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水镇位于本省南部山区,是一个贫困的干旱小镇,此地距省城约四百公里,离最近的一座小县城也有近百公里,由于山大沟深,道路崎岖难行,当地农民外出异常困难。因受地理条件所限,县城医院也只能覆盖到周围极少的几个乡镇,像想水镇的农民,根本没有条件前往县医院就诊。从大前年开始,连续三年的大旱,几乎让想水镇的农户绝收了,这里的贫困儿童看病难看病贵,还有农户因病致贫、因病返贫等一系列问题尤为突出。打去年开始,按照厅里的指示和部署,牛大夫所在的妇幼医院,就开始对想水镇实施医疗扶贫计划,将当地原有的镇卫生所进行了整体收购,然后利用自有资金和职工集资的办法,在此地新筹建一所扶贫医院。眼下各项工程已告一段落,扶贫医院分设了儿科、急诊科和辅助科室,配备了三十张床位,包括床、床头柜、被褥、枕头、洗脸盆、暖水瓶、拖鞋等,一间专业手术室,以及X光机、心电图机、黑白B超、显微镜等相应的配套设施。司马院长在职工大会上说,这个扶贫医院正式启用以后,至少可以辐射到想水镇周边范围内的两三万户山区人口。院里已决定分批抽调一部分科室骨干,前往想水镇蹲点接诊。
周五一大早,牛大夫突然被司马院长从家里提溜出来,让他直接上了领导的丰田霸道越野车,说是要带他到南部山区视察扶贫医院的工作。从城里出发上高速疾驶了三个半钟头,随后汽车就离开高速公路,转入蜿蜒不尽的漫长山路,越走路越窄,越走越荒凉,可以说这一路就像坐过山车,颠得人心惊肉跳,腹内不时翻江倒海,好几次牛大夫险些像头次坐长途车的人忍不住要吐了。
一路之上,他老在琢磨司马院长那天的一番谈话,可谓用心良苦,也就是说领导事先已经给他打过招呼了,他个人的意愿早已无关紧要,只有无条件服从上级决定的份儿。其实,他心里再清楚不过,自己目前的状况,也许最适合待在这天高皇帝远的扶贫医院里。这个闭塞的穷乡僻壤,他还是头一回来。所谓的医院,不过是占地约两百来平米的一排砖瓦房,施工队将原先的镇卫生所的土坯房扒掉,又统一翻盖一新,每间房门口都挂了块崭新的牌子:儿科室、急诊室、观察治疗室、手术室、药房、宿舍和食堂。房前的小院子也打了层水泥地面,还在相对低洼些的角落里修了眼水窖。如果遇上下雨天,水窖可以收集屋顶和地面上的雨水,这地方用水可是个大麻烦。院子当间还打了一口百米深井,井底下安装了一台沉潜泵,只要有电就能把水抽上来,问题是这里时不时就会停电。房间里的家具不外乎是一张简易单人床、一张书桌、两把折叠椅,还有一只半新不旧的铁皮文件柜。看得出来,包括那些医疗设备在内,这里的家当多半都是从城里医院淘汰下来的,也算是节约资源废物利用吧。
发配。一直尾随在司马院长身后,走马观花地看了看这里简陋的环境,牛大夫脑海里马上掠过这样一个突兀的动词。
就在上周五的时候,生活似乎还是风平浪静的,他在医院的科室里有条不紊地接诊病人,按部就班地开出药方,可一转眼自己就被发配到这个鬼地方来了!或者,正如刚才自己所看到的那些半新不旧的家当,扔了似乎有些可惜,可留在城里显得多余而又碍眼,干脆一脚踢到这里来发挥余热吧。站在这爿寂静的小院里,可以一眼望到不远处起起伏伏的土黄色山峦,它们全都光秃秃的,即便眼下还是十月中旬的光景,却已看不到任何绿色的植被,唯独头顶那方天空蓝得出奇——这种瓦蓝瓦蓝的颜色在城里已久违了。
镇卫生所原有的几名医务人员,都一一过来跟司马院长见礼。他们个个操着很浓的当地口音,面皮跟这里的山塬几乎是一样的灰头土脸,好像很久没有洗过的样子,说起话来,又总是带着一股乞求什么的意味。司马院长在他们眼中俨然就是个大善人大施主,大伙众星捧月一般,不无敬畏地围拢着他。司马院长倒是显得非常和蔼可亲,不时地用手指捋一下熠熠闪亮的银发,跟这几个土里土气的人打问当地常见病多发病,以及疫情等。其中,有个已逾五旬的中医模样的男人,天生一张核桃色的瘦脸,老是佝偻着身子有问必答,牛大夫听出来他就是原来这个镇卫生所的负责人,大伙称他老杨。司马院长很友好地给老杨递了根软中华,老杨便如获珍宝般用双手接了过去,随后,司马院长又拿手里的打火机给他点燃了,对方忙感恩戴德地不住点头。
抽烟的时候,司马院长冲老杨他们指了指站在一旁的牛大夫,隆重介绍说,这是咱们妇幼医院的外科主任牛坚强同志,他可是在上海读过研究生的,临床经验非常丰富,还在《柳叶刀》上发过两篇论文,反响很大啊!他人年轻也很能干,院党委准备让他担任扶贫医院院长一职,今后这里有什么问题和困难,你们大家可以跟他好好商量,解决不了的院里再给你们想办法。那几个山里人闻听后,马上牛院长牛院长恭恭敬敬地称呼起来。
怎么说呢,他完全没有这个心理准备,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司马院长见他迟迟也不跟大伙表个态,才转过脸一本正经地对他说,坚强啊,这事还没来得及跟你沟通,今后这个担子可就压在你肩上了,院里完全相信,你有能力和魄力,能带着大伙在这里干出个名堂来!他这才木讷地点了点头。
看来,所有这一切,司马院长早就替他合计好了,从车祸发生到网络和报纸接连曝光,再到后来自己被司马院长临时停职在家,他在妇幼的前途已岌岌可危了,他的存在已经对医院的声誉构成了某种威胁,留在城里恐怕只能给人当把柄作笑料,不管司马院长是出于什么目的,保护他也好,清理门户也罢,反正,他现在都得无条件地接受上级安排,天意如此。换句话说,他早已经被现实逼进一条死胡同里,而别无选择。尽管这里荒凉闭塞设施简陋生活艰苦,但他至少可以暂时逃脱现实的蛮横纠缠和无情碾轧,在这里过两天清净日子。
之前不足一周的时间,他已不胜其烦,莫名其妙地被人偷拍,莫名其妙地被记者采访,又莫名其妙地陷入困境,现在一旦被明确将要蹲守在这个大山深处的小医院里,内心忽然又有种说不出的怅惘和无奈,仿佛真的到了“山重水复疑无路”的地步,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更不敢奢望还会有什么“柳暗花明”。现在,他更多考虑的是自己的女儿,孩子要上学、要练琴,还要上几门课外辅导课,女儿的接送、吃饭、睡觉,乃至健康卫生等一系列问题都困扰着他,毕竟她还小,很多事情都需要大人照顾。一早出发时,他不得不临时将这些生活琐事统统托付给小鹿,甚至连汽车钥匙也留给她。小鹿爽快地答应了,说你放心去吧,妞妞有我呢。此时此刻,时空一下子就拉开了他和女儿以及小鹿间的距离,冥冥之中,一股难以抑制的悲凉忽然袭来,好似今生今世再也见不着对方似的。
午饭是在医院食堂解决的。老杨让跟他一起来的两个妇女临时生火做饭,米面蔬菜均是司马院长让司机随车运来的。生汆面片,看上去白惨惨的,牛大夫跟大伙将就着吃了一大碗。老杨趁在饭桌上吃饭时,跟司马院长汇报,说这附近的村里有个孤儿,今年才十八岁,据说是夏天上山挖甘草小腿肚子被土蝎子蜇过,发病有几个月了,为看这病已陆续花去好几千元,却一直未能治愈,平时他都是靠村民们救济过活的。今天听说城里来了大大夫,几个好心的村民就抬着那个孤儿挨家挨户凑了点儿钱,刚才已经把人抬到扶贫医院来了。老杨说自己前些日子还登门给这孤儿做过一次检查,那条病腿确实已经开始大面积溃疡腐烂,要是再拖着不动手术的话,怕是连命也保不住了。
司马院长的神情变得异常严肃,当即扔下饭碗让老杨带他过去看看。牛大夫当然也一同跟去。
那个孤儿就躺在一张病床上,瘦得皮包骨了,唯独一双黑黑的眼睛痛苦地睁着,嘴里发出咝咝的响声,那条坏腿就露在外面,上面裹着的一层脏兮兮的纱布,脓血一圈圈渗透出来,老远就能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司马院长亲自动手,他用老杨递过来的剪刀将孤儿腿上的纱布小心翼翼地剪断,又一层一层剥展开来。那个化脓腐臭的部位足有巴掌大,还有快要蔓延至大腿上的可怕浮肿,便赫然出现在大伙视线中。即便是作为一名工作多年的外科大夫,这种场面还是让牛大夫大吃一惊,仅仅因为穷,没有钱看病,一个年轻人就这样苟延残喘着,如果再不采取有效措施的话,生命都将受到严重威胁。
司马院长始终紧锁眉头,在对那个伤口及病人身体情况仔仔细细检查过以后,他终于当众宣布,要立刻带这个病人赶回城里做截肢手术,至于费用将全部由院里想办法筹措解决。除了司马院长和牛大夫,病房里其他人都使劲拍起手来,一时间让这个寂静的山区院落变得有些异样。就连牛大夫身上似乎也涌过一股暖流,这种掌声他在城里的时候听得太多太多了,每次领导在大会小会上讲话,总会有一些貌似热烈的掌声,然而,像今天这样关乎危急和生命的,似乎还是头一回听到。
他忽然有种莫名的感动:这久违的感动,既来自于司马院长急民所急的担当和果决,又来自于他那颗被现实包裹得过于严密和迟钝的心,似乎只有进入此情此景,他的心才会重新感知人间冷暖。他想,如果这事放在城里,那么它的感人程度也许就会大打折扣,也许别人会说,领导这样干八成是在作秀吧,拿着公家的资源在收买人心,给自己捞政治资本吧。可现在,他们是在距离省城四百公里以外,这里一没报纸,二无网络,手机信号断断续续,电视机也只能勉强收到模模糊糊的一两个频道,甚至于连条像样的公路也没有,这里有的仅仅是贫困的人群和十年九旱的干裂大地。此刻,躺在病床上的孤儿正在使劲抹眼泪,他的哭声带着一股原始的苍凉感,教所有在场者无不动容。那个驼背老杨也红着眼圈一个劲劝说着,苦命的娃儿,这回好了,你遇到大救星了,可算有救喽!
就这样“城里下来了专家大夫”的消息不胫而走,想水镇附近十村八庄的农户闻讯纷纷朝扶贫医院涌来,男女老少很快就把小院子围了个水泄不通。老杨说这些乡亲都是慕名前来的,他们平时习惯了小病拖、大病扛、实在不行就去见阎王,现在听说城里的大医院下来了好大夫,个个都像久旱逢甘露似的,谁也不肯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司马院长见情况特殊,生怕场面不好控制,当即就站在院里的一把椅子上发表讲话:想水镇的父老乡亲们,咱们建这所扶贫医院的目的,就是要在你们这个地方下一场透雨,要年年下,天天下,要让家家户户都能切实感受到上级的关怀和温暖。今后你们谁生了病,可以随时来这里接受检查和治疗,我们将尽最大努力解决大伙看病难看病贵,以及缺医少药等问题!另外,等以后条件成熟的话,我们还打算派一辆流动医疗车上门服务。随后,司马院长又临时做出安排,他和司机先护送那个孤儿返城进行手术,让牛大夫暂且留下来,好给已经来这里的老乡接诊检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大伙白跑一趟。
司马院长的丰田越野车前脚刚开走,牛大夫便不顾路途劳累开始坐诊了。
这些病人里面除了一些常见病,如感冒、头疼、发热、肠胃病之外,他遇到的最棘手的,是一个顽固性腹痛的老妇人。她患病已有四五年光景了,尤其近半年内症状逐渐加重,每次发作时疼痛难忍,因为去县城路途遥远,来回二百多公里,再加上老人还有非常严重的晕车症,每次坐车都吐得稀里哗啦,所以她是死也不想再到外面的医院看病了,子女们干着急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牛大夫为老人仔细检查腹部及全身后,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他又详细询问了老妇人的病史和以往的治疗经过,据家属说,每次大夫好像都以胃肠道疾病处理的,但老人似乎并没有嗳气、泛酸、恶心、呕吐、腹泻、便秘等症状,食欲也较为正常,不犯病的时候跟好人一样,可一旦疼起来就要命了。经过一番检查和综合分析后,他确认,病人疼痛性质为阵发性抽痛,他还在B超查体中发现老妇人的左侧腹壁有局部痛觉过敏现象,由此他进一步认定这根本不属于消化系统疾病,而是间歇性神经疼痛所致,最后,他决定给老妇人用维生素B1、维生素B2进行肌肉注射,同时,口服卡马西平和芬必得等药物。不过病人和家属似乎还处于某种疑虑当中,牛大夫也不做更多解释,只是让他们回家去观察,明天继续过来注射药物。
不知不觉间,天色已黑沉了,整个扶贫医院在山区夜空的笼罩下,显得格外的静。
牛大夫的内心似乎也不再像来之前那么焦躁不安了,一上午的路途颠簸,接着又是一下午的坐诊忙碌,为几十个山区老乡检查身体,开方拿药,这是他从医以来绝无仅有的一次。这些山区患者确实让他印象深刻,他们太需要一个好大夫了,就像这片土地急需一场透雨,来缓解罕见的旱情一样,在这里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作为一名医务工作者的重要性。他还记得自己的硕士生导师曾说过一句话:“永远不要忘了医生的天职,即便你不能天天救死,可也不要停止扶伤。”现在,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能理解这句话的深意,只要眼前还有病人,人们还需要医生,自己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在这里他竟轻而易举地暂时抛开了烦恼,他忘记了撞车,忘记了网络,也忘记了媒体,只是近乎本能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然而就在昨天,他还被纠缠在那些纷纷扰扰的琐事之中不能自拔,院长停了他的职,他甚至以为,这辈子再也没有机会坐在诊室里给病人看病了,可此时他却因为马不停蹄过于劳累而变得筋疲力尽。相信只要给他眼前放个枕头,他保准能埋头呼呼大睡一觉。
当然,他的脑子里还是会不时地惦记着两个女人,妞妞在家还听话吧,这些天真是太难为小鹿了,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感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