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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外方药:《海药本草》

时间:2024-11-08 12:33:12


    撰文/王家葵

给域外方物命名,为了区别本土原有物种,经常用“胡”“番”“海”“洋”等字样作为前缀,食物之胡麻、番茄、海椒、洋葱等,可算耳熟能详。药物也有外来者,如胡桐泪、番红花、海红豆、洋金花之类,亦非陌生。唐代丝绸之路发达,陆海两路畅通,伴随文化交流,经济贸易也空前繁荣。在此背景下,随着域外药物的大量涌入,有鉴于“胡药之性,中国多不能知”,第一部专门记录外来药物的著作《胡本草》应运而生。

《胡本草》的作者是以诗书画三绝驰名的郑虔(691-759),杜甫《八哀诗·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虔》称赞说:“天然生知姿,学立游夏上。神农或阙漏,黄石愧师长。药纂西极名,兵流指诸掌。贯穿无遗恨,荟蕞何技痒。”自注云:“公长于地理,山川险易、方隅物产、兵戍众寡无不详。又著《荟蕞》等诸书,又集《胡本草》七卷。”此书不传,仅有极少数条文被段公路《北户录》所引用。从《胡本草》佚文来看,虽以“本草”为书名,仍以记录药物产地、形色为主,其性质略如《异物志》《南方草木状》之类,属于博物学著作。稍晚出的《海药本草》,虽然也夹杂各种传闻,但每药皆有性味,侧重讨论主治功用、炮制配伍,完全摆脱博物性质,算得上真正意义上的本草书。

就跟《胡本草》的“胡”不局限西北胡地一样,《海药本草》的“海”也不特指经海路舶来。《本草纲目》果部有海红,一名海棠梨,李时珍释名:“按李德裕《花木记》云:‘凡花木名海者,皆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又李白诗注云:‘海红乃花名,出新罗国甚多。’则海棠之自海外有据矣。”所以鲁迅在杂文《看镜有感》中说:“古时,于外来物品,每加海字,如海榴、海红花、海棠之类。”

据《通志》记载:“《海药本草》六卷,李珣撰。”《本草纲目》补充说:“珣盖肃、代时人,收采海药亦颇详明。”李时珍的说法不知何所依据,检该书“象牙”条引《酉阳杂俎》云云,成书时间显然应该晚于肃宗、代宗。直到陈垣著《回回教进中国的源流》,才首次将《海药本草》的作者与五代前蜀词人李珣相联系。陈垣说:“李时珍《本草纲目》引李珣《海药本草》谓为肃、代时人。然吾观《海药本草》所引,有段成式《酉阳杂俎》,则珣必在段成式后,其为五代时世业香药之李珣无疑。然则珣并知医,与元末回回诗人丁鹤年兼擅医术同,亦回回风俗也。吾有李珣《海药本草》辑本。”有关五代李珣的史料不多,但大都能与《海药本草》的内容相呼应,故陈垣的意见很快为学界所接受。

后蜀何光远《鉴诫录》说:“宾贡李珣,字德润,本蜀中土生波斯也。”李珣祖辈是波斯人,入华时间失考,详检《海药本草》,仍能看出他对波斯文化的熟悉。本书与波斯有关的药物十馀种,其中直接以波斯为名者,如波斯白矾、波斯芜荑、波斯松树脂;提到药物的波斯名字,如无名子“波斯家呼为阿月浑”;以波斯国为产地者,如金线矾、银屑、绿盐、胡桐泪、蒟酱、莳萝、安息香、没药、无食子、婆罗得、荔枝等。

某些药物还特别提到在波斯的应用情况,如“诃梨勒”条说:“波斯将诃梨勒、大腹等,舶上用防不虞。或遇大鱼放涎滑水中数里,不通舡也,遂乃煮此洗其涎滑,寻化为水。”又如“无食子”条说:“谨按徐表《南州记》云:波斯国,大小如药子。味温、平,无毒。主肠虚冷痢,益血生精,乌髭发,和气安神,治阴毒痿。烧灰用。张仲景使治阴汗,取烧灰,先以微温浴了,即以帛微裛,后傅灰囊上,甚良。波斯每食以代果,番胡呼为没食子,今人呼墨食子,转谬矣。”无食子今称没食子,是没食子蜂以产卵器刺伤没食子树的幼芽,在其中产卵孵化,树枝上逐渐形成的虫瘿样赘生物,所含没食子酸可以作染发剂。如陈明指出:“李珣不仅利用自己的语言背景,指出番胡的正确读音(没食子)和今人的读音误差(墨食子),而且总结出无食子具有黑髭发的功效。”

波斯人素以识宝著称,故事甚多。《海药本草》“玉屑”条载:“《别宝经》云:‘凡石韫玉,但夜将石映灯看之,内有红光,明如初出日,便知有玉。’《楚记》卞和三献玉不鉴,所以遭刖足,后有辨者,映灯验之,方知玉在石内,乃为玉玺,价可重连城也。”陈明认为,波斯人善别宝物,在唐代社会影响很大,“波斯别宝”乃至成为中土僧人禅谈的话头,屡见于经藏,此处之《别宝经》,很可能是外来波斯人所写的文献遗存。

唐代士人对香料情有独钟,“桂筵含柏馥,兰席拂沉香”,并非夸张。《开元天宝遗事》说杨国忠构四香阁,“用沉香为阁,檀香为栏,以麝香、乳香筛土和为泥饰壁”。《香乘》说“唐明皇君臣多有用沉、檀、脑、麝为亭阁”。据《旧唐书·李汉传》云:“敬宗好治宫室,波斯贾人李苏沙献沉香亭子材。”陈垣甚至怀疑,这位李苏沙即是李珣的先人。尽管证据不够充足,但香料贸易确实是波斯商人的主要业务范围,据《茅亭客话》,李珣的弟弟李玹便“以鬻香药为业”。《鉴诫录》说,李珣勤学能文,友人因其波斯身份作诗嘲之云:“异域从来不乱常,李波斯强学文章。假饶折得东堂桂,胡臭薫来也不香。”末句说东堂桂香也压不住胡臭,结合李家的香药产业,可能还含有双关之意。由此而论,《海药本草》多载香药,也是理所当然者。

香药基本都是海外舶来,因此谣言甚多,谬误最深的莫过于东晋俞益期《与韩康伯笺》转述外国老胡的说法:“众香共是一木,木根为旃檀,木节是青木,木花为鸡舌,木叶为藿香,木胶为薰陆,木心为沉香。”后来《金楼子》也信以为真,有云:“一木五香,根为檀,节为沉,花为鸡舌,胶为薰陆,叶为藿香。”其实,旃檀是檀香科檀香,青木是菊科云木香,鸡舌是桃金娘科丁香,藿香是唇形科广藿香,薰陆是橄榄科乳香,沉香是瑞香科沉香,各不相同,岂得混为一谈。揆其原因,大约是沉香有不同商品种类,外行人遂以讹传讹,其正确版本当如《海药本草》“沉香”条所说:“当以水试,乃知子细。没者为沉香,浮者为檀,似鸡骨为鸡骨香,似马蹄者为马蹄香,似牛头者为牛头香,枝条细实者为青桂,粗重者为笺香。已上七件并同一树。”

《海药本草》所载香药用处各别,除治病疗疾外,降真香“烧之,或引鹤降,醮星辰,烧此香甚为第一,度箓烧之,功力极验”;兜纳香“能辟远近恶气,带之夜行,壮胆安神”;甘松香“合诸香,及裛衣妙也”;藒车香“凡诸树木蛀者,煎此香冷淋之,善辟蛀蚛也”;迷迭香“不治疾,烧之祛鬼气,合羌活为丸散,夜烧之,辟蚊蚋,此外别无用矣”。

唐代三夷教即祆教、景教、摩尼教,在波斯都有信仰者,李珣家族的信仰情况究竟如何,不得而详;至于陈垣将李珣归为“回回教”,证据明显不足。尤其有意思的是,《海药本草》中完全没有反映这些外来宗教的特点,却有若干道教炼丹术的内容。如“庵摩勒”条,“凡服五石之人,常宜服也”;“石流黄”条,“并宜烧炼服,仙方谓之黄硇砂,能坏五金,亦能造作金色,人能制伏归本色,服而能除万病”;“藤黄”条,“画家及丹灶家并时烧之”等。

更可注意的是“波斯白矾”条说:“多入丹灶家,功力逾于河西石门者。”按,《名医别录》谓矾石“生河西山谷,及陇西武都、石门”,此言波斯白矾“功力逾于河西石门”,即外国矾石胜过国产者之意。检道书,《丹房镜源》云:“波斯白矾,形如棘针,能干汞。”《龙虎还丹诀》也用到波斯白矾。唐末五代李光玄著《金液还丹百问诀》,则直接谈论波斯白矾与国产白矾的优劣:“不信仙方宁远,岂知大道无烦。谓灵丹不在此间,言至药生于海外。便向波斯国内,而求白矾紫矾;或向回纥域中,寻访金刚玉屑。”尽管《金液还丹百问诀》的立意与《海药》的观点不太一样,但亦可以证明,《海药本草》说波斯白矾“功力逾于河西石门者”,乃是炼丹家之言。

没有直接证据说李珣修道,但据《茅亭客话》说其弟李玹“好摄养,以金丹延驻为务,暮年以炉鼎之费,家无馀财,唯道书药囊而已”。结合《海药本草》的具体内容,推测李珣具有道教信仰,应该可以成立。研究者早已注意,著名的《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用道教术语来阐释景教教义,因此陈明提出一种有意思的假说:“医学或许是景教与道教相联系的另一个纽带。尤其是在遭受会昌灭法之灾后,景教徒借助经营香药或者从事医疗的优势而顺势转入道教,以道教的外衣来掩饰本来的宗教面目。”

李珣以文学知名,《十国春秋》说他“以小辞为后主所赏,尝制《浣溪沙》词,有‘早为不逢巫峡夜,那堪虚度锦江春’,词家互相传诵。所著有《琼瑶集》若干卷”。《琼瑶集》不传,合并《花间集》《尊前集》所载,尚存词作五十馀首,其中最著名者为《南乡子》十七首。

《南乡子》描述南国水乡景色,如云:“山果熟,水花香,家家风景有池塘。木兰舟上珠帘卷,歌声远,椰子酒倾鹦鹉盏。”又:“归路近,扣舷歌,采真珠处水风多。曲岸小桥山月过,烟深锁,豆蔻花垂千万朵。”又:“携笼去,采菱归,碧波风起雨霏霏。趁岸小船齐棹急,罗衣湿,出向桄榔树下立。”又:“红豆蔻,紫玫瑰,谢娘家接越王台。一曲乡歌齐抚掌,堪游赏,酒酌螺杯流水上。”

《御选历代诗馀》引周密说:“李珣、欧阳炯辈俱蜀人,各制《南乡子》数首以志风土,亦竹枝体也。”检李珣这组《南乡子》中多处提到越王台,如“越王台下春风暖”“谢娘家接越王台”“刺桐花下越台前”。越王台在广州越秀山,南越王赵佗所筑,张九龄《使至广州》有句云:“人非汉使橐,郡是越王台。”因此况周颐《餐樱庑词话》提出疑问:“珣蜀人,顾所咏皆东粤景物,何耶?”仔细检理李珣这些词作,其所吟咏的南国风物,如红豆蔻、刺桐花、桄榔树、椰子、荔枝等,颇与《海药本草》相呼应。由此看来,李珣应该到过岭南,《海药本草》尽管以征引文献为主,仍有作者亲身经历。

《鉴诫录》说李珣是“蜀中土生波斯”,《茅亭客话》言“其先波斯国人,随僖宗入蜀”,《蜀中广记》谓其梓州人,即今四川三台县。故《海药本草》虽记域外药物,却每每提到当时蜀川的情况。

如“石流黄”条,先引《广州记》云:“生昆仑日脚下,颗块莹净,无夹石者良。”末后则说:“蜀中雅州亦出,光腻甚好,功力不及舶上来者。”雅州即今四川雅安市。海红豆本“生南海”,而“近日蜀中种亦成也”。荔枝“生岭南及波斯国”,然后说“嘉州已下,渝州并有”,最后补充“今泸、渝人食之,多则发热疮也”。真珠“生南海”,而后又说:“蜀中西路女瓜亦出真珠,是蚌蛤产,光白甚好,不及舶上彩耀。”蛤蚧“生广南水中”,而后又说:“近日西路亦出,其状虽小,滋力一般。”“波斯白矾”条,先引《广州记》说“出大秦国”,末后则云:“近日文州诸番往往亦有,可用也。”文州即今甘肃文县,亦在前蜀的疆域范围内。

更宜注意者,《海药本草》在涉及蜀川产出时,多处使用“今”或“近日”来表示时间,提示完成本书时作者身在四川。“皋芦叶”条引《广州记》云:“出新平县,状若茶树,阔大,无毒。”然后有评价语说:“彼人用代茶,故人重之,如蜀地茶也。”既表明作者曾到岭南,见识过皋芦茶,语气中又有明显的“四川本位”。

“仙茅”条云“生西域”,继而又说:“自武城来,蜀中诸州皆有。”其中“武城”当是“武成”之讹写,前蜀王建国的年号,公元908年也。按,前蜀咸康元年(925),后唐庄宗伐蜀,诛王衍及宗族于秦川驿,国亡。蜀亡以后,李珣的情况渺不可知,《古今词话》言其“国亡不仕”,不知何所依据,《海药本草》成书年代大致确定在前蜀较妥。

除了《海药本草》,唐末五代还有一部性质类似的本草书,即《南海药谱》。据《嘉祐本草》引书解题云:“《南海药谱》,不著撰人名氏,杂记南方药所产郡县,及疗疾之验,颇无伦次,似唐末人所作。凡二卷。”《嘉祐本草》在阳起石、桃花石、芦荟、槟榔、龙脑、象牙等条引用此书,内容与《海药本草》不同,但李时珍将两书误会为一,丹波元胤、范行准、尚志钧等早有订正,无劳费辞矣。

(作者单位:成都中医药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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