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抽空回了一趟老家,第二天一大早又急急地赶回了医院。带回一钵为我烧好的鱼汤,还有几只又红又大的石榴。
“院子里的石榴长得可好了。”母亲把石榴放在我床头,轻声说。
家乡小院里有几棵石榴树。母亲说我出生那天早上,石榴花开成了红艳艳的一片,像是为了迎接我而飘飞的彩缎。
石榴树陪伴了我整个童年。小时候,父母忙着在外干活,哥姐也上学去了,常常留我一个人在家。小院里寂静无声,唯有风吹过石榴树的声音,一朵朵小喇叭似的红花,开出了热闹的欢喜。
夏日的夜晚,母亲在石榴树下放上一张凉床,我们兄妹三人并排躺在上面纳凉。年幼的我们只管在星星下做着美美的梦,却不顾及劳累了一天的母亲,一边打着瞌睡,一边轻摇着手中的蒲扇,为我们驱赶蚊虫。小院里,石榴花轻渺的香气暗暗浮动,俏丽的花朵像一个个不睡觉的小仙女,立在树梢上守护着我们。
秋天石榴成熟时,每次母亲出门,除了对我千叮万嘱外,还要交待一句:饿了渴了,别忘了去摘石榴吃。
怎么会忘呢?石榴是我舌尖上的依赖,常常一边咀嚼着酸酸甜甜的味道,一边等待母亲急切的脚步。
长大后,我们兄妹几个像羽翼丰满的小鸟,一只只飞出了老巢。唯有院子里那几株石榴树,一年比一年荗盛,陪伴母亲细数孩子们离开的日子。
去年被一场大病折断了翅膀,虚弱不堪的我被母亲接了回来。我的眼泪一次次湿透了母亲的衣襟,母亲颤抖着手为我擦拭泪水,背过身去,捂住口鼻,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我忍不住对母亲发出一声嘶鸣:为什么要生下我!我像一个刽子手,一语剜出了母亲血淋淋的心,在母亲压抑的呜咽里,我听见了心碎的声音。一瓣瓣,像飘落一地的殷红的石榴花。
在长达一年的住院期间,年近八十的母亲昼夜陪在我身边,每天吃不好,睡不稳,还要为我提心吊胆。因为骨质增生,母亲的左腿已弯曲变形,每走一步都针锥般疼痛。即便如此,每天,母亲依旧细心地问我想吃什么。假如那天我正好有了点胃口,想吃点稀奇古怪的东西,不管多远,母亲一定会买来。
好几回,透过病房的玻璃窗,我看见矮小的母亲拎着几袋食品一瘸一拐、摇摇晃晃的身影,像挂在树上的石榴,沉甸甸地摇摇欲坠。母亲被风吹起的根根银发,像一枚枚钢针扎在我的心上。
怕母亲身体吃不消,我提出雇护工。母亲坚决不同意,嚷道:外人怎能比得上家人,如何放心得下?
深夜,我从疼痛中醒来,寂然一片,唯余自己在孤冷中清醒。一扭头,看到昏暗的夜色里,钢丝床上母亲缩成一小团的身影。一颗悬在风中的心便慢慢落了下来。无论遭遇多大风雨,母亲都为我张开不息的翅膀。
“快吃吧,你不是最爱吃吗?”母亲递给我一个红彤彤的大石榴。我接过来,轻轻抚摸着石榴皮上那褐色的斑驳印痕,指尖缓缓划过那一抹温暖的石榴红。
用刀在石榴顶部划出一个圆圈,剥开皮,一粒粒红润晶莹的石榴籽露了出来,如婴儿般纯净可爱。放一粒进嘴,一股清甜直透心脾。忽而,一滴眼泪旋进了珍珠般的石榴籽里,心由此豁然——母亲是紧紧包裹着我的石榴皮,我是躺在里面的婴儿,再大的风雨都不用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