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纲目”本来是史书之一体,昉自朱熹的《资治通鉴纲目》,论者谓此书“以纲提其要,以目纪其详。纲仿《春秋》,而兼采群史之长;目仿《左氏》,而稽合诸儒之粹。褒贬大义,凛乎烈日秋霜,而繁简相发,又足为史家之矩范”。史学以外的著作未必适合这一体例,但著述者出于对朱子的仰慕,也在书名中添上“纲目”二字,其著名者如舒天民《六艺纲目》、楼英《医学纲目》、李时珍《本草纲目》。
李时珍字东璧,号濒湖,湖北蕲春人。幼习举子业,年十四补诸生,三举于乡皆不售,乃闭门读书,举凡子史经传、声韵农圃、医卜星相、佛老稗说、乐府诸家,莫不备究。后虽从父李言闻行医,依然保持儒生本色,其撰著《本草纲目》,不仅在纠正校订旧经古注之舛缪差讹遗漏,凡例专门指出:“虽曰医家药品,其考释性理,实吾儒格物之学,可裨《尔雅》《诗疏》之缺。”
《本草纲目》卷首开列有“历代诸家本草”,其末殿以己书,提要说:“明楚府奉祠敕封文林郎蓬溪知县蕲州李时珍东璧撰。搜罗百氏,访采四方。始于嘉靖壬子,终于万历戊寅,稿凡三易。分为五十二卷,列为一十六部,部各分类,类凡六十。标名为纲,列事为目。增药三百七十四种,方八千一百六十。”
李时珍的生卒年月没有确切记载,顾景星为其作传,只是说“年七十六,预定死期,为遗表授其子建元”,而未提到具体时间。据李建元《进本草纲目疏》云:“臣故父李时珍,原任楚府奉祠,奉敕进封文林郎、四川蓬溪知县。生平笃学,刻意纂修,曾著本草一部,甫及刻成,忽值数尽,撰有遗表,令臣代献。”《明史•李时珍传》云:“书成,将上之朝,时珍遽卒。未几,神宗诏修国史,购四方书籍。其子建元以父遗表及是书来献,天子嘉之,命刊行天下,自是士大夫家有其书。”其说即本于此。
明神宗诏修国史在万历二十二年(1594)三月,据《明实录》,二十四年(1596)十一月,“湖广蕲州生员李建元奏进《本草纲目》五十八套,章下礼部,书留览”。此与出土的李建元墓志铭说“岁丙申(1596)冬,公以单骑抵燕京,奉表上”相吻合。《明实录》说进《本草纲目》五十八套,显然是印刷本。按照李建元的说法,李时珍在书“甫及刻成”之际,“忽值数尽”,即卒于此书印刷出版后不久。而《本草纲目》最早的版本金陵本书首只署有“万历岁庚寅春上元日”王世贞的序,庚寅为万历十八年(1590),这可以视为《本草纲目》开雕时间的上限。换言之,李时珍当卒于万历十八年(1590)至万历二十四年(1596)之间。
20世纪50年代,张慧剑受上海电影制片厂委托,创作电影剧本《李时珍》,数次前往蕲春考察,摄得李时珍夫妇合葬碑,树立时间是“万历癸巳中秋”,即万历二十一年(1593)。学界一般同意此即李时珍的卒年,也是金陵本《本草纲目》初版的时间,由此上溯,确定李时珍生于正德十三年(1518)。万历六年(1578)《本草纲目》成书,李时珍六十一岁,两年后,亲赴太仓弇山园谒王世贞,请求王为《本草纲目》赐序。
王世贞对李时珍印象极好,有诗相赠:“李叟维稍直塘树,便睹仙真跨龙去。却出青囊肘后书,似求元晏先生序。华阳真逸临欲仙,误注本草迟十年。何如但付贤郎舄,羊角横抟上九天。”但不知为何,这篇序言竟拖延十年,至万历十八年(1590)才缴付。王世贞在序言中回忆初见李时珍时的印象—“晬然貌也,癯然身也,津津然谭议也,真北斗以南一人”,对《本草纲目》有高度评价:“如入金谷之园,种色夺目;如登龙君之宫,宝藏悉陈。如对冰壶玉鉴,毛发可指数也。博而不繁,详而有要,综核究竟,直窥渊海。兹岂仅以医书觏哉,实性理之精微,格物之通典,帝王之秘箓,臣民之重宝也。”王世贞赠诗末句“贤郎”下有注:“君有子,为蜀中名令。故云。”这位“为蜀中名令”的贤郎,是李时珍的长子李建中,《蕲州志》有传,其略云:“嘉靖四十三年举于乡,六上礼官不第,署河南光山教谕,为诸生授经,束脩转给寒士。升四川蓬溪知县。”李建中在蓬溪任上政绩卓著,按照明代文官父祖封赠制度,外官考满合格,父母可以获得对品封赠,《本草纲目》书前李时珍衔“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县知县”,即由此而来。
“华阳真逸”两句用道书《桓真人升仙记》中陶弘景的典故,说陶弘景修道有“三是四非”,故不得立即升仙,其中第一非即是:“注药饵方书,杀禽鱼虫兽救治病苦。虽有救人之心,实负杀禽之罪。”王世贞因此调侃李时珍,何不将后续工作委托给儿子,以便自己轻举飞仙。王世贞或许只是戏言,而《本草纲目》的撰著,确实是“全家总动员”。
金陵本以王世贞序言冠首,然后是“辑书姓氏”,题作:“敕封文林郎四川蓬溪县知县蕲州李时珍编辑;云南永昌府通判男李建中、黄州府儒学生员男李建元校正;应天府儒学生员黄申、高第同阅;太医院医士男李建方、蕲州儒学生员男李建木重订;生员孙李树宗、生员孙李树声、生员孙李树勋次卷;荆府引礼生孙李树本楷书;金陵后学胡承龙梓行。”此后即上下两卷图例,分别标题“本草纲目附图卷之上”和“本草纲目附图卷之下”,两卷编辑图绘责任人署名不完全一样,上卷题:“阶文林郎蓬溪知县男李建中辑,府学生男李建元图,州学生孙李树宗校。”下卷题:“阶文林郎蓬溪知县男李建中辑,州学生男李建木图,州学生孙李树声校。”
本书既以“纲目”为名,体例则与前代本草有所不同,在卷一“《神农本经》名例”之下,李时珍说:“今则通合古今诸家之药,析为十六部。当分者分,当并者并,当移者移,当增者增。不分三品,惟逐各部。物以类从,目随纲举。每药标一总名,正大纲也;大书气味、主治,正小纲也。分注释名、集解、发明,详其目也;而辨疑、正误、附录附之,备其体也;单方又附于其末,详其用也。大纲之下,明注本草及三品,所以原始也;小纲之下,明注各家之名,所以注实也。分注则各书人名,一则古今之出处不没,一则各家之是非有归,虽旧章似乎剖析,而支脉更觉分明。非敢僭越,实便讨寻尔。”
析言之,其体例可以分为三个层次:区分物类,以部为纲,以类为目;规划品种,基源为纲,附品为目;叙说药物,标名为纲,列事为目。
先说“以部为纲,以类为目”。面对数以千计的药物名目,首要工作是“析族区类、振纲分目”。针对《证类本草》“玉、石、水、土混同,诸虫、鳞、介不别,或虫入木部,或木入草部”“或一药而分数条,或二物而同一处;或木居草部,或虫入木部;水土共居,虫鱼杂处;淄渑罔辨,玉珷不分”的情况作了较大调整。《本草纲目》共分水、火、土、金石、草、谷、菜、果、木、服器、虫、鳞、介、禽、兽、人16部,所谓“首以水、火,次之以土。水、火为万物之先,土为万物母也。次之以金、石,从土也;次之以草、谷、菜、果、木,从微至巨也;次之以服器,从草木也;次之以虫、鳞、介、禽、兽,终之以人,从贱至贵也”。尽可能把所有药物安排在恰当的部类,如“紫麒麟竭”,旧本草为一条,先后安排在玉石部、木部,李时珍考察后认为:“麒麟竭是树脂,紫是虫造。”于是麒麟竭留在木部香木类,将紫改到虫部卵生类。
16部是总纲,其下又分60类,其中草部最细,共分山草类、芳草类、隰草类、毒草类、蔓草类、水草类、石草类、苔类、杂草类,部与类之间构成纲目关系。可贵的是,李时珍对物类关联性已经有所感知,如在壶卢条释名项提到“凡蓏属皆得称瓜”,这个“蓏属”,几乎都是葫芦科的物种。在草部芳草类,当归、芎、蘼芜、蛇床、藁本数条相连续,均是伞形科植物。
再说“基源为纲,附品为目”。同一动植物的不同药用部位,旧本草有时候被分为不同条目,混乱不堪,《本草纲目》在凡例中规定:“唐、宋增入药品,或一物再出、三出,或二物、三物混注。今俱考正,分别归并,但标其纲,而附列其目。如标龙为纲,而齿、角、骨、脑、胎、涎,皆列为目;标粱为纲,而赤、黄粱米,皆列为目之类。”此即以药物基源为纲,药用部位为目,按照“目随纲举”的原则,药用部位只能以附品的形式,附属于主药之下。例如“牛”条,其下附列黄牛肉、水牛肉、牛头蹄、牛鼻、牛皮、牛乳、牛血等38个可以入药的部件作为子目。这样处理,条目清楚,检索容易。
具体药物条文则“标名为纲,列事为目”。《证类本草》及其以前的主流本草,各药条下的内容乃层叠累加,重点不突出,读者面对诸如“本草经云”“陶隐居注”“唐本注”“今注”“图经曰”“日华子曰”之类的提示词,倍感茫然。《本草纲目》以药名为纲,统率释名、集解、正误、修治、气味、主治、发明、附方8个子目。凡例阐释说:“诸品首以释名,正名也。次以集解,解其出产、形状、采取也。次以辨疑、正误,辨其可疑,正其谬误也。次以修治,谨炮炙也。次以气味,明性也。次以主治,录功也。次以发明,疏义也。次以附方,著用也。或欲去方,是有体无用矣。”
“释名”在于解决与药名有关的问题。首先确立正名,附列古名、异名、俗名,尽可能地解释这些名称的来历。如药物“黄芪”,明代已经俗写作此。李时珍仍据《证类本草》以“黄耆”为正名,将“黄芪”列为别名,在释名项还特别指出,写作“蓍”是错误的。李时珍说:“耆,长也。黄耆色黄,为补药之长,故名。今俗通作黄芪。或作蓍者非矣,蓍乃蓍龟之蓍,音尸。”
“集解”涉及药物名实、产地、采收等问题。集解项下不仅集中了前代本草的意见,并搜罗子史百家关于物类的文字,无论与医药是否相关,皆汇总在条目之下,由此获得“中国古代百科全书”的称誉。如李时珍在金鱼条集解项说:“金鱼有鲤、鲫、鳅、?数种,鳅、?尤难得,独金鲫耐久,前古罕知。惟《北户录》云:出邛婆塞江,脑中有金。盖亦讹传。《述异记》载:晋桓冲游庐山,见湖中有赤鳞鱼。即此也。自宋始有畜者,今则处处人家养玩矣。”达尔文在《动物和植物在家养下的变异》中辗转引录这条材料,作为金鱼驯养的证据。
集解项并不是简单的文献堆砌,许多药物条下都有作者自己的见解。如白花蛇以蕲州产者为著名,称“蕲蛇”,蕲州是李时珍的家乡,集解项对此描述甚详:
花蛇,湖、蜀皆有,今惟以蕲蛇擅名。然蕲地亦不多得,市肆所货、官司所取者,皆自江南兴国州诸山中来。其蛇龙头虎口,黑质白花,胁有二十四个方胜文,腹有念珠斑,口有四长牙,尾上有一佛指甲,长一二分,肠形如连珠。多在石南藤上食其花叶,人以此寻获。先撒沙土一把,则蟠而不动。以叉取之,用绳悬起,劙刀破腹去肠物,则反尾洗涤其腹,盖护创尔。乃以竹支定,屈曲盘起,扎缚炕干。出蕲地者,虽干枯而眼光不陷,他处者则否矣。故罗愿《尔雅翼》云:蛇死目皆闭,惟蕲州花蛇目开。如生舒、蕲两界者,则一开一闭。故人以此验之。又按元稹《长庆集》云:巴蛇凡百类,惟褰鼻白花蛇,人常不见之。毒人则毛发竖立,饮于溪涧则泥沙尽沸。鷣鸟能食其小者。巴人亦用禁术制之,熏以雄黄烟则脑裂也。此说与苏颂所说黔蛇相合。然今蕲蛇亦不甚毒,则黔、蜀之蛇虽同有白花,而类性不同,故入药独取蕲产者也。
此即蝰蛇科的尖吻蝮。此蛇头大呈三角形,与颈部可明显区分,有长管牙,即李时珍所说“龙头虎口”;吻端由鼻间鳞与吻鳞尖出形成一上翘的突起,即“褰鼻”“反鼻”;体背有灰白色大方形斑块二十馀,即“方胜文”;尾末端鳞片角质化程度较高,形成一尖出硬物,称“佛指甲”。
“正误”乃是针对前代争论极大、对学术影响较深的问题设立的条目。如凝水石载《本草经》,陶弘景描述“此石末置水中,夏月能为冰”,后世本草家觉得不可思议,于是异说纷呈。李时珍在分析前人论述之后,确认陶弘景说的“盐精”才是正品,而“唐宋诸医不识此石,而以石膏、方解石为注,误矣”。这种凝水石为含结晶水的硝酸盐矿石,在溶解时能够吸热,可以使水温下降,甚至局部结冰。确实如正误项所感叹的,“凝水之误,非时珍深察,恐终于绝响矣”。
修治、气味、主治、发明、附方5项主要是医药学内容,“发明”乃是其中的精华。灯花条发明项提到自己的一个医案:“我明宗室富顺王一孙,嗜灯花,但闻其气,即哭索不已。时珍诊之曰:此癖也。以杀虫治癖之药丸服,一料而愈。”这是寄生虫疾病导致异食癖,因为诊断明确,所以投以杀虫药,很快便获得了疗效。
《本草纲目》的版本大致可分为“一祖三系”:即约在万历二十一年(1593)由金陵书商胡承龙印刷发行的原刻祖本,称为“金陵本”;万历三十一年(1603)夏良心、张鼎思江西南昌重刻本,及以此为底本的若干覆刻本,习称“江西本系统”;崇祯十三年(1640)钱蔚起杭州六有堂重刻本,及以此为底本的若干覆刻本,习称“钱本系统”,或“武林钱衙本”;光绪十一年(1885)张绍棠南京味古斋重刻本,及以此为底本的若干覆刻本、石印本,习称“张本系统”。
不同版本除了文字差异,冠于书首的千馀幅图例也很有不同。金陵本两卷共1109幅图例,由李时珍的儿子李建元、李建木绘制;江西本除极少数修饰加工外,基本忠实于金陵本的图样;钱本图例改为3卷,将金陵本所缺的藤黄图补完,共有1110幅图例,由陆喆绘图、项南洲镂版;张本图例3卷,参考钱本重绘,部分植物图例参考《植物名实图考》绘制,共有1122幅图例,由许燮年绘图。
(作者单位:成都中医药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