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七十八岁的梨洲决心祼葬时,他的心胸已迈过了许多沟壑。寻常之人站不到那样的高度,不免反而因自己的一叶障目而对他困惑以至非议。比如对康熙皇帝的态度问题,众人眼睛还盯着“爱新觉罗”这么个异族姓氏,梨洲目光却已投在了别处。众人只想到他不该作为一个“中国人”而称道“外来统治者”,却不曾单独地看看这“外来统治者”表现如何、做了哪些事、坏事多还是好事多、比过去的朱姓汉家君主如何,尤其是普通的中国人——老百姓得失如何……当然,这些问题不简单,有千头万绪的内容缠绕其中,谁也没法一语廓清。但梨洲无疑有他的道理,那道理也许距现实有些远,也许再过一千年就是人间很普通的道理——因此也许是现实还裹在沉重因袭里,一层一层地走不出来。
无论如何,他基本是走出来了,祼葬便是最好的表征。
体会一下:不要棺木、不要纸块钱串、不要做七七、凡世俗所行一概扫除,这是与“一定之说”、“肤论瞽言”、种种可笑的束缚人的习规决裂;“敛以时服”,不刻意着明朝装束表示遗民身份,只如平时衣着,这是顺其自然,去身份化、以自我回归。
以上是“不要”,而他又“要”什么呢?要三池荷花、要“相厚之至者”每人于坟上植五株梅树、要与自然亲近、与鸢蚁们的平等与融洽……古时,没有我们嘴边的时髦词“自由”,却并非没有那意识或精神。“莫教输与鸢蚁笑,一把枯骨不自专。”自专,差不多是自由的意思吧,至少是自主。“残骸桎梏向黄泉,习惯滔滔成自然。”这一句,意思清楚多了——他不愿意自己的身体纳在习惯的桎梏里,就算死掉了,那把骨头也不愿进入桎梏。
人生最后几年,和所有老者一样,身体犹如一台磨损过度的机器。从他自己所述,有以下几种病症。首先是严重的足疾,“老病废人,足不履地,四顾无语,如此便与地狱何殊”!“别后足疾愈甚,至今不能履地,真同桎梏。”足疾具体为何不详,总之严重到卧床,不能下地走路。次为呼吸道病症:“痰嗽半月,几于不起,今尚未可知也。”高龄老者,最易肺部感染,梨洲显亦不免。另外还有一种情形:“麻症时发时愈”,所谓“麻症”,多半是脑部供血不足,而致肢体失感,“时发时愈”,或为初起症状,若不得治向前发展便是脑卒中。其诉该状之《与万承勋书》写在“乙亥立秋”,即1695年8月7日,而仅过五天,与世长辞;据此来看,大概死于脑梗突发。
梨洲似乎有所预感,《与万承勋书》是当作辞世宣言来写的:
总之,年纪到此,可死;自反平生虽无善状,亦无恶状,可死;于先人未了,亦稍稍无歉,可死;一生著述未必尽传,自料亦不下古之名家,可死。
连列四个“可死”,表其无憾。末条是重点,说明梨洲的骄傲;他料着了自己著述在历史上将居何种地位。
康熙三十四年(1695)七月三日,为“文明”思考终生的黄宗羲,用死亡完成了最后一次思想过程。遗愿得到遵从:
不孝百家谨遵末命,于次日舁至化安山,不用棺椁,安卧圹中石床,前设石几,置所著述图书其上,即塞圹门。
梨洲逝世一周年,弟子们讨论给他上一个怎样的私谥。地点在宁波万言宅舍,到场者二十七人。首先确定下来“文”字,皆无异议。第二个字,有人提出“孝”,仇兆鳌不可,主张用“节”:
先生抗蹈海之踪,而高不事之守,直使商山可五,首阳可三,此宇内正气之宗,有明三百年纲常所系也。谥以“文节”,乃不失先生之大全矣!
仇兆鳌学问很好,此番议论却不让人佩服。说什么乃师一生行迹,足令“义不食周粟”的首阳二贤平添一位,变成三贤;尤其还扯到“有明三百年纲常”,若梨洲有知,恐叹其死读书、读死书矣。众同门相执不下,遂“共就先生像前决之,得‘文孝’二字”——兴许是拈阄来定吧。梨洲真是把“自专”进行到底了,竟冥冥中替自己定下“文孝”之谥。大家诧曰:“先生之灵,殆欲自昭其苦志之所在欤?”
以上过程,由万言完整录于《文孝梨洲先生私谥议》。根据这记载,自由思想者黄宗羲于死后拒绝将自己与“节”字联系起来。“文”,是他一生的事业、内涵和理想。“孝”,则有袖锥刺贼、替父伸冤的少年壮举和多年“负母流离”为依据。
2012年8月写起,2013年9月毕
责任编辑:季亚娅
插图:孙文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