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论《明夷待访录》与“俟虏之下问”无涉,忽又记起一条证据,即吕留良之识梨洲,正当《明夷待访录》写作前后,而吕则恰因与梨洲结识,受了很大触动,使自己的反清思想明确起来。此断然可证当时梨洲思想尚无有与“现实”和解的迹象。
但之后几年,梨洲确有变化。这种变化回避不了,也不必回避。
简而言之,待梨洲走到生命尽头时,他已不再以清朝为敌。这个变化是很明确的,不存丝毫疑义。问题有二,一是他究竟从何时起生出这种变化,二是他为何能有此变化。我们先解决第一个问题。
以我对梨洲生平的爬梳,其最早苗头出现于1667年,表现辄即始与姜希辙交往。
姜回籍待缺,时在康熙元年(1662),但梨洲显未立即与他接洽上。他们虽然过去同为刘门弟子,此时却一个在为现政权做事,另一个刚走出抵抗者生涯不久,从思想到身份,都不可能走到一起。他们恢复交往的时间,梨洲载得很是具体:“丁未九月,余与姜定庵复为讲会”。丁未即1667年。走到一起的原因,是“复为讲会”,即为了重振老师之学。为什么不早不迟是丁未年?我们再摸一摸线索。梨洲述他晚年轨迹是“终厕之于儒林”,而这轨迹在1665年获重大进展,万氏兄弟引陈锡嘏等二十余人前来受业,求授刘子之学。梨洲忽然间隐隐有了一点宗师气象,从意识到行为都受到很大激发。第二年即1666年,他一边在语溪梅花阁教书,一边抽空到海昌(海宁古称之一,“盐官本属嘉兴,吴立为海昌都尉治,此后改为县也。”)偕陆嘉淑造访同为刘门弟子的陈确,然后三人又齐至黄道周高足朱朝瑛家访谈。“公读其所记《五经》,剧谈彻夜,谓生平大观。”至此可以说始有“厕之于儒林”的心气儿与势头,而他想必也乘势而起,与同学故交联系大增,应是这样和人在绍兴的姜希辙、张奠夫诸同门接上关系,并一致决定就重振师学展开合作。以我们所知,他们商拟的计划包括恢复证人书院,整理、编辑和出版刘宗周遗著。
也就是说,与姜希辙续缘,由头为振兴刘子之学。应该说,这本身是梨洲晚年“厕之于儒林”轨迹自然而然的至遇,并非刻意为之。这一层,吕晚村见不到抑或有意予以抹煞,而更多强调和凸显梨洲“趋炎附势”的动机。我们居旁而观,却觉得线索比较清晰,是二三年来梨洲学者生涯大获改观和起色的结果。
然有一点也不容忽视:姜希辙固然师出同门,却毕竟是梨洲正式打交道、建立私人关系的第一位满清官员。梨洲动机再“学术化”,这种交往本身也有诸多无法回避的思想意识或现实实际的问题。清初明遗民中有“海内三高士”之称的徐枋也是梨洲的朋友,对当朝官员的求见,一概谢绝。长洲县知县田本沛求见,徐枋拒曰:“经年伏凷,鸡骨支苫,身不胜衣,口绝粥,余气游魂,百事尽废,所欠惟一死耳。执事试思鲜民之生也如此,而尚能扶之而起,令入世法乎?”世法云云,有这样的潜台词——你们这些满清的官员,我们以何礼相见呢?其含义,从另一处可以参见:徐枋师母逝世,徐枋自己不入城市,派子孟然代往吊唁;为此,专门致信好友葛瑞五,请他督导孟然:“惟吾兄敦古人之谊,教以隅坐随行之礼,勿作世法,则感荷无量。”即知“世法”实指满人礼俗,徐枋绝不欲子有染。姜希辙并非布衣,是待缺在籍的官员,与人接交,总有什么地方牵涉满清规矩。与这样的人打交道,梨洲想要全避“作世法”之嫌,显然办不到。对此,之前他自己心中亦必曾掂量过,他怎么想?又是怎么看的呢?很值得体会。吕留良将他开始与当朝官员交往,视为严重信号,非无道理。
总之,梨洲就此开启其与朝中人物过从的序幕。1671年,在绍兴古小学接受一位名叫鲁栗的庶吉士来访,又接待了郡守张某的拜访,但对后者“请修郡志”之邀,“辞焉”。
1668年,这种交往达到一次高潮。时任海宁县令的许三礼,请梨洲讲学。许三礼算是清代海宁历史上比较出名的一任长官,其所主修的《海宁县志》颇为重要,此次延梨洲到海宁授学,或也有一点在地方上“抓广大干部思想教育问题”的意思。《留别海昌同学序》述曰:
岁丙辰二月,余至海昌,酉山许父母以余曾主教于越中甬上也,戒邑中士大夫胥会于北寺,余留者两月余,已而省觐将归,同学诸子皆眷眷然有离别可怜之色。
他称许三礼“父母”,是公然承认清朝地方官员的权威了。“以余曾主教于越中甬上也”一句也提供了我们需要的信息,即许三礼所以邀梨洲讲学,是基于近数年梨洲在绍兴、宁波讲学建立起来的学术影响,可见梨洲“厕之于儒林”的事业有了如何长足的发展。这次在海宁,梨洲前后讲了两个多月,不可谓不隆重。上述引文中更不可错过的信息是,许三礼“戒邑中士大夫胥会于北寺”——要求县内有职或功名者,都来听讲;戒,有下令或通告的意思。这说明,梨洲海宁讲学与普通的学人之间交流不同,明显具官方色彩。
又据《黄宗羲年谱》:“昆山徐果亭秉义宫詹来,健菴大司寇遣门人彭羡门孙遹来。”徐秉义号果亭,健菴是徐乾学的别号,他们是昆山徐家两位亲兄弟。他们另一位昆仲,叫徐元文。此弟兄三人,十分了得。徐元文率先于顺治十六年(1659)中状元,继而兄长徐乾学在康熙九年(1670)成榜眼,三年后(1673)弟弟徐秉义又成榜眼。时人谓之“昆山三徐”“同胞三鼎甲”。梨洲海宁讲学,时当康熙十五年,正是三徐神话炙手可热之际,而徐秉义亲自赶来听讲,徐乾学本人没能来但派了彭孙遹捧场。这彭孙遹乃顺治十六年进士,与徐元文同科,较徐乾学还早上好些年,不知《黄宗羲年谱》缘何称他为徐乾学“门人”。据《清史稿》“文苑传”:“彭孙遹,字骏孙,海盐人。父期生……”乃父彭期生与梨洲一样,都是刘宗周弟子,《刘子全书》卷前《蕺山弟子籍》中,彭期生名字即列于陈子龙之后。可能因这层关系,徐乾学请彭孙遹充当他的代表,到梨洲讲学现场以示支持。至于“三徐”中的那位状元公徐元文,这里虽未提到,但他同样是梨洲的仰慕者,后来曾向玄烨举荐梨洲。
据黄百家《行略》,海宁之后,“越倅许公虬请主讲郡城,郡守李公铎请主讲于府学明伦堂”,州郡副长官称“倅”,换言之紧接着绍兴正副长官也都请梨洲办讲座,那自然也是官方性质的。这三次讲学,虽然黄百家说“府君虽勉强应之,或皆非本意也”,意谓梨洲颇有其不得已。然客观上,毕竟是愈来愈多、愈来愈广地与现政权官员有了现实交集。
态势在继续发展。翌年(1669),侍讲学士、玄烨近臣叶方蔼托梨洲弟子董允瑫捎来三百五十字长诗,称道梨洲的家世与学问:“会稽有大儒,世系出忠门”,“六经探奥窔,百氏穷渊源”。重要的则是这几句:“兴朝亟求贤,侧席心殷殷”,兴朝即清朝,游说梨洲出仕;“北面修盛典,宪乞礼数勤”,告知朝廷将大兴文教,欲礼敬梨洲;“予亦得挟册,函丈时相亲”,函丈指讲学的坐席,叶放低身段,表示自己愿像挟册的学生,随时请教梨洲。梨洲以诗答,表示了推辞,但答诗篇幅之丝毫不逊,透露他内心对于当朝这样一位显要这样隆重的瞩目,是相当郑重其事的。
之后,叶、黄还不断有往还。
叶方蔼之外,又有汤斌。他是清初理学名臣,一生做过明史总裁、礼部尚书、工部尚书等。《南雷诗文集附录》收汤斌致梨洲信两件。第一件据《黄宗羲年谱》点校者王政尧先生考之,写于康熙二十年(1681),但此信起始便道:“戊申承先生赐《证人会语》……”,戊申乃1668年,即梨洲与姜希辙恢复绍兴证人书院的第二年,《证人会语》正是编于该年,而梨洲主动联系了汤斌,将这份资料赠送于他,据此来看,汤斌或许还是继姜希辙之后梨洲接洽的第二位当朝人士。此后十来年间,他们大约断续有联系。第二件,年份不详,倘依第一封信而断,“四年以来”或指康熙二十四年(1685),这年对两人交往是比较重要的时刻,因为他们终于见面了。康熙二十三年,江苏巡抚出缺,康熙皇帝就把汤斌派来任这个抚台。第二年十月,梨洲跑到苏州会晤了汤斌,随后由徐秉义亲自迎接,一起到昆山再与徐乾学聚首。从汤斌两封书信看,他与梨洲交往主要还是从学问角度和层面,不像叶方蔼以在官的身份从事说项。尽管如此,与这种人打交道,仍然显示了某种态度。何以见得?我们拿徐枋为参照,就看出了分别。与会晤梨洲同一年,汤斌专程拜访徐枋。他除去官服,只着便装,不携任何随从,只身入山。罗振玉《徐俟斋先生年谱》记之:
睢阳汤公斌抚吴,屏徒从,微服访先生者再,先生预走避,留老苍头宿门外,扣门不启。汤公喟然曰:“贤者不可测如是耶?”徘徊久之乃去。君子两贤之。是岁,汤公建祠于虎丘以祀文靖,杨明远处士炤以诗纪之。
来访不止一次,徐枋都躲开,只托村里一老头替他看门。要说汤斌此来,脱了官服,意思明显是只以学者相见,不涉政治,徐枋也硬是不见。汤斌的诚意大概不用怀疑,但在徐枋,你虽身着便装,我却不便装作对你满清大僚身份视而不见,故坚决不见。汤斌为表心意,当年在虎丘新塘桥为徐汧(徐枋之父),乙酉死国赴水处,建一座祠堂纪念他。对此,徐枋亦不为所动,无分毫表示,只有徐枋朋友杨明远去祠堂看过,回来写了一首诗。梨洲之交汤斌,单独看好像是纯学术的,与徐枋一对比,就显得也不那么简单。
这许多的迹象,一点点积攒,就带来了最终的变化。
什么变化?细心读者或已发现,本节我们的书写,频繁出现清朝年号,而此前明未亡时我们都用明朝年号,明亡后则仅书干支。这样做,原是有用意的,为了尊重和暗中体现传主的思想感情。但在本节中,一直隐去或以小注方式出现的清朝年号,却堂而皇之进入正文,这同样取决于传主自己的态度。古时中国以王朝年号表示政权合法性,书何年号即代表心中承认何政权,即所谓“奉正朔”,哪怕江山已然易手,书者若并不认当下政权合法,辄以避书其年号为方式。这方式据说是由陶潜开创的:“所著文章,皆题其年月,义熙以前,则书晋氏年号,自永初以来唯云甲子而已。”过去,梨洲坚持这种方式,拒书清朝年号,但近年态度不知不觉发生变化。这个变化,据方祖?儘J
先生的研究,“写上清廷帝王年号,一直在康熙十七年他为人写的墓志铭都未曾有过”,“从康熙十九年他作《移史馆先妣姚太夫人事略》后,则在他所作的墓志铭上连续出现了清廷帝王年号”,“从康熙二十一年后,则每篇都出现了清廷年号”。亦即从康熙十七年起的三四年,完成了这个变化。当然,以上仅是就墓志铭类文章而言,梨洲最早或首次使用满清年号的出处,尚不能断言,也许还稍早亦未可知,那要逐文梳爬方可确知,这里恕笔者偷懒不去做这个笨功夫。但根据我读梨洲的印象,也有两点可以补充:一、他对满清年号的使用,只及康熙;二、凡涉康熙以前事,即便梨洲已当对清态度变化的暮年,他心中的想法也是不用清朝年号。这两点总括起来就是,梨洲对清朝的承认,从康熙朝代开始。这是有明确旁证的,《行朝录》序曰:
向在海外,得交诸君子……荏苒三十载,义熙以后之人,各言其世;而某之所忆,亦忘失大半。
“荏苒三十载”,表明编撰发生在三十年后,倘以辛卯年(1651)舟山陷落为标志,则此时乃1681年亦即康熙二十年,正是梨洲开始普遍使用清朝年号的时候,而“义熙以后之人”之句则透露了他对清朝统治区别待之的立场。通过刚才所引《宋书》,我们已知“义熙”典出陶潜传,具有以何年号为正统的意思。梨洲忽然提到“义熙”,显然是借此暗指对于满清所称的顺治十八年,他内心仍只奉明朝正朔,故当回忆那段往事时,他郑重地属上“左副都御史余姚黄宗羲梨洲氏书”,以表明到那时为止自己的身份。
抠着这一点予以细辨,很有必要。它关系到梨洲所以转变的一些很具体的原因,稍后我们可以明之。
在未尝展开来论之前,为简要起见,我们不妨先对读者给出以下概念:康熙年间,前反清斗士、为之九死一生并在《留书》中宣示过强烈民族情绪的黄太冲梨洲先生,逐渐地消除了对满清的敌意,在心中承认了其于中国的统治的合法性。
这当然是惊人之变,既为当时与梨洲有相仿经历的人所少有,过了几百年后,如果不明就里而从一般“民族大义”看也断难接受。它几乎是梨洲其人一生最让人错愕不解的地方。有人就此鄙弃他,也有人枉然地想否认他已与满清和解。究竟如何呢?涉及好几个方面,容我们逐一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