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酉年五月,南京失陷前,太冲乘乱脱身,“踉跄归浙东”。
六月,刚刚勉从诸臣之请,就监国之位的潞王朱常淓,以杭州献降清军。
闰六月初八,明左都御史、太冲的老师刘宗周,在绍兴城外乡间绝食卒。
刘宗周,表字启东,世称念台先生。明代最后的大儒,创蕺山学派,门下硕学辈出。他死后,诸弟子于康熙年间刻遗著凡四十卷,卷前列《蕺山弟子籍》,叶廷秀、祁彪佳、熊汝霖、陈子龙、陈洪绶、黄宗羲、魏学濂、张履祥、陈确、仇兆鰲、万斯同、毛奇龄……如许卓砾英才,悉列蕺山门下。他的思想,独重“诚意”“慎独”。诚意,即心志真诚;慎独,则讲在独处中谨慎不苟。
天启五年,黄尊素就逮之际将太冲托付于刘宗周,拜以为师。崇弘间,有“蕺山三大弟子”之说,则祁彪佳、章正宸与太冲也。然单从学问角度,太冲这个弟子应该还排不上号。主要是当时他底子薄、学识不够。太冲自己讲:
甲戌岁崇祯七年(1634),随先师至嘉禾,陈几亭以遗书高攀龙《高子遗书》为馈,先师在舟中阅之,每至禅门路径,指以示弟,弟是时茫然。
“禅门路径”指佛学元素。宋以来援释入儒,很多学者为之浸润,但刘宗周不赞成。当他把高攀龙书中混入的佛家语向太冲一一指出时,太冲“茫然”,脑中空空如也,完全接不上话。所以,他实事求是地自评“聊备蕺山门人之一数耳”,又于《思旧录》检讨说:“先生诲余虽勤,余顽钝终无所得。今之稍有所知,则自遗书摸索中也。”承认老师在世时,自己没有学到什么,真正的了解,是以后静下心做学问,通过老师遗著摸索而来。
最终太冲无疑算蕺山门下最出众的,甚至青出于蓝,但蕺山在世时,他列入“三大弟子”,并非因为学业突出,而是在别的方面有过独特贡献。崇祯初,刘宗周在绍兴办证人书院,从事讲学,当中涉及基本学术观点之争:
而越中承海门周氏之绪余,援儒入释,石梁陶氏奭龄为之魁,传其学者沈国模、管宗圣、史孝咸、王朝式辈,鼓动狂澜,翕然从之,姚江之绪,至是大坏。忠介刘宗周追谥忠介忧之,未有以为计也。公之及门,年尚少,奋然起曰:“是何言与!”乃约吴、越中高材生六十余人,共侍讲席,力摧其说,恶言不及于耳。故蕺山弟子,如祁、章诸公,皆以名德重,而四友御侮之助,莫如公者。
“恶言不及于耳”,就是把那些反对、挑衅者的聒噪之声,撵得远远的。显然,三大弟子中,祁、章是以学问和造诣知著,太冲当时主要是起了一个很好的“护法”作用。
大多数时间,太冲除了埋头举业,就是外出友游,没有很好地亲炙老师教诲。我们不知道念台先生生前对太冲抱有何种期望,抑或可曾料到这位学问平平、看上去还有些贪玩的学生,后来却是最能光其门楣的高足。
甲申七月下旬,刘宗周起复抵南京;因事事耿直、危言危行,使从马阮到武人等各种利益集团都深感不快,未及两月,九月十日即令致仕。翌年五月南京陷落,消息传至,刘宗周在家乡与弟子熊汝霖、祁彪佳联络组建义师抵抗事,正当此时,却闻朱常淓已在杭州投降,未几,绍兴亦降,“方进食,即命撤之”,立刻开始绝食。他严谨、理性地叙述了自己决定的由来:
北都之变,可以死,可以无死,以身在削籍也,而事则尚有望于中兴。南都之变,主上朱由崧自弃其社稷而逃,仆在悬车,尚曰可以死,可以无死,以俟继起者有主也。监国朱常淓降矣,普天无君臣之义矣,犹曰吾越为一城一旅乎,而吾越又复降矣!区区老臣尚何之乎?若曰身不在位,不当与城为存亡,独不当与土为存亡乎?
“前后绝食者四旬”实足天数凡三十六日,在这漫长过程中,刘宗周意志坚定、未稍悔退。中间有这样的细节:“宗周绝食久,渴甚,饮茶一杯,精神顿生,曰:‘此后勺水不入口矣!’”原以为喝水与绝食无碍,饮后才发现对于绝食者,哪怕滴水也提供养分,遂又禁水,“勺水不入口者十有三日”,禁水十三天后,终于完成了庄严的死亡过程。
在刘宗周,这是把生命付之“诚意”“慎独”的践行,验其真义,证其不虚。
六月下旬,太冲得知老师绝食,“徒步两百余里”,赶往绍兴探视。到绍兴才知老师因为城已降故,避之不居,迁至乡下,再翻山越岭前去,见到老师最后一面:
先生卧匡床,手挥羽扇。余不敢哭,泪痕承睫,自序其来。先生不应,但颔之而已。时大兵将渡,人心惶惑,余亦不能久待,复徒步而返,至今思之痛绝也。
这当是失父以来太冲最悲痛的个人遭受。太冲心中,蕺山不止是老师而已,“先生于余有罔极之恩”,罔极一词,古时常指人子对父母的无尽哀思。当然,蕺山最后也以坚毅、沉静的死,给太冲上了最后一课,示以人格的终极垂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