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跃出地平线的时候,徐司令把在康百万庄园与裴君明唇枪舌剑的情况及时汇报给了洛阳。洛阳迅速给张一筱做了通报,随即下达了三项命令,并说这三项任务已经得到延安社会部批准。电报布置的首要任务是搞清谁开了瑞祥眼镜钟表店外的第一枪,然后顺藤摸瓜找出吕克特藏匿之地;其次是查清谁交代了瑞祥眼镜钟表店的地址,是朱荻,是王炳生,还是两人都叛变了;最后一项任务与第二项有关,如果两人都叛变,取消第三项任务,对于未变节的同志,一定要设法营救,这样的人是当下抗日有用之才,国民党囚禁不用,我们用,延安兵工厂特别需要。
接到电报,张一筱把人手随即分成四组。姜大明负责摸清厂内的情况,胡须汉拉着黄包车蹲在厂门口跟踪门卫简化民,韦豆子等五个人继续打探几个可疑点,张一筱化了装,独自一人在昨晚打响第一枪之处重点摸排。他的想法与洛阳来电一致,查不出谁开的第一枪,就解不开四叔和徒弟遇袭身亡,钟表眼镜店被捣毁之谜。
姜大明一大早来到食堂,刚泡好一杯茶,还没有来得及喝一口,桌子上的电话就叮铃铃响起来了。电话是厂办公室打来的,通知从中午开始,送的盒饭减少三份,说是吕克特的司机蔺天基、制枪分厂的车工王炳生和给顾问打扫房间的一个清洁女工审核结束出来了。蔺天基被洪士荫放了出来,姜大明一点不觉得奇怪,目不识丁的清洁女工出来,他也同样毫不惊奇,但王炳生出来,朱荻没有同时获释是他没有想到的。在巩县兵工厂内部,有地下党的两条内线,一条是以朱荻为首的工人线,一条是姜大明这条线,两条线都单独和四叔联系,要不是吕克特出事,姜大明至今还不知道朱荻和王炳生是自己的同志,只知道平常工厂里工人要求涨工资和增加夜班补贴,两人都是带头的,深受工人的拥戴。由于保密工作的需要,尽管总务处的伙夫们在他面前称道朱荻和王炳生是两条汉子,姜大明从来不表态,不但不表态,还经常说上几句讽刺之语。在自己的手下面前是这样,在工厂的管理层,姜大明也是这种态度。洪士荫在厂内开展过几次甄别共产党的活动,姜大明都是第一批被剔除掉。白天在工厂说过口是心非的话,下班回到家,姜大明经常一个人闷坐在里屋,半天不说一句话,内心充满无尽的痛苦。四叔批评过他好几次,干这一行,就得白天是鬼,晚上是人。
王炳生能出来,姜大明心里十分高兴,出来一个是一个,自己的同志脱离洪士荫的魔窟,他求之不得。从另一个方面想,如果从他那里知道洪士荫藏人的地方,或许今后组织上能够用得上。他要把这个消息尽快告诉张一筱,同时还要尽可能利用自己总务科长的身份接触蔺天基或王炳生,套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姜大明接完电话,就去伙食班通知做份饭的炊事员老郭头。老郭头一听,脸上露出了惬意的笑容,自己一连做了六天不明不白的饭,有时半夜三更还要爬起来加做审讯人员的夜宵,心里不顺畅。之所以说是不明不白的饭,是因为老郭做好的每顿饭,都由一辆带斗的摩托车来取,用一床棉被蒙上装满饭盒的车斗后,呼呼开出了厂门,吃下顿饭时再把脏兮兮的饭盒送回来,饭盒到底送到了哪里,老郭头一概不知,自己做饭却不知道谁吃饭,更不知道吃饭人对饭菜的评价,掌了一辈子勺的老郭头心里所以有点不顺畅。
“姜科长,恁说说,到底他们在哪吃俺做的饭菜?”正在洗一大堆饭盒的老郭头嘟囔道。
“老郭头,这事别问俺,俺就管恁这几个秕谷子烂糠货,这么大的事恁要么去问厂长,要么去问洪站长。”姜大明向来言辞犀利,手下人都怕他三分。
老郭头看着姜大明,咧嘴笑了起来。
“从今晌午开始,就做十一个人的饭,减少三份乙类饭。”姜大明继续说道。老郭头做的饭分两类,审讯人员吃的称甲类,被审人吃的叫乙类。甲类的有荤有素,外加白米饭。乙类的统统红薯面窝头,白水煮萝卜或者白菜。
“那三个家伙的和尚日子熬到头了?”老郭头感慨地问。
“这个问题恁不用去找厂长和站长,俺可以告诉恁,顾问的司机蔺天基,扫地的清洁工,还有一个叫什么王炳生的。”姜大明回答得干净利索。
“三个好人,三个好人!好人总是吃苦受埋怨,就像俺!”老郭头边洗饭盒边唠叨。
这回轮到姜大明笑了。
姜大明笑完,正准备转身离开伙房,无意间听到了一句老郭头的抱怨,这句抱怨后来帮了姜大明和张一筱极大的忙。
老郭头说:“少三份乙类饭好,这猪食一样的饭好做,但饭盒太难洗。”
姜大明停下了脚步,扭头望着水池边的老郭头:“又嘀嘀咕咕说个啥?”
老郭头用手指着水池里的浑水,对姜大明说:“姜科长,恁瞧瞧,俺做的饭按照洪站长的要求,一滴油没放,但送回来的饭盒一进水池,水面上漂的全是油花,洗几遍都洗不净。”
姜大明赶紧往水池中看去,果真像老郭头所言,池中热腾腾的水面上漂着一层密密的油花。几天来,姜大明按照张一筱的吩咐,一直在打探洪士荫关人的地点,可惜一无所获,对任何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都不会放过。
“老郭头,恁没放油不假,是不是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偷偷放了油,这样饭盒里才会有这么多的油花?”姜大明知道自己说的话不成立,还是说出了口,他想借老郭头的经验,看看能否挖出一点有用的信息。
“不可能!科长恁仔细瞧瞧,这油和咱们吃的棉籽油不一样,棉籽油漂在水面上是黑色的,这油的颜色是褐色的,一点都不黑。”老郭头对炒菜用的油盐酱醋的颜色了如指掌。
“可能是大油吧?”巩县人把猪油叫大油,姜大明再次试探。
“不可能!大油凝固时是白花花的,见到热水溶化,虽然油光光的,但都是无色的。这油见热水溶化后在亮光处一晃,却变成花花绿绿的彩色,俺做了一辈子饭,没见过这样的大油。”老郭头说得确确实实和姜大明亲眼看到的一样。
“恁的那双秫米子割的小眼俺不相信,别光看颜色,闻闻味道!”姜大明虽然表面上和老郭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开着玩笑,心里却一直盘算着下一步。
“俺闻过好多次了,没有一点香味。”老郭头的话很利索。
“俺也闻闻。”姜大明说完话,伸出食指,在水面上轻轻刮了一下,满手指都是油花,他把手指放到鼻子前面,嗅了很长时间,果真一点香味没有,不但没有香味,还有一点奇怪的味道。
这种味道,姜大明好像在哪里闻到过。
“别管它了,洗恁的碗吧,说不定洪站长用的是德国进口的大油,给那些被审的家伙补补脑子,好回忆交代过去的事吧!”姜大明扯起嗓门对老郭头说。他拿起案板上的抹布,擦掉手指上的油花,走出了伙房。
姜大明动了个心眼,他擦干净的不是食指,是中间的那根指头,食指瞬间被他藏在了手心里。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姜大明再次把食指放在鼻孔前闻了又闻,看了又看,他在思考食指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这种味道,姜大明并不生疏,但他就是想不起来。细心的姜大明坐在桌前,静静地琢磨起这种神秘的东西来。
首先,这种东西是油,只有油类才会漂在水面上,而且在热水里一溶化,看起来油花花的。姜大明决定采用排除法,在自己知道的油类中一一过滤。姜大明的排除法先从食用油开始。棉籽油和大油被老郭头排除了,在食用油中还有羊油和牛油,巩县地区回民比较多,很多人家吃羊油和牛油。羊肉有一股膻味,姜大明闻了手指,一点膻味没有,说明不是羊油;牛油没有膻味,但放在热水里和猪油一样,是无色的,不可能是褐色的,同样也可以剔除。
排除完食用油,姜大明往见过的非食用油类上联想。他第一个想到了蓖麻油,但很快也被他否定了,因为他抽斗里就有蓖麻油。蓖麻油在中医上是一种泻药,如果哪个工人吃了食堂的饭消化不好,喝一丁点蓖麻油就可以了。姜大明拉开抽斗,从瓶子里倒出几滴在大拇指上,大拇指上的蓖麻油是种黄色的黏稠液,而食指上的东西是褐色的,对不上。顺着褐色这条线,姜大明想到了桐油。姜大明分管的仓库里有好多桶桐油,每年他都会安排工人拿着刷子刷桐油,用于兵工厂机器的保养和室内木地板、天花板、座椅以及室外围栏、木桥等的养护。桐油颜色是深咖啡色,与褐色接近,但气味不对,桐油有着一种特有的松香味,而食指上的东西是另一种味道。
最后,姜大明想到工厂的机器用油上,只有这种可能了。柴油是姜大明第一个想到的。之所以想到柴油,主要是因为柴油放到热水里溶化后,也会产生花花绿绿的颜色,想到这一点,姜大明心情一阵激动。但当他再一次闻过食指上的东西,心情马上阴沉下来,柴油的味道整天弥漫在车间里,他太熟悉了,与手指上的味道对不上。不是柴油,是什么呢?苦苦思索数分钟后,姜大明才想到了煤油。一想到煤油,姜大明同样是一阵不小的激动,因为工厂停电时,他必须点煤油灯照明。不但在厂子里点,在家也一样。想起煤油灯,姜大明回忆起一件事:一次儿子挑煤油灯灯芯时,不小心弄翻了油灯,煤油溅了儿子一脸,只得用清水洗,洗完之后,儿子冒了一句话:“爸爸快来看,煤油在灯瓶里没有颜色,咋到水里就变成花颜色啦?”食指上的东西在水里也是“花颜色”,与漂在水面煤油颜色相似,这一点相似使姜大明激动。颜色相似,气味呢?姜大明又一次闻了闻食指,还是不对,煤油有一股很重的臭味,但食指上的东西丁点儿臭味都没有。姜大明不得不否定掉煤油。
不是柴油,也不是煤油,会不会是汽油呢,汽油在工厂里也用得很多啊!汽油具有极强的挥发性,饭盒上沾有汽油的话,从被审问的人吃饭到把饭盒送回,起码得有两三个钟头的时间,早就挥发完了,怎么还能出现在老郭头的水池里?管吃喝拉撒的姜大明只熟悉这三种工业用油,现在一一排除了,黔驴技穷的姜大明坐在竹椅子里,一动不动,苦恼至极。
苦恼至极的姜大明继续苦思冥想。
半个多钟头后,姜大明突然想到了一种油:机油!
对机油,姜大明没有像柴油、煤油和汽油那样熟悉,他不敢贸然下结论,必须去找点机油来,和食指上的东西作个对比,他才能下结论。
姜大明勾起食指,捏在右手手心,走出总务科办公室的大门。姜大明去了制枪分厂。之所以去制枪分厂,姜大明一是去偷偷弄点机油,二是去会会刚刚回来的王炳生,看看能否从他那里得到一点有用的信息。来到制枪分厂,分厂主任黄全收看到了姜大明,寒暄道:“老姜,哪股风把恁吹来了!”姜大明笑嘻嘻地答道:“老伙计,恁这是咱全厂的主力,白天黑夜忙得屁颠屁颠的,俺这个烧锅做饭的来问问,伙食咋样?”话一说完,姜大明给黄全收递了一支烟,两人站在分厂办公室门口攀谈起来。黄全收一口气提了好几个问题,什么白菜里油渣太少,馒头碱水过了头,还有糊涂稀饭里有面疙瘩等,姜大明听后直点头。待黄全收说完,姜大明表了态:“全收,饭不是恁一个人吃的,不能光听恁一个人叽喳,俺得到厂房去,多问几个人!”
黄全收领着姜大明进了车间,车间内机器轰鸣,喧嚣鼎沸,一支接一支的中正式步枪正在组装、测试、上油。姜大明走到一位工人面前,问过两个关于饭菜的问题,那个工人一转身,姜大明背在身后的左手没有闲着,食指悄悄地在机油桶里浸入一个指节,然后迅速抽出,团进手心。
姜大明接着随意在车间走了一段距离,又询问了另外一个工人。问完之后,他又在几十米长的车间内随意走动,准备再询问一个工人,黄全收知道姜大明是在用随机抽样的方式了解食堂的伙食,但姜大明边走眼角边朝四处瞥瞅,他要寻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王炳生。
姜大明和黄全收最后停在了王炳生跟前,王炳生正在给枪管上润滑油。
“这是厂里总务科的姜科长。”黄全收介绍姜大明。
“这位师傅,食堂这一段的伙食怎么样?”王炳生不认识姜大明,姜大明认识王炳生,但这时他只能装着不认识。
王炳生胆怯地站立着,不知如何回答。
“大明,他叫王炳生,刚解除审查回来,这一段没在厂里食堂吃饭,别问他啦!”黄全收急忙解释。
姜大明立马装出十分惊奇的样子,但旋即脸上露出了笑容:“哎呀,恁就是王师傅,早上厂办刚通知过总务科,别再做恁的份饭了,出来就好,出来就好!这几天都吃的凉饭吧?”
“凉饭。”王炳生嘴里挤出两个字。
“都是厂里的兄弟,又不是犯人,咋不让县监狱里的伙房生个炉子热热,身体垮了还生产个屁枪?!”姜大明有点愤愤不平。
“不是监狱,是一处破旧的老宅子,没有炉子。”王炳生回答。
姜大明知道不能多问了,再问半句就是多余,在扭头走开之前,对着王炳生说了一句:“出来了就好,今后可以吃上热饭啦!”
黄全收陪着姜大明走出了车间。
“老伙计,明天俺就让食堂按恁和师傅们提的意见改正,今后保准恁们吃得满嘴都流口水。”姜大明笑着说完话,拔腿要走。
“不再喷会,这就走!?”黄全收挽留姜大明。
姜大明没有停下脚步,而是应了一嗓:“俺再到其他地方听听意见。”
急匆匆回到办公室,姜大明从里面锁上门,迅速伸出左右两个食指并排放在一起,不比不知道,这么一比,姜大明傻了眼。左手食指上的机油呈现出蓝色半透明状,而右手食指上的东西则是褐色的。
姜大明扑通一屁股坐在了竹椅上,这个结果出乎他的预料。
低头坐着的姜大明痛苦郁闷,两个钟头过去了,还是没有找出一点有用的线索,他真想大声喊上一嗓,“他奶奶的,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油?”但他不能,张一筱交代的事没有完成,他不能泄气。
姜大明抬起头来,准备调整思路。忽然,他看到了桌子上自己的茶杯和茶杯旁边的热水瓶,一个想法瞬间涌现在他的脑海里,自己右手食指上的东西是从热水里捞出来的,何不把左手食指上的机油放在热水里一会,然后再捞出来,对比一下呢?
姜大明迅速从热水瓶往茶杯里倒了大半杯热水,然后把左手食指浸入热水里,一阵热辣辣的感觉过后,左手指头上的机油全部漂在了水面上。姜大明先用布擦干左手指,然后毫不犹豫地在茶杯里捞起油来。
当两根食指再次放在一起的时候,姜大明差一点惊叫起来。
两根食指上的颜色一模一样,全都是褐色。不是工程师出身的姜大明哪里知道,清洁的机油本身是蓝色半透明的,但如果加热之后,就变成了褐色。
坐在竹椅上,姜大明满额都是汗水,他自己也分不清是由于紧张还是由于激动。对他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要马上分析出,饭盒上的机油到底来自哪里,这个问题分析清了,审讯人的地方也就有点眉目了。
点了一支烟,姜大明坐在竹椅上,他在思考饭盒上的机油到底是从哪里来的。老郭头每次做饭,都用两个锅,好馍好菜盛到大一点的甲类饭盒中,杂面窝头和清水煮菜盛到小一点的乙类饭盒里,盛好后用毛巾把饭盒外面擦得干干净净,放进了同样干干净净的铁皮箱,随后老郭头和驾驶员把铁皮箱抬进摩托车车斗里,又用保温的棉被蒙上,全程没有沾上一点机油;而拿回来的甲类饭盒上没有机油,而乙类饭盒个个都有,可能是在吃乙类饭时沾上的。这说明吃乙类饭的地方有机油,吃乙类饭的有十几个人,不可能关在一个房间,个个饭盒上都沾有机油,说明他们关押的房间都有机油。
下一步,姜大明要确定巩县除了兵工厂,哪些地方用机油,哪里还能看得到机油。之所以排除兵工厂,姜大明知道,摩托车每次在食堂装完饭盒之后,都是轰隆隆地发动,然后风驰电掣地驶出厂门,最终不知去向。这就说明,饭不在兵工厂内吃,饭不在兵工厂内吃,人也就不会在兵工厂内藏匿。开摩托的年轻家伙是洪站长手下的人,腰里别着枪,一天到晚板着脸,从来不多说半句话。老郭头好奇,斗着胆子问过一次饭送到哪里,结果碰了一鼻子灰。开摩托的人对老郭头凶巴巴,对姜大明还是客气的,姜大明按照张一筱的吩咐也试探着问过一次。那次他问得很委婉,说这样送来送去怪麻烦的,就让总务科派个人去做饭吧,这样可以吃个热乎饭,遇到连夜审问,也好给洪站长炖个蛋羹擀碗面条什么的,但开摩托的人一笑了之,回答说他自己只管开车送饭,在哪里做饭,做什么饭的事还是向洪站长反映。
姜大明是郑州人,来兵工厂工作已经十几年了,对巩县虽然很熟,但哪里有机油的问题对他来说却是个难题,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分析不出来的,他必须去找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厂门外拉黄包车姓贾的胡须老汉,姜大明叫他老贾。
姜大明手拎一个空酱油壶走出了办公室,来到厂门外后,坐上了贾老汉的车。
姜大明告诉贾老汉去酱油店。
“老贾,咱们巩县城里,哪里有用机油的地方?”一上车,姜大明就急匆匆地问贾老汉。
“都啥时候啦,恁还操机油的心?”贾老汉不知道姜大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姜大明探头看看路两边没人,身子向前倾斜,低声说道:“老贾,俺比恁心里还急呢,这是张队长需要的信息,恁赶快帮忙想想!”
张一筱来到巩县后,给大家做过规定,行动时要相互协作,但不能打听别的同志查询的目的,拉车的老贾知道这一点,现在姜大明需要这方面的信息,他必须配合,但不能打探为什么。老贾每次修理自己的黄包车,都要在修车铺加点机油,于是扭过头来,同样低声说:“南街的修车铺。”
“修车铺多大?”姜大明问。
“街边上的一个破棚子,最多两间房大。”贾老汉没有犹豫就回答了问题。
姜大明迅速否定掉了南街的修车铺,因为那里不可能关得下十几个人。焦急的姜大明没有停顿,接着问道:“老贾,还有其他啥地方?”
“咱巩县火车站。站台边除了卖票的屋子,还有两间办公室和三间修理房。俺每次拉客人从旁边过,都听到里面敲敲打打的,说不定有机油。”贾老汉说完这段话,低头不语继续往前拉,坐在车上的姜大明则反复斟酌起来。听到火车站修理房有三间宽,姜大明心里一阵激动,这与王炳生无意间提到的几间破房子,不能生火热饭很是相似。巩县火车站的这些建筑,姜大明虽然没有贾老汉那般熟悉,但模模糊糊有印象,毕竟每年去洛阳、郑州和开封都要来回十几趟,他知道火车站旁确实有几间破屋子。既然屋子里如贾老汉所说都是修理的机器配件,要修理这些沾油带腻的东西,自然是不能生火热饭的,外加房子有三间,关押十几个人绰绰有余,是个可疑的地方。姜大明的思考是双向的,不但想到了可能的一面,他也分析了不可能的一面,就是火车站白天黑夜人流不断,就是三间房能装得下十几个人,摩托车轰隆隆一天几个来回,狡猾的洪士荫会把关人的地点选在那里吗?
姜大明这次判断不了了。
姜大明接着再问贾老汉还有没有其他地方,拉了十几年黄包车的贾老汉对整个县城虽然烂熟于心,但再也想不起其他地方。
在酱油店打完满满一壶酱油,姜大明坐在车上马上回厂。在回去的路上,贾老汉向他问了一个问题:“姜科长,俺从天亮一直蹲在厂门口,咋没见简化民那个王八蛋在门卫房露头。”
“会不会他昨天夜里上的后半夜的班?”姜大明问。
“这个俺倒没有想到。”贾老汉边走边说。
“老贾,这样,俺马上回去帮恁打听一下简化民的情况,恁把俺放到厂门口,拉着车子去趟火车站,仔细瞧瞧那三间修理房。咱们中午按照张队长的要求在我家里碰头。”
贾老汉点了点头。
食堂开饭了,大厅里乌压压坐满了人,人人都是一手拿着馍,一手捏住筷子夹菜,吃得津津有味。姜大明左手拎着一个小本本,右手拿着钢笔,在饭桌旁询问吃饭人对伙食的反应。姜大明询问三个人之后,走到了给吕克特开车的蔺天基桌边,实际上他早就瞄上了对方,询问前面三个人只是做铺垫。姜大明之所以找蔺天基,是想核实王炳生所说话的真假。
“天基老弟,看恁都瘦成皮包骨头啦,心里一定在骂老哥俺吧,但今个俺要说明白,给恁送的饭菜俺也想放肉加油,上面不让啊!”姜大明的话里一半是关切,一半是内疚。
“不关老哥的事!”蔺天基说。
“看把老弟折腾的,看来恁在监狱里不但没吃上东西,也没有睡过囫囵觉?”姜大明开始了自己真正的问话。
姜大明的这句话勾起了蔺天基的痛苦记忆:“比监狱还差,几间破草房,窗户上连纸都没糊,每天半夜都冻醒好几次,还睡个屁囫囵觉!”蔺天基愤愤不平。
“出来就好,出来就好!今后老弟想吃点什么,言语一声,老哥给弄!”姜大明拍了两下蔺天基的肩膀,既是同情也是安慰。
“谢谢老哥!”蔺天基站起来点头道谢。
离开蔺天基的饭桌,姜大明又在饭厅里征求了几个人的意见,最后来到了护厂队队长任青山的座位旁。
姜大明笑着问道:“俺的任大队长,今天晌午的饭菜咋样?”
“中,中,油渣多了两筷子,塞得俺满牙缝都是!”任青山用手中的筷子指了指盆里的白菜烧油渣。
“花卷馍呢?前几天老简骂食堂做的花卷馍杂面多白面少,恁尝尝今晌午的咋样?”姜大明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了简化民身上。
任青山先看了一眼花卷,又使劲咬下一口,吧嗒吧嗒在嘴里嚼了起来,边嚼边嘟囔:“噫!俺说老姜,别听那个龟孙的,满嘴喷屎,说话没个球数。”
“任大队长,恁可以骂老简,俺可不敢,饭菜再做不好,他一状告到黄厂长那里,总务科长的位子就不是俺姜大明的了。刚才俺找了他半天,想听听他今天的意见,咋在大厅里找不着人呢?”姜大明说完话,又举目在饭厅里横扫了一遍。
“老姜,别找了,不但恁找不着,俺也找不着。昨天夜里人都没来上夜班,今天上午也没来,派人去家里找,他那个胖母猪老婆也不知道人到哪里去了,嚷嚷着还问俺要人呢!俺要是厂长,早就开除了这个龟孙。”任青山放下筷子,显得十分气愤。自从因为蒋介石一句问话没有回答上来撤掉简化民的职务,由任青山顶替以来,简化民和任青山两人间就明里暗里矛盾不断,相互使绊子,这在护厂队里是公开的秘密。
“那今后见到老简再说!见到老简再说!”姜大明笑着搪塞。搪塞归搪塞,姜大明听说简化民从昨天晚上就不见了踪影,心里暗吃一惊,老天爷啊,自己的同志都在打探这个简化民的下落,希望从他身上发现有用的线索,现在他突然不见了身影,后面的事该怎么办啊?
姜大明帮拉车的贾老汉探清了简化民的情况,贾老汉同样不是偷懒的人,拉着黄包车马不停蹄去了巩县火车站。
火车站位于巩县县城北部,是郑州和洛阳之间的三等小站。来到火车站,贾老汉把车停在离维修房三十米开外的一棵大树下,抱着头,眯起双眼躺在车斗里,装作等客人的模样静静地观望。维修房只有一个大门,开在中间,从敞开着的大门里,贾老汉看到里面有两个工人手举焊帽,弯腰佝头,全神贯注地在焊接铁架子,飞溅的火花把整个屋子都给映红了,屋子里弥漫着电火花产生的白色雾气,雾气从门口向外溢出,给维修房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在外边蹲了个把钟头时间,贾老汉没有看到人进人出,估摸这儿不是关押十几个人的地方。贾老汉还是不放心,毕竟自己是从外边瞭望,看到的也仅是中间那间房的情况,如果这些都是假象,两间里屋内藏有玄机,自己没有发现,那责任就负担不起啦。想到这里,贾老汉跳下黄包车,松了腰带,提着裤子蹑手蹑脚地走进了维修房内。
维修房门口的两个人正在焊接铁架子,没发现有人走进房内。贾老汉先在三间房的东间转了一圈,又在西间屋转了一圈,转圈的时候,两只眼睛四处观望。三间修理房,墙壁边没有柜子,也没有桌子,只是摆着一个接一个的铁架子,铁架子上面挂满了大大小小,奇形怪状的火车配件。不光架子上挂着东西,地上也全是黑乎乎油腻腻的车轴、横梁、轴承、曲柄连杆、铁条钢棍,火车和黄包车不一样,火车上的东西贾老汉说不出来名字。贾老汉是在找人的,眼里这些冷冰冰的钢铁铜铝器物他一点都不感兴趣,就这么望了一圈,贾老汉彻底放下了心,因为三间房内没有半点人居住的痕迹。正当贾老汉准备走出维修房的大门时,一个工人看见了他。
“干啥哩?”工人盘问闯进来的陌生人。
“师傅,俺到恁这里看看有没有屎茅子,俺今个冒肚!”贾老汉双手提着裤子,脸上露出尴尬的表情。巩县地方话把拉肚子叫冒肚。
两个工人哈哈大笑起来。
“恁真会找地方,这里像冒肚的地方吗?”一个工人嚷。
“快走,快走,脱了裤子到前面坟地边冒去!”另一位工人叫。
“那好,那好,俺去坟地边冒,声音大点也没啥。”贾老汉提着裤子走出了维修房的大门。身后传来两个人的一阵嬉笑。
贾老汉确认了火车站维修铺没有问题。
离开火车站,贾老汉看时辰尚早,还没到晌午接头碰面的时间,便拉着黄包车去了他经常修车的铺子。去黄包车修理铺,并不是他的车子有问题,而是想再打听一下巩县哪里还有机油。
“老伙计,给车子加点机油,跑起来像在地里拉犁子。”贾老汉与修车铺的小老板很熟。
小老板很是诧异,劈头就问:“恁不是前两天刚加过吗?”
“这两天跑得多,油耗得快。”贾老汉边说边给小老板递了一支烟,然后又掏出火柴点上火。
“老贾,抽了恁的烟,这回就不收钱了,不过下次得收。”小老板嘴里叼着烟,给贾老汉的车轴加了几滴机油。
等对方加完机油,贾老汉切入了主题:“老伙计,恁的机油在哪里弄的,俺也想去备点,往后就不来占恁的便宜啦!”
“噫,恁老贾说的啥球话,啥叫哪里弄的,买的!咱巩县就一家五金杂货铺卖机油,其他地方想弄也弄不来。”小老板数落贾老汉。
贾老汉从小老板那里得到了那家五金杂货铺的地址。
拉着黄包车,贾老汉径直去了五金杂货铺。杂货铺门面很小,生意冷冷清清,一个老人双手插在袖筒里在门旁打着盹。贾老汉进屋时,老人哼了一声,并没有起来,仍然坐在原地似醒非醒。杂货铺只有一间屋子大小,沿着四周墙壁架了一圈长条桌子,桌子上零乱地摆着锤子、老虎钳、扳子、铁钉、电线等物品,桌下的几只铁桶内装着煤油、机油和腻子等物什,显然都是些待售之物。贾老汉左瞥右瞄许久,断定这个破败的店铺藏不了任何猫腻。
贾老汉什么都没买,低头悄悄瞧过一阵之后,便出了店门,拉起车子走了。
自己知道的巩县三个有机油的地方贾老汉一一查验了一遍,晌午与姜大明和张一筱碰头的时候,他可以踏踏实实说话了。
拉着黄包车去姜大明家的路上,贾老汉看到,街两旁的不少商铺门都已经用又粗又长的铁拔钜牢牢地钉上了,街上的人们大多行色匆匆,似乎丢了魂魄。自从日本人开到了黄河北岸,把大炮口瞄准黄河南岸,巩县县城变了样,原来熙熙攘攘的人群不见了,满街弥漫的饭馆的香味消失了。他贾老汉过去每天能拉个十个八个客人,现在能拉上一个两个都不错了;在这个两军对垒、大战即将来临的当口,很少有外地的客人再来巩县。非但如此,巩县当地一些有钱有势的商人和官员也都纷纷把家眷往豫南信阳、武汉以及西安方向转移了,整个县城一下子萧条了许多。眼见这一切,贾老汉的步履沉重了许多,他不知道自己一家老少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也不知道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乡巩县今后将面临怎样的厄运。
巩县后来的命运比黄包车夫贾老汉想象得更糟。
这是后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