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画了一张图挂在窝棚里。
图是一个圆圈，圈上画了十二颗花生。六颗花生，清晨六点，他们做的事是藏在窝棚里偷看开车来沙岛的男人光着屁股游泳。七颗花生，七点，鸟一边念书给小哑巴听，一边拾捡柴草煮面疙瘩，嘴里没闲，啊，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阳中的新娘。八颗花生，去县城拾破烂。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他为么子不过江东？小哑巴问。因为人要活得有气节。鸟答。小哑巴思忖，气节这玩意儿不是好东西，让个姓项的宁愿死都不愿过江东。十二颗花生加一个馒头一个枕头一个筐，午饭、午睡、干活。十七颗花生加一个大胖子，表示傍晚到废品站肥老刘那里卖破烂。花生数到这里，就可以下班了。肥老刘每天看到小哑巴也挺欢喜。他喜欢戏弄小哑巴，肥老刘肥胖的身体拥有常人难以置信的灵敏程度，一眨眼他人就不见了，再一出现，必定是在小哑巴身后，突然发出一声晴天霹雳——嗨！鸟每次都被吓得心肝巴巴抖，小哑巴却眼皮都不眨一下，该干吗还干吗，就像个完完全全的聋子。肥老刘叉起腰，开心又失望地叹息，说许春花啊许春花，你个老奸巨猾的老东西，调教出这么个聪明的小东西。小哑巴，你要不是小哑巴我就收你当儿子了，个小杂种，恁聪明，可惜偏偏是个小哑巴。这天，肥老刘称完货，拿出几张毛票给小哑巴，又逗他，小哑巴，要不要当我儿子？鸟本来独自在和一个破旧的台秤玩，两只脚站上去，针甩到右边，放一只脚在地上，针又甩到左边，再两脚站上去，针又甩到右边……一直乐在其中，没人留意他是怎么从台秤上下来的，等注意到他时他已经从废铁堆里抓起了一块角铁，目露凶光冲肥老刘杀来。幸好肥老刘转身快，一闪躲过，鸟不算完，追得肥老刘满院子跑，肥老刘莫名其妙却又无计可施地跑着，直喘粗气，艰难地跳过一堆堆货，用高低起伏的声音骂，格你个——鸟人——相不相——信老子分分——钟——搞死你。这话又把小哑巴惹着了，小哑巴冲着肥老刘愤怒地比画，这一比画肥老刘终于明白过来，这一大一小以为他要把他们分开。肥老刘又气又笑，停下来直叫停停停，得得得，小哑巴是你儿子，小哑巴是你儿子。鸟却刹不住车，一头撞在肥老刘身上，挥舞的角铁撞得肥老刘鼻血直淌。肥老刘看到鼻血勃然大怒，怪叫一声老子搞死你。场里便轮到鸟跑、肥老刘追，眼看追上了，鸟方寸大乱，拿起角铁尖利的边角扎在脖子前，面色恐怖地威胁肥老刘，你再、你再，试试。肥老刘无奈地抹一把鼻血，不打鸟，转身悻悻地给了小哑巴屁股一脚，说，小哑巴，是你命好还是他命好，一大一小两个怪玩意儿。小哑巴望着鸟，身材修长的鸟已经跑得脸色煞白，一双深而凹陷的大眼眶粉而湿润，夹杂着汗或泪水，眼眶里的两只眼珠不安地闪动着，腿直打战，像被关在笼子里的一只小鸟。鸟是在乎他的。小哑巴突然想哭。小哑巴很少哭，他想不出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东西是值得他哭的。除了女人，但女人爱吓唬他，他喜欢她的时间也不多。小哑巴走过去，把鸟抱在怀里，可不是抱在怀里，他已经软得出溜地上了。从废品站出来天已经黑透了，鸟和小哑巴转进真如中学，瘦得像根筷子的老门卫照例斜着脖子瞄了鸟和小哑巴一眼，小哑巴也斜眼瞄了他一眼（因为屁股的原因，小哑巴对门卫这一职业已经有了深切的鄙视和厌恶），门卫无辜地垂下眼皮，一言不发开了门。鸟便勇敢胜利地带着小哑巴走进去，先在门卫室旁边的杂物间——鸟不说这是杂物间，他告诉小哑巴说，这是他的鸟窝。鸟在鸟窝里找到换洗衣服，然后带小哑巴来到篮球场，熟门熟路找到藏在记分板后面的公用水龙头，又趴在地上，扒开花池的一块红砖，念叨，芝麻开门，芝麻开门……从里面掏出个香皂盒给小哑巴，说，洗澡。小哑巴对着水龙头呼噜噜冲了一遍，夜风凉，冷得小哑巴全身起鸡皮疙瘩。但小哑巴还是很兴奋，因为今天是周五，是他们去夜市望饭的大日子。周五这个概念是鸟教给小哑巴的，之前，小哑巴的心里从来只有春夏秋冬，没有日子。日子对小哑巴这种人来说毫无用处。鸟把他教给小哑巴的那招要饭功叫“望”饭，他说，郑板桥说，吃自己的饭，流自己的汗，陶渊明说，不为五斗米折腰，我们小哑巴也要做像他们那样的人，卖垃圾不丢人，但是要饭丢人。小哑巴认不得姓郑的和姓陶的，径直摊开手做了个要饭的动作，又瞪瞪眼做了个“望”饭的动作，然后做手势说，一样的。不一样。鸟严肃地说，要饭，是没有饭吃，穷得要饭，但是你是有工作的，你是环保卫士。你只是希望尝一口他们吃的饭和菜，调调胃口。小哑巴这才知道，女人一喝醉就抱着他哭，感叹说我们要是有工作多好就不用受苦了之类的话全是瞎话，他明明有工作，他还是小小的伟大的环保卫士。鸟尽管是个疯子，不过他的疯话里头也有点道理。小哑巴于是更喜欢鸟了，他表示，如果有一天他长大了，他一定当鸟的爸。鸟不干，说，我有爸——我记不太明白——总之我应该是有个爸的，我那个恍惚存在的爸，恍惚是高考那年被我气死了。小哑巴已经习惯了鸟乱七八糟的表达方式，他知道鸟的脑子里有一团被按到水里的记忆，时不时浮起来一枝一叶，无头无尾的，鸟自己也不知道那枝叶下面到底有些什么。什么叫高考？小哑巴问。鸟吃着小哑巴望来的一盘牙签肉说，高考就是一场赛跑，比如前面有一只虫子，只有跑过了其他人，你才能吃到它。一只破虫子，我为什么要跑。小哑巴比画。你不是鸟，你当然不想挣虫子，这样吧，比如前面有一堆巨大的破铁，几万斤，你只有跑过了别人才抢得到，你跑不跑？跑。小哑巴一双小眼睛绿光粼粼。这就对了。鸟拍拍小哑巴的脸说，我就是太兴奋，我把房子卖了。又说跑题了，抢虫子和卖房子有什么联系？鸟颠三倒四说不清楚，说着说着就哭，小哑巴又不能劝，搞得小哑巴心里很闷堵。这样的心情小哑巴从来没有过，既然要当鸟的爸，自然要为鸟做点什么，于是小小年纪，小哑巴开始思考一些深层次的问题，比如，那个跟老鲍洗澡的男人。就是他和老鲍洗澡才把鸟整疯，鸟气晕过去了，醒过来脑子就不清爽了。想到这里小哑巴有点义愤填膺，怒冲冲站起来，冲到窝棚外头没几步，又急匆匆倒回来。格报仇这种事，需要讲究讲究。再说了，那个人是谁？小哑巴还不知道。有了替鸟报仇的心思，小哑巴看鸟和看世界的目光就有了一些不同。一是看鸟时有了当爸爸的感伤，尤其是每次看到鸟在外面不知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被人摔打得鼻青脸肿地跑回来的样子。二是看世界时多了一份警惕，同时拓宽了视野，以前他只看无数手或嘴边的牛奶盒、饮料瓶、餐巾纸，现在他不但看这些，还看新闻，新闻上的人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卖手机，要不就是上飞机下飞机、开会、坐车。小哑巴还意外地发现，光屁股洗澡的男人是真如——被鸟称为火星的真如县副县长。看着光屁股男人在电视里穿着衣服周吴郑王的模样，小哑巴觉得有点悬，他还记得当时男人把他放丢在草丛上的眼神，冷冽、防备、阴森。每次出城，爬过长条子坡时，小哑巴都要回头看一眼真如县高耸入云天的火电厂冷却塔，它们沉默、庞大、刚硬。它们结构严密，外表光滑，里面层层叠叠的钢筋密布，自有逻辑和步骤。小哑巴看着它们思考了很久，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个谨慎而充满智慧的词——讲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