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来,她的声音时常萦绕在我耳边。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柔弱与迟钝,是我用泪水谋杀了我的爱人。可是当时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外面雨已经停了,窗外露出曙色。她为我拭去脸上的泪水,“不许流泪了,别忘了,你是一名警察。”“跟我回家!”我握着她的双手,“我不想当警察了。”“就像你当年不想上学去学开卡车?”她推开我的胳膊。“是的。我一旦决定了,谁也改变不了。当卡车司机怎么不好?我开车,你跟车,中国有那么多公路,够我们跑一辈子的!”“你呀,说话怎么还跟小孩子似的!”隔壁卧室的电话响了起来,她去接电话。我走到窗前,打开窗子。叶片上滚着水珠的翠竹在晨风中款款摇摆,姿影婆娑。眉河上冒着薄如蝉翼的水雾,空无一人的索桥静静地耸立在河面上,对岸芦苇塘里传出神秘的水鸟叫声。东面山丘上空露出了朝霞。杜雪走过来,“玉娥打来的电话,过一会儿她陪我一起上山找鹿。”她说,“你休息一会儿,我去煮饭。”“杜雪,你看!”我拉住她的手,就在我们凝视之间,今天的太阳钻出山林,日出的速度原来是如此之快。世界是如此美好,和心爱的人一起看日出日落,心里怎能不感到幸福呢。杜雪下楼去煮早饭,可是我已经等不及吃了,我要抓紧回宿舍,准备一下,然后去县公安局。我下楼,搬起自行车走下前廊,她从厨房里快步走出来,手上滴着水珠,相距三步远的时候她猛然停住了,微皱着双眉望着我,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接着她脸上的表情转变了,眼里流露出一种近乎哀求的目光。她缓缓移动脚步,走近我,用沾着水珠的双手分别盖在我手上。我松开车把,翻过双手,自行车砸在地上。我紧紧握住她的手,握在我们胸前,她低下脸,咬住了我和她的手指,牙齿越来越用劲,就在我希望再用点力时,她停住了,用牙齿轻轻摩擦着我们的手指。“答应我,不要辞职!”“我要和你在一起。”她抽出双手,侧过脸去。我扶起自行车。她送我出了大门,我推着车子穿过竹林,走过索桥,她站在竹林下的台阶上,目送着我。我骑上自行车,沿着芦苇塘边的小路,渐渐消逝在她的视线里。回到宿舍,我拆下制服上的警衔和帽子上的警徽,放在提包里,把手枪擦拭一番,算是对它陪伴我七年的一个告别。我骑着自行车驶进镇子,望着两旁熟悉的店铺,我提前在心里和它们说着再见。再过两天,我就要和她一起告别这个留下痛苦回忆的地方了。一辆蓝色奥拓车从县城方向驶过来,超过我时友好地鸣了两声喇叭。奥拓车在邮政局前停下,下来一个穿花衣裙的中年女人,大红大蓝的花色十分抢眼。奥拓车继续向派出所方向驶去。张龙坐在店铺前看书,穿花连衣裙的那个女人向他走过去,好像是在打听什么事。我骑行到镇政府大门口时,迎面看见宏济诊所的急救车驶了过来。开车的是姚院长,他刹车减速,伸出脑袋和我打招呼。我摆手,示意他停车。“进城吗?”“进城,我想找人估估这车到底值多少钱。”姚院长说,“张霞也不说价,光说让我看着给。鲁松,你说这车价多少钱?”“你等我片刻,我跟你去县城。”他把车开到派出所门口。我把面包车的钥匙交给汪传法。“你找刘纪帮个忙,开着皮卡车去潘桥村小卖店把面包车拖回来。”我说,“先放赵学西修理站,我回来会去交代他怎么修。”“你干吗去?”他有些警觉地望着我。“我去县局有点事。”“我跟你一起去!咱们回来时,顺道把面包车拖回来。”镇政府通信员骑着摩托车过来了,冲我大声说:“鲁松,毕镇长点名呢!快去开会。”“什么事?”“还是收公粮的事儿。今天县电视台来录像,大家工作都积极点。”“我今天很忙。”我说。“我去参加,我去。”汪传法对通信员说,“别耽误会鲁松了,他有个案子要调查。”我坐上姚院长的车。他发动车子,驶离派出所。姚院长说:“今天到了县城找人估个价,再去修理厂喷一遍漆,把宏济诊所的字换成眉镇卫生院。”邮政局前,罗老伍坐在他的三轮摩托车上,车头冲着马路。旁边站着一位穿花裙子的中年女人,就是不久前从袁玲车上下来的那位,她看见驶过来的急救车,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情望着我们,我理解成了她想搭便车去县城。“踩脚刹车,姚院长——”我说,“咱们捎个人。”他把刹车和离合器一起踩下去,扭着脖子往邮政局那儿看,“你认识那个女的?”“不认识,她好像是要拦车进城。”“不是熟人就算了吧。”他轰了一脚油门,“你看不见罗老伍恶狠狠的眼光,恨不得把这辆车给吞进去。咱们要是把那个女人拉走,断了他的财路,他不得天天想着扎我的车轮胎!”驶出镇子时,我的目光越过小河和芦苇塘,对岸竹林里楼顶上的一角红瓦一闪而过。公路渐渐远离芦苇塘,地势越来越高,眉镇在后视镜中渐渐消逝了。“宏济诊所的药品盘点得差不多了吧?”“不好办,”他一只手离开方向盘,挠着头皮,“有些药没过期,但是快过期了,你说怎么办鲁松?”不用我回答,他接着说道:“扔掉可惜,可是——药这东西!要是食品就好说了,快过期了可以送给人吃掉,药!你说这玩意儿,不好办。咱们跟吴兵都是好朋友,不能人走茶凉,你说是不是?所以我没法拒绝张霞。”他扭过脸,对着我苦笑。我也报之以苦笑。阎强给我打来了传呼,“速回电话,阎。”留的是一个新手机号。“回电话吗?”姚院长掏出手机递过来。“我是鲁松。”“怎么搞的!你没给刘纪说越野车的事儿?我不是告诉你回眉镇后,马上给他说明白吗?”“你认为我该怎么跟他说?”“你就说先借给我用一段时间,接送孩子,等我买了车就还给你们。”他的口气变了,变得很不友好,“他上午给我打电话,说要在公安局门口拉条幅告我状,你说至于到这个地步吗?”“我正在去县城的路上,”我说,“你在哪儿呢?我去找你,咱们见面说。”“我在户籍科,今天正式上班了。”他说,“早知道你今天进城,就让你把我的东西给我捎过来了,省得我再去那个破地儿跑一趟了。”“半个小时后,我去户籍科找你。”姚院长收起手机,“阎强立了大功,升官了吧?你呢?是不是也要调进县城?”“可能吧。”“我昨天又去了张所长家,给他换药,他说他不会调走,就在眉镇干到退休。”他叹了一口气,“伤口又感染了,天气太潮湿,化脓了。本来他想着今天就来上班呢,这下又得再过几天了。”我请他把我送到公安局门口。我走进大院,办公楼前和停车场都没有那辆黑色越野车。我走出公安局,走进旁边的小胡同,在不远的一个拐角看见了那辆车。我先去的政工科,然后才去户籍科找阎强。看见我,他第一句话说的是:“鲁松,你今天穿着便装,是不是又要去帮着你那位调查耍猴的去?中午你不要走,我第一天上班,请全科人员吃一顿,你也跟着去。”“好啊,阎科长,只要你有诚意,我就去。”“你得加个副字,我现在还是副科长。”“阎副科长,”我走到他近前,大声说,“你先把车钥匙给我!”“什么车钥匙?”“罗德林的越野车啊,那天晚上被你开来了。”“我怀疑那辆车运送过尸体,这事儿领导知道。”他放低声音,一边向我使眼色。我看不懂他的眼色,继续大声说道:“领导未必知道你现在天天开着那辆车接送孩子。”屋里的几个同事都停下手里的工作,望着我和阎强。“你这人!唉,来,鲁松,咱俩出去说。”他想往门外走,被我扯住了左胳膊。“就在这儿说!车钥匙呢?车就在前面胡同里停着呢。”他咬着牙,吞咽着唾沫,好像随时都可能啐我一脸,右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车钥匙向我甩过来。我松开他的胳膊,在空中把车钥匙接住了。我走出户籍科,他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哼,鲁松跟那个杀人犯的媳妇相好,他——”我转身,大步跨回去,面对面直视着他,“阎强,你还有什么关于我的话,趁我在这儿,你把想说的都说完。”“好了,好了,从此以后,我不认识你!”他冲我摆手,十分的不耐烦,然后又小声嘀咕了一句,“二百五。”我走出办公大楼,穿过停满警车的院子,走出两名协警站岗的威严的大门,今后我不会再走进这扇大门了,不会再以警察的身份进进出出了。我站在大门口,望着街上川流不息的人和汽车,我突然觉得我的胆子比当警察时大多了,我可以对任何辱骂我的人还以更粗鲁的语言,也可以打人,只要我的拳头觉得不想忍耐。我走进小胡同,走到越野车前。锃亮的车身灼热逼人,我打开车门,一股香水味随着热气扑出来,浓烈的几乎令人窒息。中控台上有一瓶宝塔形状的汽车香水,我把它拿出来,扔在墙根下,把车门全部打开,站在一旁等待拙劣的香水味消散。我坐进车里,准备发动车子时,腰间的传呼机响了,“立即马上给我回电话!张广军。”“怎么回事?你给我解释清楚!”张所长的声音很激昂,“我刚才接到两个电话,汤科长说你突然把枪交上去,辞职了。阎强告诉我,你和罗德林媳妇在搞对象。是真的吗?”我默认了。“你当警察也不耽误你和她搞对象啊!你还在县城吗?抓紧回公安局找汤科长,这事儿还能挽回。”他说,“我这人轻易不动感情,鲁松,我只说一句,我不想让你离开派出所!”“谢谢您!”我说,“我过两天去看您,好好养伤,多保重。”“你告诉我——你为什么不想当警察了?为什么?”“我想换一种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