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东坡说,在这寂静深夜,听到这划破夜空的长啸声,而且这声音如此悠长,如此响亮,它在山谷中回响,引起草木震动,还汇合着风声和山下的江水声。听到这种声音以后,“予亦悄然而悲”。这个“悄”有两个意思,一个是静悄悄的,这个意思是常用的;但它有的时候也表示忧愁的样子。比如在《诗经·陈风·月出》一篇中有“舒窈纠兮,劳心悄兮”的句子,这里的“悄”就有忧愁的意思。而“予亦悄然而悲”的“悄”,就有寂静的意思了,说我就在这种寂静之中,好像是升起来一股忧思,从而引起了我的悲伤。“肃然而恐”的“肃然”,是很严肃、有所敬畏的样子。他说我也在肃然之中好像内心里升起来一种恐惧。这两句,写深夜中他听到长啸的回响在山谷中震荡时的心情,这种心情也写得很好。下面他说“凛乎其不可留也”,“凛”本来有凛冽寒冷的意思,也有凄清的意思。要知道他这一次游赤壁已经是十月初冬的季节了,深夜的高山上面确实过于寒冷过于凄清,这个地方真的是不能够多做停留的。于是他就“反而登舟”,从赤壁山上返回来,登上他们来时所乘坐的船。
刚才讲了东坡“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盖二客不能从焉”,我说这一方面是写现实的情形,是两个朋友果然没有能够追随他一同爬上赤壁山;另一方面,他还带有精神上的境界,就是说东坡所到达的境界是别人不能够到达的。现在,这第三段也是一样:一方面是现实果然如此,山上寒冷凄清,不能作过多的停留,于是他就下了山;另一方面也代表了一种境界。东坡有一首很有名的词《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其中有这样几句:“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他说当中秋赏月看到天上明月的时候,就想要乘着天风回到天上去,可是却又恐怕虽然那明月之中琼楼玉宇的建筑如此美好,但是“高处不胜寒”——一个人孤独寂寞地留在高空之上毕竟过于寒冷而且凄凉。所以,“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还是留在人间为好。孔子也说过:“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我们毕竟还是要在人类之间生活的。苏东坡一方面有他超旷的襟怀,那真是超乎了我们一般凡人之上;但另一方面,他与一般世俗中的各种各样的朋友都能够相处得非常融洽,这也是一份很难得的修养。在这一段,表面上写他登赤壁山之后感觉“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其实另外一方面也很像他在那首《水调歌头》中所写的:“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所以,他还是回来了。我们接着看下边:“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听其所止而休焉。”于是我就回来,登上来时的船,并且放开这条船,任凭它在江流中随波荡漾,“听其所止而休焉”,听凭它随便停到哪里我们就在哪里停泊。这不但是写实,同时也代表了东坡那种旷达和随遇而安的襟怀与境界。我以前讲到东坡这个人的时候,就谈到过他有这样一份修养,而现在我们从他的文章中,也看出了他这个人的性情、怀抱和修养。
接下来就看下面的第四段:“时夜将半,四顾寂寥。适有孤鹤,横江东来,翅如车轮,玄裳缟衣,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当他们回来的时候,夜已过半,向四方张望一片寂静。“寂寥”,就是寂静无声的意思。“适有孤鹤,横江东来”,“适”是恰巧,正在这个时候,恰巧看见一只白鹤横过江面自东而来。这只孤鹤很大,“翅如车轮”,翅膀张开像车轮一样。它的样子是“玄裳缟衣”。“玄”是黑颜色,“缟”是白颜色。“裳”和“衣”是有区别的。在《诗经·邶风·绿衣》一篇中有“绿衣黄裳”的句子,《毛传》的注解上说:“上曰衣下曰裳。”古人的衣服有两截,上身所穿的叫衣,底下半截叫裳。现在这只鹤说是“玄裳缟衣”,鹤本来是只鸟,何尝身上有衣服?但你要知道现在东坡是把鹤人格化了,用描写人的笔法来描写鹤。一般来说,鹤的身体和翅膀是白颜色的,而它的尾巴带有黑颜色的羽毛,所以作者说它“玄裳缟衣”。“戛然长鸣”的“戛”是入声字。本来这个“戛”字的意思,是古代敲击乐器所发出的声音,形容那声音很清脆、很响亮。在这里,“戛然”是形容这只白鹤发出很清脆、很响亮的声音。它长声地鸣叫着,就“掠予舟而西也”。“掠”是从旁边飞过去,说这白鹤就擦过我们的船边,向西边飞去了。前边说它“横江东来”,是从东方飞来;这里说掠舟而西,是它向西方飞去了。于是,“须臾客去,予亦就睡”。“须臾”是说顷刻,过了一会儿的时间。“客去”,朋友离去了。“予亦就睡”,东坡说他自己也睡觉去了。
接下来看最后一段,东坡说他睡下去以后,“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他就梦见一个“羽衣蹁跹”的道士。何谓“羽衣”呢?是用羽毛缝缀起来的衣服。古人常常说仙人道士身上披着鹤氅,鹤氅者,从字面看起来就是用鹤鸟的羽毛做的披在身上的大氅。但是也有人考证说,所谓鹤氅,实际并不是用鹤鸟的羽毛做的,而是用一种叫鹙鸟的羽毛做的。不过东坡现在所说的“羽衣蹁跹”呢,用的还应该是鹤的羽毛的意思。因为刚才我们讲过了,他说他曾经在江上看见一只白鹤从他的船边飞过去,然后他就梦见了这个道士,而后边他就要讲到,他以为那就是这只鹤鸟所化成的道士,所以它穿着鹤氅。“蹁跹”本来是旋转、舞蹈的意思,但在这里就不一定是跳舞了,只是形容这个道士行走时那种翩然自在的样子。“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就梦见这个道士来到了临皋亭的下面。关于临皋亭,我在开始讲这篇《后赤壁赋》的时候就曾经讲过,当东坡刚被贬到黄州的时候,起初借居在定慧禅寺的禅院之中,后来迁居到临皋亭这个地方,临皋亭也叫“临皋馆”,在现在黄冈县南长江的边上。东坡说,我梦见一个穿着羽衣鹤氅、飘摇潇洒的道士来到临皋亭下,拱手为礼,给我作了个揖,然后对我说:“赤壁之游乐乎?”你坐船到赤壁山游玩得快乐吗?“问其姓名,俯而不答”,东坡就问他姓什么叫什么,这个道士低下头没有回答他。下面东坡就说了:“呜呼噫嘻!我知之矣。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呜呼噫嘻”都是表示感叹的意思,就是相当于“啊”这种声音。他说,啊!我知道了,我晓得了。“畴昔之夜”,“畴昔”本来是从前的意思,是从前有一天的夜里。他在梦中这样说,其实那就是当天的夜晚。他说那时候“飞鸣而过我者”,曾经一边飞一边鸣叫着从我身边飞过去的,“非子也耶?”岂不就是你吗?这个“子”,是对对方的尊称,就是“你”了。所谓“飞鸣而过我者”,当然指的就是刚才所讲的那只“横江东来”的白鹤了。当东坡这样说了以后,“道士顾笑”。“顾”是顾望,回头看的意思,道士就回过头来望着他一笑。“予亦惊寤”,“寤”是醒的意思,我也就惊醒了。“开户视之,不见其处”。惊醒了以后,想着到底有没有这个道士呢?于是就“开户视之”,推开门看一看,可是“不见其处”,没有能够寻见,找不到他的所在、他的去处。
结尾这一段写得非常奇幻。关于鹤化作道士或者道士化作鹤的传说很多。在传说中,仙人本来是可以化为鹤的,鹤也是可以化作仙人的。《搜神后记》中就记载:汉朝有个辽东人叫丁令威,他曾经学道于灵虚山,后来化鹤归辽,落在城门华表柱上,有少年欲射之,鹤乃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很多人都知道这个传说的故事。所以东坡说他碰到的那只“横江东来”的白鹤,就是他梦中见到的道士所化。
(明)仇英《赤壁图》关于这两篇《赤壁赋》,前人有很多的批评。像明朝的袁宏道袁中郎,就这样批评说:“前赋为禅法道理所障,如老学究着深衣,通体是板。”(《识雪照澄卷末》)他把前后两篇《赤壁赋》进行比较,认为前赤壁赋是被禅宗的佛法所蔽障了,就是说,这篇文章一心要表现一些禅法,即佛家禅宗的哲理,所以它就被禅宗的哲理所拘束了,就不能放开笔去随便地写了。他说那就好像老学究穿着“深衣”。什么叫“深衣”呢?“深衣”是古代祭祀大典时穿的一种礼服。袁中郎说《前赤壁赋》就好像一个老学究,他身上穿着祭祀大典时所穿的大礼服,所以必须要“通体是板”——他举手投足都要有一定的板眼,绝不能够任意发挥的。那么《后赤壁赋》呢,袁中郎说了:“后赋直平叙去,有无量光景。”(袁宏道《识雪照澄卷末》)《后赤壁赋》这篇文章是用很直率、很平坦的顺笔写下去,真是有不可想象的奇丽和超远的境界。袁中郎又说:“至末一段,即子瞻亦不知其所以妙。”最后一段的白鹤羽化,恐怕苏子瞻自己也不晓得它为什么那么好。他认为《后赤壁赋》最后的这一段乃是神来之笔。就是说,有的时候有心为之不见得做得很好;而信笔写来,反得其潇洒、超远、自然之趣。
虽然袁中郎他这么说,但是我以为东坡《前赤壁赋》写得洒脱自然,《后赤壁赋》写得奇幻变化,这两篇文章异曲同工,都写得很好。像《前赤壁赋》中“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的这一段,写得非常洒脱自然,我们看不到他一点点板起面孔来说禅理哲学的做作的态度。对这两篇《赤壁赋》,历来的文学家也都是很赞美的。(全文完)(李东宾整理)
(元)赵孟《后赤壁赋》(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