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母亲都喜欢叫醒孩子。
早上8点,我半睡半醒地赖在床上,母亲站在楼下,叫我的名字,名字前加个“小”字。我44岁了。想笑,眼角又有些湿润。时间恍惚,雾一般弥漫了我生命的山水云天。
童年的清晨,母亲悄悄地起床,开房门,院子里扑棱棱惊飞一只鸟。晒衣服的毛竹竿上,悬着将坠未坠的露水。晨星在天,冷冷清清。月轮苍白,若隐若现。我恍惚听见铁钩挂着水桶提柄的摩擦声,听见母亲打开天井侧门的声响。我的心跟着她走过溪岸,走向那汪摇曳星月的水井。我在迷糊中再次睡去。母亲挑满水缸,做好饭,对着我的木格窗叫我,拖长了调子叫,前面加个“小”字。
我的生活里到处都有母亲的叫声。我在枫河无边的烟波里望远,母亲叫醒了我。我在杂乱的巷子里捉迷藏,母亲的叫声将我打捞起来。我在小孤山上捉兔子,母亲的叫声将我引领回家。我在操场上玩耍,忽然听见母亲唤我。母亲的呼唤带着清晨的露水,黄昏也沿着母亲的呼唤,从黄梅岭上淌下,从枫河边蔓延而来。
母亲的叫醒大多是舒缓温柔的,也有严厉的时候。初中一年级时,我迷上了小说,上课看,课余看,回家也看,满脑子都是江湖和爱情。那一次考试,我拿到了上学以来的第一个不及格,我羞愧,急躁,我想改变却又控制不住自己,终于数学课都听不懂了。母亲问我是怎么了,我生平第一次跳起来冲她吼到:“什么怎么了?我就是笨,我就不想学了!”边吼边把钢笔掼在桌子上。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吃惊地看着我:“我们家穷,除了给你一口吃的,什么都没有。你想一辈子住在漏雨的房子里?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黄汗淌黑汗流?那你就不学吧,明天,你就跟我去大圩里挑菜籽去。”她拉开门走到天井边,我看见她耸动的肩膀,我知道要强的母亲哭了。一句“对不起”噎在喉咙里,说不出口。我也无声地抽泣着,眼泪簌簌地打在练习本上。我短暂的叛逆期戛然而止。
母亲的叫醒一直在我的生命里,或无奈,或坚定,或心疼,或激励。她说,儿子,姻缘强求不得的,你要好好上班,你好起来才有好女子跟着你。她说,儿子,下岗怕什么,大不了回家种田去,哪里都有一口饭吃。她说,儿子,别吵呢,婚姻就是忍着,忍着忍着就老了。她说,儿子,孩子别那么管,大是大非不出错,差不到哪里去。她说,儿子,我想起来一件事就跟你提个醒,我怕我老了或者走了,没人跟你说这些。
我曾那么讨厌她的叫醒。它把我的睡眠击碎,把我从温暖的被窝生生拽到凛冽寒风中。它经常打断我正在进行的游戏,或是给我的得意泼一瓢冷水。它老生常谈,令人恹恹欲睡。它絮絮叨叨,让人不胜其烦。而如今,我也是一个叫醒者,我的女儿也会皱着眉头对我说:“老爸,知道了。”“老爸,你好烦。”我却不敢松懈,依然如故。
只有在母亲的家里,我才敢这样赖床,才能等着她的叫醒。我透过玻璃,看见她花白的头发被三月的春风捋着,仿佛是特意捋给我看的。她残存的黑发仿佛熊熊银焰里的黑草,很快就要全部烧尽了。她老了。可是她满脸的欢悦,她在阳光里仰起脸,喊着我的名字,让我下来吃饭。
我拉开窗户,伸出半个腰身,应道:“知道了,奶奶!”
母亲一惊,我已经跟着孩子叫她“奶奶”好多年了。瞬即她又笑了,笑得那么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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