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驹一点儿都不清楚,大伙什么时候离开他的,反正当小家伙意识到老师和其他小朋友都不在自己身边时,他正一个人跪爬在草地上,小嘴嘀嘀咕咕地捉蚂蚁玩呢。
草坪中央有一个圆形的大花坛,里面的月季花开得绚烂,那种奔放的红色简直像一片火苗在熊熊燃烧。下午第三节课的时候,老师把孩子们带出了幼儿园,家驹当然也在其中。小朋友们一个个手拉着手,活像串在一条长绳子上的小蚂蚱,在老师带领下,叽叽喳喳来到这个街心花园。幼儿园的院子小得可怜,只能容纳一套滑梯和两只跷跷板,平时天气晴好的时候,老师们会在下午三四点钟,带着孩子来这里游戏玩耍一会儿,之后再统一带回去吃晚饭。
现在,家驹形单影只,他从草丛里站起来,右手心里还攥着几只小蚂蚁呢,都是刚才在草丛里好不容易捉到的。蚂蚁在手心静静蠕动的感觉,很像尾巴骨那里发作的刺痒,所以,他觉得抓住蚂蚁就能制止那种痒痒。他的两只膝盖都有些湿乎乎的,上面沾染上了暗绿色的草汁,看上去脏兮兮的,他用左手胡乱拍了拍,根本弄不掉。
妈妈最不喜欢他把衣服弄成这样,每次给他洗衣服时,妈妈总会唠叨个没完,瞧瞧你这身小驴皮,脏得不成样子!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他,是老师非要带大家到这里玩的。妈妈要是生气,就让她找老师好了。先前,孩子们在草坪上围坐成一个大圆圈玩丢手绢来着,后来还做了一阵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先是老师当老鹰,再后来就不停地换男孩子当,老师叫到谁的名字,谁就可以兴高采烈地扮演老鹰,专门去抓那些胆小的哇哇直叫的女孩子装成的小鸡。家驹其实也想玩的,可老师像是没看见他似的,一直都没叫过他的名字。好像是,自从爸爸在教室门口跟老师吵完架以后,无论上课提问,还是课间做游戏,老师就再也不叫家驹的名字了。有时,他觉得老师好像看不见他似的,好像他这个人是一团空气,根本不存在一样。不过,这样倒也挺好的,至少老师不会再像以前那样,老不停管束着他了,这不能,那也不能,就连用手抠痒痒也不允许。
孩子孤孤单单站在草坪中间。秋日的斜阳很快就要沉下去,四围突然变得静悄悄的,刚才孩子们的喧闹声早已不复存在,一切都变得虚幻和不真实起来。
当他静静地张开手掌的时候,那几只小蚂蚁正惊慌失措地爬来爬去,很快它们就从手掌心爬到了手指和手背上,那些地方就痒酥酥的,感觉很微妙。蚂蚁一定是想要逃跑了。老师一直不叫他去玩捉小鸡,所以他才抓了这些可怜的小家伙玩,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要它们了。不过,他还是蹲下身子,将小手掌平平地摊在草丛里,蚂蚁们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
他懵懂地朝四周看了看,不远处的长廊下围坐着一堆大人,正啪啪地往石头桌上敲打着什么,感觉每个人都气冲冲的,马上要打架似的;一个老爷爷呆坐在月季花坛的水泥台沿上,跟睡着了一样,花白的额头不停地往前栽一下,再栽一下,随时要倒下去一般,很危险又很滑稽的模样。此外,家驹几乎看不到什么人了,整片草坪上只剩下他一个孤零零的小孩了。
左顾右盼,始终看不到老师,也找不到别的小朋友,大伙好像空气突然从这里蒸发了。他继续不安地朝周围张望,的确是没有一个熟人,除过迂回的长廊、曲曲弯弯的紫藤架子、高大的紫槐树、圆形的花坛、鲜红的月季花,还有脚下微微发黄的草坪,偶尔一群小麻雀排着队掠过天空,喳喳哇哇叫闹着,很快就飞得没影了。一切似乎都笼罩在不露声色的淡漠中,好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就一个人孤单地站在这里,心中忽然有种说不出来的恐惧。
有一阵子,家驹始终那样站着,一动不动,很听话的样子,像是很耐心地等着谁来叫他。这个花园对他来说并不算太陌生,但随着黄昏降临,天色渐渐发红,草地上渐渐氤氲着一股很神秘的气息,他几乎能听得清那种吱吱的来自草丛深处的虫鸣,这更让他感到有些紧张了。后来随着天色逐渐变暗,他才慢慢意识到,老师不会再来了,老师一定是把他给忘掉了,或许老师根本就没看见他。蓦然回头,他发现草坪上躺着一条狭长的影子,那影子长得像个怪兽,模样真的有些吓人,好像随时会扑过来吞噬了他。
恍惚间,眼前又浮现出自己梦里经常见到的情景:一堵高墙突然开裂,墙缝中冒出紫蓝色的烟雾,一株叶子像刀片、茎秆像毒蛇的植物,正慢慢地爬上墙头,发出猫头鹰样的咕咕声,然后猛地绽放出娇艳而巨大的喇叭花……每回当他好奇地伸手去摘那奇异的朵花时,手总是被那朵奇花叼住不放痛不欲生。
梦境仿佛被拉到眼前,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真实的模样。他的心跳猛地加快,完全不受自己控制,咚咚咚咚,打鼓一般铿锵激烈。他听见自己怪叫了一声。他再也不敢站在这里傻等下去了。他几乎毫无目的地奔跑起来。他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种可怕的事情:身边既没有老师,也没有家长,耳朵里听到的只有呜呜的风声,以及自己慌不择途的仓皇的脚步声。他甚至不知晓,自己是怎样一口气从街心花园跑出来的。
他确实跑得飞快,快得像一匹受了惊的小马驹,战战兢兢地越过一道道沟沟坎坎。这种时候,暮色变得越来越浓,行人看起来影影绰绰的。假如有人从身后望去,家驹就像是在跟什么人比赛跑步,转眼间他就幻变成黄昏中的一个黑色的小圆点了。这时西边的日头仅余下一道暗淡的弧光,孩子不要命似的一路狂奔不止。这时大街上的行人和车辆,跟往常一样往来匆忙,可孩子什么也看不到,除了拼命往前奔跑。
孩子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什么叫作惊慌和恐惧,好像跑得越快,就越能把这些可怕的东西扔得干干净净。一路上,孩子跟许多陌生人相遇,并发生轻微的碰撞,但并没有谁会理睬这个小不点,人群中有许许多多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叔叔阿姨,问题是,他们都在惦记着自己的事情呢,或者,他们正从城市的各个角落出发,沿着一条条街道朝那些幼儿园小学中学汇集,所以,这种时候谁也不愿意停下脚步,多看一眼正在街道上不停奔跑的陌生男孩。
他一直那样不停地跑啊,跑啊。他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变成一匹名副其实的小马了,四蹄蹬开,雄健有力。有时,隐隐约约感到身后好像有什么人正穷追不舍,有时四周又传来那种冷飕飕的类似猫头鹰的咕咕声。不知不觉穿过一条马路,拐进另一条繁华的街道,路两旁尽是陡峭的高楼,看着像是要朝他倾倒下来,一股复杂的食物气息裹挟着他停滞不前。在他前方有一家大型商场,门口是一片很宽阔的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毫无规律地在广场上穿行。在暮色苍茫的广场中央,音乐喷泉突然激情四射地喷洒起来,无数根银白色水柱伴随着《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歌声,正在空中相互交织,潮湿的水汽被晚风扑面吹来,沾在人脸上凉丝丝的。“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明天都是好日子,咱赶上了盛世享太平……”可是,最好的喷泉和歌声也丝毫不能阻止人们匆忙的脚步,在这黄昏日落时分,看风景的人寥寥无几。
孩子后来孤单地站在喷泉边上,呆呆地望着那些清凉的水柱在眼前起起又落落。来自喷泉的这种潮湿的哗哗声,很容易让人想起泪水或跟泪水有关的事。这一瞬间,孩子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孩子忽然想妈妈了,太想了,想得要命。孩子觉得自己离开妈妈已经很久很久了。
今天早晨,妈妈送他去幼儿园时,她的脸和脖子上还青一块紫一块的,真叫人心惊肉跳。孩子不禁想起昨晚的情景,自己确实是被那种吓人的打骂声吵醒的,已经连续两个晚上,妈妈老是哭啊哭的,好像遇到了特别特别伤心的事。孩子还记得前天夜里的情形,妈妈的样子可怜极了,他还是头一次看见妈妈披头散发坐在卫生间的地板上,整个人哭得像个受尽委屈的小姑娘,就像被哪个大坏蛋欺负过。当时妈妈的嘴边还沾着些黏糊糊的东西。他不顾一切抱紧妈妈,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只记得卫生间的气味难闻死了。
也就在昨晚,他刚刚睡着不一会儿,就听见外面有人不停地敲门,不,不是敲,而是在用力砸,好像一头大怪兽非要闯进来似的。随后,爸爸满嘴酒气闯进房间,一下子就把妈妈从他身边的床上拉到地上,然后又恶狠狠地拖到客厅里去。他俩一直在外面大吵大叫,你一句,我一句,气势汹汹,互不相让,他们好像在说什么报纸啦、男人啦、相片啦、丢人现眼啦,还要离婚啦……后来爸爸好像动手打了妈妈,他能听出扇耳光的啪啪声,妈妈失声尖叫起来。他还听见,茶杯和遥控器之类的东西噼里啪啦砸在地板上,椅子腿吱吱乱叫,地板咚咚直响,爸爸咆哮得像只恶虎,妈妈只是歇斯底里地呜咽,一切都让人感到恐惧。
当时,他吓得瑟缩在被窝里一声不吭,生怕自己会惹大人生气。那一刻,他多想做个好孩子啊,永远都听爸爸妈妈的话,每天都高高兴兴地去上幼儿园,就算小屁股后面真的像老师和小朋友说的,长出一条尾巴,他也绝不会再乱抠乱挠了,他要做个讲卫生的孩子,让所有小朋友都喜欢他……此刻,这样想着,想着,他终于咧开肉嘟嘟的小嘴,对着十几米高的喷泉水柱号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