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初期张齐贤著《洛阳缙绅旧闻记》卷一《少师佯狂》,在叙述名臣杨凝式诸多事迹后,笔锋一转,讲洛阳谈歌妇人杨苎萝的才艺故事:
有谈歌妇人杨苎萝,善合生、杂嘲,辨慧有才思,当时罕与比者。少师以侄女呼之,每令讴唱,言词捷给,声韵清楚,真秦青、韩娥之俦也。少师以侄女呼之,盖念其聪俊也。时僧云辨能俗讲,有文章,敏于应对,若嗣祝之辞,随其名位高下,对之立成千字,皆如宿构,少师尤重之。云辨于长寿寺五月讲,少师诣讲院,与云辨对坐,歌者在侧。忽有大蜘蛛于檐前垂丝而下,正对少师与僧前。云辨笑谓歌者曰:“试嘲此蜘蛛。如嘲得着,奉绢两疋。”歌者更不待思虑,应声嘲之,意全不离蜘蛛,而嘲戏之辞,正讽云辨,少师闻知绝倒。久之,大叫曰:“和尚取绢五疋来。”云辨且笑,遂以绢五疋奉之。歌者嘲蜘蛛云:“吃得肚罂撑,寻丝绕寺行。空中设罗网,只待杀众生。”盖讥云辨体肥而壮大故也。云辨师名圆鉴,后为左街司录,久之迁化。
少师指杨凝式,五代最著名的书家。他出生于唐后期著名的文化世家,遭逢乱世,只能与世浮沉,好在依附洛中张全义家族,无灾无难到公卿,平日也诗酒醉狂,常出入寺庙。僧人仰慕他的才艺,多刷粉墙以供他挥毫。上述这段故事时间不详,总在他进少师后,至少已经七十五岁。遇到这位伶牙俐齿的谈歌妇人,又是同姓,就以侄女视之。叔侄嘲讽的对象,是这位“能俗讲,有文章,敏于应对”的老僧云辨。云辨是杨的好友,在寺中对坐谈论,辈份稍低的女歌者在侧侍立。一只大蜘蛛的加入,引出有趣的话题,云辨好事,出重赏要歌者嘲蜘蛛,歌者应声而就,句句嘲蜘蛛,句句讽老僧,因云辨“体肥而壮大”,与饱食的蜘蛛成趣比,僧人不杀生,蜘蛛张网的目标只是要捕杀飞虻过蚊,以此嘲笑老僧,自是充满欢趣。杨凝式兴奋莫名,老僧也乐不可支,马上奉绢五匹。
以上内容是存世文献中关于这位能俗讲的高僧的全部记录。如果没有敦煌藏经洞的偶然发现,留在典籍中的只有这位被小女子调侃的胖和尚了。如果仔细阅读,可知云辨“敏于应对”,祭祝时“千字皆如宿构”,大约平时也善于嘲讽,且占尽便宜,偏偏此次落了下风。
敦煌遗书中发现大批圆鉴大师云辨的作品,足以让我们重新认识他的成就。
斯四四七二收《左街僧录与缘人遗书》,署其名为云辩,末云“时广顺元年六月十八日迁”,是他去世的时间。书云“帝释庄严,难过于七十九岁”,又云“即于今载夏六月二十八日,思觉缠痾困楚,举止苍惶”,可知他去世时为七十九岁,即生于咸通十四年,恰与杨凝式同年出生,生卒年用公元表示为873951。死亡日期有十天差别,或因传抄有讹误。遗书较长,不全录。据此可知他“师资幼礼,丱(guàn)岁抛亲”,此后则“萤窗夜就,讨诸佛出世之因缘;蟾影夕窥,究圣贤离尘之旨趣”,是说曾发愤广读内外经典。又说:“荐逢昭运,数值时明,别俗早离于三峰,名第获彰于四水。”此节述他早年经历。唐亡那年他三十五岁,三峰指华州,可能他就是华州人。又云:“承明圣之师章,授德皇之服命。累沐见过,礼戢教门。两京之演法年深,薄德而自量郑露。而又偏受梁苑信士曲奖彻情,每推于帝阙皇都,迥维持于神京胜府。”这里不仅说到自己的讲法得到皇家之礼敬,累次莅寺礼敬,且数度在洛阳、汴京迁徙中,曾住长寿寺、相国寺等名蓝,得到官府、信众奖扶和追随。他说自己的工作,只是“常敷圣义,永诱缘人,劝门徒出拔六尘,化俗谛免离于八苦”,即在俗讲佛义中,引导有缘人出脱俗尘,免离苦难。
在遗书最后,有李琬的附记:
大德参寻圣境,远达梁京,偶因听规清谈,说本道风化,而乃顿回愚意,倾心归依。二年来往,一无供须,所令迭纸挥毫。故并辞惮切认。广敬西天梵语,多重东国文章,更能无染无违,必究真空真义。时显德元年(954)季春月蓂开三叶,长白山人李琬蒙沙州大德抄记。
云辩在生命最后两年曾到汴京说法,李琬似为沙州归义军之使汴人员,因为听法得接谈,介绍本道佛教情况后,即多追随归依于云辩。而且,云辩讲法的成就为边陲的“沙州大德”知闻,因让李琬抄录文本,远传敦煌。这也就可理解为何敦煌能够保存那么多云辩的作品了。
敦煌遗书中的云辩作品,以斯四四七二所录为大宗,一是欠缺总题的一组十首七律,《敦煌歌辞总编》卷三拟题为《修建寺殿募捐疏头辞十首》,《敦煌僧诗校辑》则拟题作《上君王诗十首》。二是《十慈悲偈》十首,原题《右街僧录圆鉴大师云辩进十慈悲偈》。三是伯二六○三存《赞普满偈十首》,有序云:“再庄严普满塔六层囊网,别置两层板舍,抽换勾栏,及内外泥饰、赤白软亘等,都计料钱一千五百贯文。奉为□国及六军万姓,再修普满塔。开赞,请一人为首,转化多人,每人化钱十文足陌。谨课偈词十首,便当疏头。”是为重修普满塔开赞而作。四是《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见斯七,斯三七二八、伯三三六一稍有残缺。原署“左街僧录圆鉴大师赐紫云辩述”。五是《左街僧录大师压座文》,见斯三七二八,有一段尾题,《文史》第七辑中周绍良《读变文札记》谓出《集神州三宝感通录》二载隋文帝建舍利塔敕,与本文无关。六是我怀疑伯三八○八《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可能也是云辩的作品。该文作于唐明宗在位的最后一年,即长兴四年(933)九月九日明宗诞节,全篇用二十九首七律穿插讲说《仁王护国般若波罗蜜多经》,称赞明宗之奉佛与勋业,并附十九首七言绝句,咏赞明宗末年之人事与政绩。虽然目前还无法确认即云辩作,但前引云辩“若嗣祝之辞,随其名位高下,对之立成千字,皆如宿构”,以及大多由七律组成的讲唱风格,与前引各组风格是一致的。若然,则是年云辩六十岁,正是他精力最鼎盛时期的作品。
云辩存世作品如此之丰富,在这篇小文中显然无法作全面介绍,但可举例作些解说。
先说《十慈悲偈》。分十首,有《君王》《为宰》《公案》《师僧》《道流》《山人》《豪家》《当官》《军仵》《关令》的小题,首句都是“君王若也起慈悲”之类劝善之句,向社会各种人等发出向善恤众的呼吁。《君王》缺末句,录《为宰》《豪家》两首如下:
为宰若也起慈悲,忧国忧家道不亏。匡赞一人行圣德,停(原作亭,据汪泛舟《敦煌僧诗校辑》改)腾四海总和毗。既能奏谏当三殿,又且清通润百司。若劝君王能治化,无征无战胜尧时。
豪家若也起慈悲,怜念贫寒好行施。机上用机(陈祚龙校作“计上用计”,《敦煌僧诗校辑》作“济上用济”)何要学,利中生利不须违。亲情久阙恩怜取,奴婢辛勤体悉伊。处处用心除我慢,人生能得几多时?“为宰”,周绍良录作“为官”,与后《当官》意重,从内容和顺序看,显然是议论宰相之责任。宰相是君主的辅佐,所谓“匡赞一人行圣德”,即指此。宰相的责任是给君主提供建议,弥补偏失,也要将君主的意愿贯彻执行。云辩特别强调宰相必须做到“忧国忧家”,既能金殿奏事,直言行谏,又要沟通百官,使政令畅通无阻地得到落实。宰相如果劝谏君主实行教化,达成天下太平,使四海升平,百业和睦,没有战争,没有折腾,那就如同尧舜大治了。“豪家”是富豪贵显之家,云辩特别要求他们怜恤贫寒,多行善事:亲人久疏音问,应该主动问候关心,奴仆身份虽然卑贱,但服勤日常,也应该加以体悉,即体会了解。“富家”最大的缺憾是不断追求财富,因富而生骄慢,云辩请他们理解,人生很短暂,富贵能有几多时,能够处处用心,关心他人,去除轻慢,自己会更多地得益。十首诗,每篇都讲这样的道理,意思浅显,总是引人慈悲行善。虽然就艺术性来说,不算优秀,接近七律,近于合格,但对社会文化水准并不太高的大众来说,让他们听得懂,能够理解,云辩尽了很大努力。
《赞普满偈十首》末题“开运二年(945)正月日,相国寺主上座赐紫弘演正言当讲左街僧录圆鉴(下缺)”。下缺文字可能是“大师云辩”等,是云辩在汴京主讲大相国寺时,为六层普满塔再度庄严而作。虽然唐代有潞州僧普满的事迹,但估计与此塔无关,陈祚龙认为“或即佛化普遍因果圆满之谓”,也可说通。内容则为修塔募捐而作,故十首的内容反复叙说此塔之历史、景致、功用以及多年未修之现状,请“六军万姓”捐助,自己则先为疏头。录第二、第九首如下:
巍峨长惹瑞烟浓,奇绝般输显盛踪。灿烂金轮过百尺,玲珑枓栱迭千重。风高佛寺鸣天乐,雪霁神州耸玉峰。几度曾登瞻宇宙,一层内礼紫金容。
至德年修岁月遥,砖阶经雨滴来坳。画檐坏为多虫穴,丹雘昏缘足鸟巢。尘染御书悬户额,风飘蛛网挂林梢。今开讲会同严饰,施利全凭导首抄。
前引第一组缺题的十首,拟题《修建寺殿募捐疏头辞十首》,大体近是,内容是另一次佛寺劝捐活动的讲辞。第一首云:“去年开讲感皇情,敕旨教书云辩名。缘得帝王垂圣泽,遂令佛会动神京。筵中日月门徒集,座上朝朝施利盈。圣主寻宣天使造,讲堂功德立修成。”去年开讲是为造佛堂,而且惊动了君王,敕书直接说到云辩之名,因此震动汴京,门徒募施,天使(皇帝的使节,一般指宦官)督造,取得巨大成功。其次则讲到本次求施的缘由是:“八十馀年梁栋材,频遭雨烂与风摧。欹斜损漏门长闭,破坏荒凉讲不开。”具体是前头门屋:“后面讲堂修毕备,前头门屋盖周旋(陈祚龙校作“全”)。两般功德无亏阙,帝主门徒一讲钱。”是去岁工程的延续,应该一体完成。第七首则将大修后的效果画出:“端严大殿画应难,天匠修成匪等闲。八座柱排医王宝,三尊耸立紫金山。深凝瑞气通霄汉,常展慈光照世间。启讲重修成就了,奏闻须到悦龙颜。”佛殿庄严,慈光普照,龙颜欢喜,大众蒙益。第九首还说到完成时间与财务管理:“三个月中还见就,一钱管取不参差。”这组诗估计也是在汴京所作,连前修普满塔,即有三次化缘。化缘的本意是寺院请求信众布施,也是寺院与信众交集的重要途径。云辩的两组作品,起了这样的作用。
《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总题为后人所加,更稳妥的标题应该是“故圆鉴大师《二十四孝押座文》”。虽然僧人出家后,就与俗家断绝了关系,所谓沙门不拜君亲,即此义。但中国佛教的最大成就就在因缘随俗,不违世情,因此也赞同行孝事亲。佛学大师宗密晚年返乡探亲,亲自注讲佛门事亲之《盂兰盆经》,并自称“充国沙门”,用故里之古名,就表达这种立场(参冉云华《宗密》说)。云辩首标主旨:“佛身尊贵因何得?根本曾行孝顺来。”佛的尊贵就是广行孝道。他引用许多孝行故事:“慈乌返哺犹怀感,鸿雁才飞便着行。郭巨愿埋亲子息,老莱欢着彩衣裳。”“泣竹笋生名最重,卧冰鱼跃义难量。”这些多是二十四孝里的故事。然后提出日常生活之细节要求:“四邻忿怒传扬出,五逆名声远近彰。若是弟兄争在户,必招邻里暗迁墙。至亲骨肉须同食,深分交朋尚并粮。”这是从邻里、兄弟、亲朋的立场来说。“晨昏早遣儿妻起,酒食先教父母尝”,即要勤于事亲,供奉酒食。“生前直懒供茶水,没后虚劳酹酒浆”,则是说死后祭祀不如生前勤于奉养。“如来演说五千卷,孔氏谭论十八章。莫越言言宣孝顺,无非句句述温良”,充分强调儒、佛虽然论说有别,但立论都是要人行孝温良。
《左街僧录大师压座文》一篇,篇幅较短,从受胎养育子女说起,讲到孩子渐渐长大,“女即使闻周氏教,儿还教念百家诗”,要家长重视儿童教育。压座文也叫押座文,是讲经变时的开场部分。
最后要说到《长兴四年中兴殿应圣节讲经文》,此篇虽然无法确认是云辩所作,但内容则为在唐明宗生日庆典上,对皇帝与满朝文武百官讲说佛经,用讲经说唱的方式,称颂明宗重兴佛法、治理天下的成就,顺便称颂重要的王公大臣,属当代政治评述类的作品。在唐五代通俗文学中,应占有重要地位。
唐五代享有重名的俗讲僧,其实只有文溆、云辩、保宣等几人。文溆更为世所知,但未有作品留存;云辩则因沙州在他身后不久之及时传录,因而得有较多孑存。当然,可能在云辩一生无数次的俗讲生涯中,保存至今的仍属九牛一毛,但已经很珍贵。云辩不是开宗创派的佛学大师,也不是著作等身的学术名宿,他就是今日所说的“名嘴”,沟通朝野,沟通僧俗,把佛教深奥复杂的大道理,用最通俗明白的话语,用讲唱结合的方式,影响着社会民众。他的作品够不上经典,艺术上确很粗糙,但那时已经远闻西陲,谁能说他的工作没有意义呢?文学史上应该有这位和善而肥胖的僧人浓重的一笔。
前辈学者陈祚龙撰《关于五代名僧云辩的诗与偈》(收入《敦煌学海探珠》,台湾商务印书馆,1979)、周绍良撰《五代俗讲僧圆鉴大师》(收入《敦煌文学刍议及其他》,新文丰出版公司,1992),已经分别撰文论列,我仍愿意略作介绍,以期引起更多人关注。
(作者单位:复旦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