栈道上遇见了隐娘。隐娘面容如初,对刘纵道:“你有大灾,不应该到这里来。”说罢,拿出一粒药,让他吃下去。又道:“药力只能免你一年灾祸。乱世将近,神仙也奈何不得,来年切切不要做官。若要摆脱此祸,赶紧回洛阳吧。”刘纵不肯辞官,一年后,果然在陵州遭政敌刺杀。
    (鬼鱼摘自《山花》2021年第12期,宋德禄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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