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三立作为马氏相声风格的开创者,其功绩就在于他突出了相声的文学性。在传统相声当中也有涉及人物的节目,但其中的人物大都是处在从属地位,为相声笑料服务的,个性不十分鲜明,更多的是滑稽可笑的一类。而马三立凭借自己对社会生活的深刻体悟以及自身的文化素养,将这些人物的个性突出,使相声上升到了文学的高度,为我们塑造了若干个性鲜明、意蕴丰富的典型人物形象。
在这其中,给我们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开粥厂》中的“马善人”形象。
“开粥厂”是一种赈灾的举动,在过去,遇到大的自然灾害的时候,有钱的士绅、财主、甚至是官僚,财团,都开设施舍粮食的场所,赈济灾民。这一历史可以上溯到齐庄公时期,《礼记·檀弓下》里面著名的“嗟来之食”的典故中大夫黔敖“为食于路,以待饥者而食之”的举动就近似于开粥厂的形式。
相声《开粥厂》又名《三节会》,这段相声大概形成于清末民初,对于那个时期“开粥厂”的事件有所反映。其中巧妙地将中国的“端午节”“中秋节”和“春节”的饮食风俗连缀在一个段子里,作了张扬却不失细致的描绘。
原先的版本就是单纯以卖弄演员背诵五月节、八月节、春节施舍物品的贯口基本功的节目。而在马三立的版本中,却将单纯技巧展示的贯口放到了从属地位,通过若干精心设计的细节描摹,为我们塑造了一个意蕴丰富的“马善人”形象。
“马善人”与鲁迅先生笔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精神胜利法”之集大成者,那个自欺欺人、自我陶醉、自嘲自解的“阿Q”有异曲同工之妙。“马善人”不能正视现实,幻想自己是大户人家,到处吹嘘自己并不拥有的阔绰,用瞒和骗来为自己寻找精神上的慰藉。他先为自己寻找祖上荣耀的根据,这与“阿Q”非要说自己是未庄大财主赵太爷的本家,借以抬高自己身价的伎俩如出一辙:
乙:嘿呀,大户之家。
甲:我们是汉朝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辈。
乙:啊,马援的后辈。
甲:哎!马超知道吗?三国马超。
乙:知道。
甲:马超、马岱,我们老祖先。那是我们上辈。汉朝那伏波将军马援,我们上辈。这都一家子,姓马。
在小说《阿Q正传》中,赵太爷为了这件事给了“阿Q”一个嘴巴,而在这里这个嘴巴是捧哏打的:乙:姓马都是一家子?
甲:哎。
乙:哦,唱评戏有个“马寡妇”,您一家子啊?
甲:同姓各家。
接着“马善人”又自我陶醉在自己编织的谎言当中:
甲:大元宝、小元宝,小锞子儿,这么点儿的那个,拿!给孩子们拿着玩儿去。
乙:嘿,哎呀!
甲:没用!
乙:成堆啦?金条成堆!
……
甲:有七十多座亭子。亭子满都汉白玉的石座,玻璃砖的亭子!亭子顶儿,银子包金的。两边的鹤鹿同春,满是真金的。
乙:嗬!
甲:翡翠的犄角,猫眼的眼睛,碧玺的尾巴。月牙河,汉白玉的石桥。河里的金鱼、银鱼儿赛过叫驴,那蛤蟆秧子跟骆驼那么大个儿。
……
当“马善人”使用小市民伎俩的时候,其真正嘴脸就立刻暴露无疑了:
甲:这马家叫“什变的”,这个月饼。
乙:怎么个什变?
甲:什变的,得心应手。你想吃什么,就看你说话,你说着就变。“嗬,这大月饼哎,多好啊,是白糖馅儿。”一掰!哎,白糖馅儿哎,真好吃。吃两口,腻啦!“嘿,枣泥儿的好啦!”再掰!白糖全没,满变枣泥儿。
乙:嘿!这好啊!
甲:“枣泥儿好吃啊!哎呀,南方,椰子馅儿,咱这儿吃不着!”再掰!椰子馅儿。说它变你信不信?不信我骂街啦!
乙:信!我信!
“马善人”的猥琐表现在甚至以自己买不起新鞋作为骄傲:
乙:您这鞋该钉掌啦!哈哈,换换鞋吧。那么些金条。
甲:你问问,都看见啦!我一直老这双鞋吧!
乙:可不!压根儿也没换。
甲:你看见没有,不想换。
乙:不想换?
甲:哎。
乙:嘿,你也没有啊。
甲:干净。
乙:干净啊?
甲:衣贵洁不贵华。曾子曰:“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乙:啊?这是“曾子曰”呀?
明明是没钱买新鞋,却满口之乎者也地盗用先贤之言,断章取义甚至是胡编乱造地为自己的行为作注解,把自己幻想成衣衫褴褛但却是品格高尚的圣人。这与“阿Q”头上自诩为“一种高尚的光荣的癞头疮”是何其相似呀。传统相声《开粥厂》经过马三立的提炼改编,对国民劣根性进行了无情的讽刺揭露,发人深省。是否可以看作是对鲁迅先生“写出一个现代的我们国人的魂灵来”的继续呢?
马三立四书五经烂熟于胸,他的相声语言总是寓庄于谐,试看《开粥厂》中随意引用的古文:
“衣贵洁不贵华”(出自《弟子规》)
“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出自唐朝欧阳询的《艺文类聚》)。
“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此率兽而食人也。”“曰:无伤也,是乃仁术也,见牛未见羊也。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出自《孟子·梁惠王上》)
“君子遵道而行,则能择乎善矣,半途而废,则力之不足也。”(出自宋朝朱熹《中庸章句》)
在这大雅的古文之后,马三立便托被孔子赞许“吾与点也”的先贤曾子之口吟咏了几句市井的白话:
“包子有肉不在褶上。”
“不能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一羊也是赶,俩羊也是放。”“捆着发木,吊着发麻。惹惹惹,敲大锣,罗罗纲,卖咸姜,大爷不怕小八卦……”
将文白杂糅,俗雅对比,突出喜剧效果。
这段相声采用了传统相声“三番四抖”的形式:
一番:“马善人”摆阔,在五月节施舍。
二番:在八月节施舍。
三番:在春节施舍。
四抖:“早晨把棉袄卖了,才吃的早点。”“不是开粥厂吗?”“打算这么舍,还没发财了。”“说胡话呀!”
刚才还吹嘘自己富甲一方的“马善人”在最后戳穿了自己的牛皮⸺“早晨把棉袄卖了,才吃的早点”,与前面三次铺垫形成了强烈反差,制造了喜剧效果。
马三立在铺垫上丝丝入扣,当“马善人”听说捧哏演员没到过“顺义县”立刻说“好”,后面便开始无所顾忌地吹嘘,通过这一细节将“马善人”小市民狡猾的一面暴露无遗。
在表演上,马三立身材修长、面容消瘦、一对大扇风耳,那一眨一眨的小眼睛叫人看了就想笑,天生的一幅滑稽相貌。马三立擅长利用自己这一天生资本,利用自身肖像特点刻画塑造人物,给人以逼真的感觉。在这段相声中马三立便巧妙地运用“自嘲”手法,将自身形象大道无痕般地与“马善人”融为一体,浑然天成。在相声的一开头便采用“画眼睛”的白描手法,为我们勾勒出了“马善人”的伪善:
甲:就算我身上逮住个大虱子,哎哟,嗬!怎么办?
乙:挤死。
甲:挤死啊?太损啦。
乙:那怎么办?
甲:那是条性命,挤死啊?
乙:扔地下。
甲:扔地下饿死啦。
乙:那怎么办?
甲:无论找谁,往脖子那儿一搁。
乙:哎!哎呀!
甲:善嘛。
乙:这叫善哪?这叫缺德。放虱子啊?
甲:心软。我心软哎!
乙:心软?放虱子玩儿。
甲:我们又能保全它的生命,我们还不受痛苦。
乙:嘿。
甲:找一胖子啊。
乙:还得找胖子?
甲:哎,吃得饱饱的。
乙:嘿,好!
甲:玩嘛。
乙:玩?这叫玩啊?好!
甲:你瞧,解闷儿呗,吃饱天天干吗呢?
乙:吃饱放虱子啊?
这里不禁让我们想起清代铁舟寄庸编辑的《笑典》中记载的一则笑话:
江泌字世清,济阳考城人也,父亮之,员外郎。泌少贫,昼日斫屧为业,夜读书,随月光,光斜则窝卷升屋,睡极堕地,则更登。性行仁义,衣敝虱多,绵裹置壁上,恐虱饥死,乃复置衣中,数日间终身无复虱。(《孝义列传》)
马三立将“江泌”的“性行仁义”“恐虱饥死”乃复置自己衣中的善举,翻空出奇用在将虱子“无论找谁,往脖子那儿一搁”的“马善人”身上,更加凸显出其“伪善”的面目,而这一典型意义的“虱子典”,在马三立消瘦的形象映衬下更显得相得益彰、极具喜剧意味。
接下来,这副猥琐的形貌与夸耀自己家资巨万、乐善好施、唾沫星子乱飞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真真是叫人忍俊不禁。如今,马三立塑造的这个“马善人”形象,已经深入人心,至今被相声界公认为除非马三立谁也“拿不动”的经典相声。
这段相声整体上呈现现实主义风格,但其中又加入了浪漫主义元素,那“赛过叫驴的蛤蟆秧子”“五里地没接子的牛皮”“丈八象牙条案”“能容纳轮船的养鱼缸”等等吹嘘,都是现实生活中难以见到的汪洋恣肆的夸张,这所有的浪漫主义元素都统一在真实的人物典型性格之下。
高妙的技巧,使其思想性深藏其中,也使主题多元化,薛宝琨先生曾经这样说:“《开粥厂》等一些传统相声,恐怕与新相声的主题单一、具体、明确等新文学主张是不一样的,带有极大的玩讽意味,似是而非、正话反说,只把意绪荡漾其间,而这才是‘相声味儿’。”
这里面顺便说一下,马三立不同时期《开粥厂》关于“五里地没接子的牛皮”的包袱台词有所不同。在上世纪五十年代那个特殊历史时期,马三立与张庆森是如此表演的:
甲:美国人送给我张牛皮,这牛皮打开,五里地,没接缝儿,整的。
乙:有这么大牛吗?
甲:美国人给吹的。
借助看似闲笔的包袱,对当时的美国进行了高妙的讽刺。
而在晚年与王凤山表演的时候,做了修改:
甲:法国人给我张牛皮,这牛皮打开,五里地,没接缝儿,整的。
乙:你这牛得多大?
时过境迁,国际形势发生剧变,为了不伤害美国与中国两国人民的感情,马三立删掉了这个包袱,更显出艺术大师的与时俱进。
(责任编辑/杜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