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下一把四千多元腰刀的女人是阿敏。
她出现时他以为看错了——一个熟人,让他立即想到民俗园和阿玉。名字就在口边却突然语塞。对方冲他微笑,站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中。景瓦!她说,你咋跑这里来啦!
阿敏。就是阿敏。石胖子的女人。她穿着上回同往昆都火鸟那条粉色长裙,脑后簪一只大大的蝴蝶结,与任何汉族姑娘一模一样。正是这身行头,让习惯了傣家笼基的他难以适应。他怔怔望着。她似乎比之前的阿敏更漂亮了。
阿敏。他轻声说。
是我,就是我。天哪,你消失了,都说你回户撒了。
他低头起身,似乎为狭窄的卖刀铺子窘迫不安。
可以啊景师傅,还卖刀呢,成功离开民俗园,你牛。阿敏说,你晓不得,很多民俗园的人都想出来,但要么没勇气要么没实力,你看,还是你老人家厉害,到哪里都能站稳脚跟。
民俗园都好?
都好,老样子。死不了。阿敏微微一笑。我认得你想问的是阿玉。她走了,从看守所回来就走了。听说,已经嫁人啦。过去我们一直关系不错,她居然结婚嫁人都不通知我呢。你们也没联系?
没有。
她嫁了个老板,据说在昆明有一大块高尔夫球场呢。真是有钱。阿玉一直希望住个大房子,至少两百平米以上,现在住别墅啦,四五百平方米都不止,地下一个大车库,开的是兰博基尼……
他十分恍惚。甬道街上的人影和噪声如风一般重叠。
过去的都过去啦。石胖子还是我们主管。谁也动不了他。树大根深啊。他还问起你来——很多次,当着我的面打听你,自言自语地说认不得景瓦大师如今咋样了咋个说走就走了?他说他很想念你们在阿昌院喝酒吃肉,说你这一走他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了。很多事情肯定是误会——
行了。他大声说。莫跟我提你相好。
相好?阿敏一声冷笑,阿玉告诉你的?相好就相好吧。你一个人从版纳乡下来到昆明这种鬼地方,没个依靠咋行?我是女人,小女人,不像你有本事有绝活,走遍天下吃穿不愁。
长长的沉默。之后,他向她道歉,表示自己和石胖子之间不仅仅是误会,而是天大的仇敌。他问她,警察没把他抓起来?
没有。
没关他没判刑?
当然没有。阿敏摇头。没有证据呀。他说——我讲这个,你莫生气啊——他说,是阿玉自愿的。阿玉流了产,哪还有证据?他没告阿玉一个故意伤害罪就不错啦……就是这样。男人女人,就那么回事。哪个晓得到底——
狗日的杂种!
我认得你恨他。我也恨他。很多人恨他。但恨是一回事,活下去是另一回事。对不起景师傅,我只能接受结果——他无罪回来了。好好的没少一根毫毛。但我估计,他给了阿玉一大笔钱。所以阿玉没上法院起诉他。你看,我们是该相信法律呢,还是相信痛苦呢?
他怔怔看着她。阿敏一声长叹,问他生意如何,他说开张一个多月来仅卖出两把小小的水果刀。他的刀太贵,而人们早已习惯了廉价之物,谁还在乎品质?阿敏看了刀身上的标签,说这些刀比起民俗园中打造的哪算得上贵?大约便宜三分之一呢。我那时候就想要你的刀,她说,一直没机会呢。我就要这把,四千六这把,真漂亮!
她举着这刀。他知道是把好刀,自己整整花了一周工夫打的。她掏出钱包,抽了卡去街口ATM取钱。他写下买主姓名、住址。一一注明民俗园傣族园字样时,心里一阵翻腾。阿敏小跑着来了,将一沓钞票递给他,他表示可以打八折,她坚决摇头。不行,我已经占了大便宜啦。她将此刀抱在怀中,如获至宝。好歹是纪念嘛,何况是大师手笔,我走了啊。欢迎回民俗园的废话我就不多说啦,说了也没用。
阿敏,你答应我。
哪样?
莫让石胖子见着这把刀,莫告诉他我在这里卖刀。
放一百个心!我迟早也是要走的。我不想嫁个大老板,也不想活得轰轰烈烈。回家,回版纳,哪个规定了不行?
我一个朋友说,出来了就咬牙挺住,莫再想着老家。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老家就不是家,就不能回去?比起昆明,版纳才更像我自己的地盘嘛。我是个女人,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阿玉走后我想通了。人一辈子,生生死死,哪里不都是过日子?早早晚晚,都一个样。
阿敏向他微笑道别。他喉头发紧,猛然意识到自己生活中竟已没了女人。要命的是,阿玉嫁人了。真的嫁了。他无端觉得她就住海埂边的大房子。两头宽大的阳台仿佛彼此连接,夜里,月光同时照亮它们,如一座银色的宫殿。他瞪着繁忙拥挤的甬道街心,望着对面老张将一堆剑川木雕摆出来。天空如昨天或更久之前那样纯净,阳光灿烂,梧桐树撒下阴凉,川流不息的游客无不像梦中所见的行尸走肉。空荡而复杂。再不能拼凑完整。
小鸽子每天仍中、晚两次送来外卖,但最近几天沉默不语,尚未从西美拒绝他的打击中缓过劲来。他主动找他说话,小鸽子随便应付着,埋头骑上车就走,似乎他才是他失败的罪魁祸首。大约第五天黄昏,小鸽子重新站在院落门槛上高喊他名字,他知道,那个丧魂落魄的小鸽子滚蛋了,从前的小鸽子回来了。
又打刀呢。我靠,大哥你除了打刀还能不能干点别的对人类有积极贡献的事情?
他转身看他,将刀举起,端平,冲他微笑。
傻笑啥呀,不就卖出一把刀吗?我都听说了,是个美女呢。没想到啊没想到,姜还是老的辣,到底是经验丰富的老江湖,能卖给大美女呢。
是个熟人。
对,刚认识几分钟就成了熟人。你真行。
他不再解释,问他说,西美的事情,想通了?
想通了。想得一通百通。屁大点事嘛,男子汉大丈夫还能被一口饭活活噎死?
就是,好姑娘多得很。
小鸽子坐在门槛上冲他摆手,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条汉子就该勇往直前,哪能遇上点麻烦就撂挑子?
他无法想象这小子哪来的勇气。
我送她东西了。小鸽子说。
送哪样了?她收下了?
我靠,当然收下了。
他放下刀,解下围裙,走向他。
你猜我送了什么?
他摇头。
刀。你送我的刀。
他十分意外。小鸽子解释说,西美看了他的刀赞不绝口,当他送给她时,她的脸刷地通红。你没见她那样啊,那叫一个娇艳如花呀,小鸽子连比带画,她举着你的刀看呀,看呀,左看,右看,再看你打上去的景字,说你真是大师手笔呢,她一定小心收藏。我说你不会是看上打刀的大叔而不是刀吧?她瞪我一眼,说你想些什么呀!她说那个景师傅——对,她说到你,她说你就像,就像——哈哈哈。小鸽子猛然大笑。他忙笑着追问西美究竟说了什么,小鸽子笑了半天终于平息,她说你像个山顶洞人,整天黑着脸缩在你的小山洞里,瞪着一双白花花的眼睛看来看去。
他也笑了。没料到这就是西美眼中的景瓦。
小鸽子突然收起笑容,一声叹息。他问他又咋啦,他说他借机请她看电影,今晚八点的大片,又遭拒绝。你说她想什么呢?他说,都收了我的刀,该感激我吧?该给个面子看场电影吧?可你愣是没法让她做任何她不愿做的事情。我靠!女人真是太复杂了,你说她们到底哪个星球来的啊?
他劝他无须气馁,通常女人接受了男人礼物就已迈出了一大步。小鸽子长吁短叹,请教他下一步如何是好,他说,继续送她东西,继续约她。
好,一周之内搞不定她我就不是小鸽子!
搞定哪样,上床?
小鸽子满脸通红。我靠,大哥你脑子里装的什么狗屎!我品位有这么高级吗?我说的就是看电影。你们这些老家伙,只会惦记这些!你难道不觉得哪怕你只是动动那方面的脑子,对你真正喜欢的人都是一种玷污?你不觉得吗?
他无法回答。
那天夜里他打了车,让司机随便带他去任何安全的地方找个女人,司机将他载至南二环附近一家门面糟糕的老式夜总会。他进去后,立即被一伙穿着暴露的小姐团团包围,一个胖胖的姑娘陪他唱了一夜,带他去内设包间,塞给他一只安全套。他草草解决了问题,体内的焦虑暂时缓解,心中突然空得可怕,如午后被践踏的草坪。他冲这个长相普通但十分随和的姑娘道了谢,对方抓住他的手说希望大哥常来。他额外给了她二百小费,之后由她送出门外,拦下一辆出租车驶入空荡荡的南二环。灯光拂动,天空低垂,大地仿佛藏在远处而不在车下。他猛然仇视并唾弃自己。刀。七彩刀,至今遥遥无望。如何向权姐交代?七彩刀究竟是传说还是现实?日本人池田的七彩刀是真是假?不,大约在某个隐秘的时刻,他已触到了七彩刀的影子。仍不可避免地惨遭失败。天知道究竟还将怎么打它,增加层数还是增加时间?是淬火的时机不够精准?是水温和时辰出了差错?还是想得太多甚或一无所想?车子从南二环滑入北京路,仍在施工的地铁现场尘土飞扬,巨大的轰鸣撞击耳鼓,仿佛这是一项漫无尽头却又无比伟大的事业。工人们就像彻夜不眠的梦游者,摩天大楼呆立两侧,灯光逼退群星。返回时,甬道街幽暗而斑驳,梧桐树影散落一地。他来到院落门口,掏出钥匙,忽然发现身后一只石礅上坐着小鸽子。
我靠,你咋才回来?跑哪儿去啦?
他开门进屋,小鸽子跟进来,说仍未约到西美看一场电影,只好一个人跑到人民电影院附近游荡了一个晚上,乱逛一气之后返回景星街,猛然想起一桩与景瓦有关的重要事情,赶紧跑来等他。
哪样重要事情?
太他妈重要了。你听听就知道——
小鸽子今天才发现这一巧合:将景瓦送他的匕首转送西美时,他才发现匕首上刻有景字,也才赫然明白原来他每一把刀上都刻有景字。他立即想起不久前在某幢别墅内见过的一把户撒刀,刀把位置也刻有景字。这不就是景瓦的刀?
是你打的?
他点头。全中国的户撒刀,只有我的刀上有景字。
是一把裸刀,没有刀鞘。
他的心怦怦跳。
哪种样子的刀?
小鸽子连比带画,告诉他长度,宽度,刀身上的双龙和半月形刀尖。
主人是个女的?他说。
我靠,这你都知道——到底是老手,一定是睡了人家心里发虚,才送一把刀抵账吧?
瘦瘦的,高高的?
我靠,真是你睡过的女人!
他低下头,为小鸽子倒了一杯水。
是不是,是不是啊?
他一声不吭。
我靠,默认了。小鸽子嘻嘻笑着。随后告诉他说,这几天为别墅的女主人送饭时大门全关着,好像很久没人了,快餐盒一律堆在门前台阶上。他每天坚持将新的餐盒放到门口,将旧的摆到后面。他认真数过,一共十四只,按照每天两只(仅午餐,饭、菜分开)的频率,也整整七天了。女主人去哪儿了?小鸽子没法猜。我今天中午还去过呢,照样没人。屋里拉着窗帘,是厚厚的黑绒窗帘,你别想看到里面。再说,我也不想让物管的家伙误以为我是小偷。
别墅在哪里?
江边啊。盘龙江边。
带我去!
现在?
走!
将近十一点,他们由南平街、青年路抵达盘龙江边。这里的别墅区深藏于城市核心位置,因盘龙江的景致身价不菲。小鸽子带他由大门走入,保安都认识他,他说来收餐盒,对方便放行了。别墅区像迷宫一般复杂,每一幢两层小楼一模一样:奶油色墙面,红色屋顶,像童话世界的蘑菇房;门前草坪微微发亮,犹如上过发蜡。小鸽子告诉他,这一带的别墅,每平方米少了五万想都别想。
我靠,那个美女的别墅少说三百平方米,你算算,那得多少人民币!
她没钱。
我没说她有钱,我说的是包养她的男人有钱。她一看就是二奶,我靠。年轻貌美,气质一流。这种女人不是小三就是二奶。她自己哪来那么多钱买这么大一幢房子?哄鬼呢。
两人走到园区尽头一幢别墅前。两侧昏黄的路灯光洒下来,整饬的石板路面光滑闪亮。大门果然紧闭,拉着厚厚的窗帘。
瞧见了?一溜饭盒呢,整整十六个啦。你数数。
他走过去,清点了台阶上的饭盒,果然十六个,一个不多一个不少。两人围绕别墅走了两圈,一个中年保安手执橡胶棍与电筒出现了,质问他们深更半夜的跑来干吗?小鸽子赶紧说自己是喜福餐厅的伙计,老板交代了来收快餐盒呢。保安走近他,仔细打量,之后挥挥手说快走吧走吧,这么晚了,少进来转悠。他问保安,是否知道女主人去哪儿了。保安说,出国旅游了吧?没准现在就躺在美国夏威夷海滩上晒太阳呢,谁知道?他问是否七八天了,保安仔细查看了别墅门窗,回头看着他说,不知道,我今天刚换岗值夜班。他盯着他们,走吧走吧,赶紧收东西走吧。
他们默默退出,一路上无人说话。两人在人民路口分手,小鸽子说,他将尽快约上西美看一场电影。至于大哥你嘛,只能祝你好运了——祝你找回曾经被你上过的女人!言罢冲他眨眨眼。福建话的“上”字听上去和“伤”字一模一样。他心头一颤。
差不多一夜没睡,一大早起床后立即生火,守着铁砧子叮叮当当敲了一个早晨,随后发现所打的腰刀彻底报废。吃过早餐后他没开店铺,直接去了盘龙江边的别墅区,在门卫做了身份登记,径直往里走,直达昨夜的别墅门前。他在门前台阶上坐下,直到中午也没人回来,甚至无人路过。他凑到窗前往里看,从厚厚的窗帘缝隙间望得见奢华的白色真皮沙发,大理石茶几,白色带金的地板砖,黑色壁炉。再看不到别的了。
他走出小区,返回甬道街,打开店铺迎接熙来攘往的游人。突然觉得自己的行为十分荒谬——明明没有客人,又何必开门营业呢?小鸽子已经来过,餐盒就放在隔板下,压了一张字条:大哥,省点体力吧!他莫名发笑,坐在小小的刚能容身的店铺里吃了饭。下午很热,昆明四月的阳光强劲如火。还是没人光顾他的生意。他索性又关了店门,走向盘龙江边。
毫无来由的探访持续了五天。小鸽子都放弃了,不再为别墅的女主人送餐。第六天黄昏,他远远望见一辆气派的黑色越野车直直开来。他站起身,车门打开,下车的女人穿白色外套,黑色长裤,戴一副墨镜。他一眼认出了她。他等着。阿玉看见他时愣住了。她在酱红色的挎包内摸索,掏出钥匙,摘下墨镜。一头曲卷的大波浪让她看起来陌生至极又美丽非凡,仿佛来自这个世界之外。他的心怦怦跳。
阿玉。他呼唤她。她大步走来,站在他面前,仔细看他,之后,她笑了。
哟,景大师!
他的心脏向下坠去。
我等你好几天。
是吗?阿玉似乎面带笑容。进来坐?
他随她走进客厅。真大。比海埂边的房子还大。他从未见过如此巨大的屋子。他在沙发上落座。阿玉为他泡了一杯热茶,微笑着看他。
你也走了?他说。
走?
民俗园。
她并不回答。
大理石茶几上有果篮,篮子里有苹果和梨。
怎么找到我的?
你也讲普通话了?
她微微冷笑。听不惯?
他端起茶杯,右手不停发抖。他大概说了经过。自己为何在甬道街卖刀,又如何结识了送外卖的小鸽子,他恰好从她屋里一把腰刀上找到线索。
刀?是你那把红龙。警察主动还我的。前不久送人了。我老公的大客户,就喜欢刀。
你男人,做哪样生意?
板材。
他左右环视,果然,没有红龙的影子。她的阵阵幽香陌生而香甜。她比过去更漂亮了。
房子真大。
客厅一百平方米。楼上三百。地下车库两百。
太大了!真够来一场篮球赛了。
她默不作声。
小鸽子说你一个人过,说你是——
二奶?
他没回答。
吃水果?苹果,还是梨?
随便。
她从篮子里掏出一把小刀。普普通通的刀,街上小店大概五元一把。她抓一只梨,熟练削着,从右至左,逆时针转动。梨皮被整个削下,完好如初。
她递给他。突然又说,不行,不能吃了,放太久,坏了。他这才发现梨肉已向内皱缩,虽然没有沤烂的斑,但显然已没有水分。她抬手扔进垃圾篓。
苹果?
他点头。
她放下刀。算了,算了,都放坏啦。
喝水就行。
我去马代了——马尔代夫。你肯定没听过。过几天去埃及。
下回,我给你送点水果。
不用。
芒果,苹果,梨,我们甬道街上多得很——
说了不用!
他盯着刀。小小的拙劣的刀。她退还他那把还在。压在包底。
阿玉——
早不叫那个名字啦。
叫哪样?
她望着别处。大得惊人的房间如同盛夏。他浑身冒汗。墙壁雪白刺眼。没有画,没任何装饰。空空荡荡。
你硬是住上大房子了,阿玉。
我想找块地皮种熏衣草。见过熏衣草吗?
他摇头。她的普通话听上去相当古怪。
我怀上了。儿子,绝对的儿子。我想,十岁就送出去,美国,法国,英国,都行。
他抬头望她。儿子。她在说,儿子。
长长的沉默。
你走吧。她说。
他站起来。
以后不要见了。她说。
哪样?
不要见了。
他还是不说话。
她为他拽开门。他走出去。
最后说句话,她说,说出来我会舒服点。
他回望她,低头等着。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认识你。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老天爷非要找一个阿昌族傻逼惩罚我?
他低下头,走下台阶。阳光如刀子划他的脸,他无法抬头,无法睁眼。
保重啊,阿玉。他说,仿佛喃喃自语。
我说了早不叫那个鬼名字啦!她终于用他习惯的德宏方言喊出来。往前走,你照直往前走。永远莫回来。
他大步往前。听到砰的关门声。他无法呼吸。傣族园的阿玉。削芒果的阿玉。看守所的阿玉。这是另一个不叫阿玉的阿玉。阿玉消失了。他难过得想哭,却永远搞不清楚为何想哭,为何流泪。
连续几天,他玩命打刀,之后摆入店铺堆得满满当当却一点也不奢望卖出去。小鸽子又带来一个四川客人,此人大大方方买走一把七千多的砍刀,让他凄凉的心境稍有平复。其间权姐来过一趟,和他吃了一顿晚餐,告诉他小小的病情大为好转,让他千万别惦记店本和资金,只管打刀,能否卖出去日后再说。他没提阿玉。权姐也不提蓝月茶庄,不停地说小小能握住一只苹果了,能从这间屋子走向另一间,还能叫她妈妈了。饭后权姐开车离开,让他有空也回蓝月茶庄坐坐,他使劲点头。
约会毫无进展。他替小鸽子找过西美,见了面却比对方还胆怯,一句像样的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支支吾吾说点别的,听她一再表扬那把小小的匕首打得如何完美,她天天拿它削苹果呢。他问她,不喜欢看电影?她说,才不是呢,是该看的新片全看过了。他有些惊讶,问她咋就都看了呢?西美笑而不答,抬头望着拥挤的甬道街,笑眯眯的模样真令人心动。他问她,是否考虑结婚成家啦。西美望着他,扑哧一笑,女人嘛,当然要结婚成家的,更何况还是单身在外打拼的女人呢。景师傅要给我说媒?他满面通红。西美笑了,不再说话。梧桐叶在街角徘徊。他回到店铺,觉得小鸽子并不了解西美,西美似乎也拒绝任何人的了解。他想劝他放弃。这不丢脸。好女人多的是。这世界上除了男人不就是女人?
小鸽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整天愁眉不展,黄昏就喜欢待在他院中不走,给他收拾梨碳、水槽,把弹簧钢挑拣出来摊在地上,之后呆呆看他打刀。他安慰他说,你该投其所好嘛。小鸽子说他最大的苦恼就在于始终不明白西美喜欢什么,他问过她,她总是避而不答。最让人猜不透的是,西美从不拒绝他,也从不给他希望。她接受了那把小刀之后还接受了一枚水晶胸针,再往后一概拒绝。他真不知道还应当送她什么又如何投其所好了。除了看电影,他还约她打保龄,溜冰,逛公园等等等等,一概惨遭拒绝,理由都差不多,要么听讲座,要么买东西,要么有急事。他没招了。如今,全甬道街的商户几乎都看出来他在追西美呢,却迟迟追不到手。要命的是每一次西美拒绝时又言之凿凿地说,下一次吧,下一次,一定。就这个一定让他魂不守舍,进退两难。他问景瓦,你说我该怎么办呢?他说,要不先放一放?过段时间,说不定人家就主动找你了。
小鸽子垂头丧气,仿佛被无望的单相思摧毁了信心。他哪能做到放一放——每天准时为西美送去中餐,免费赠她一只煎鸡蛋,一份例汤;整条甬道街都洞悉了小鸽子的一片苦心,似乎唯独西美毫不知情,更不为所动。很多人劝小鸽子算了,人家明摆着不喜欢你,干吗热脸去凑冷屁股?小鸽子不听劝,掉头抢白,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喜欢她?你们又咋知道西美这辈子就绝对不喜欢我?走着瞧!此后,小鸽子渐渐沦为甬道街上的笑柄——一个送外卖的穷小子居然对一个卖T恤手鼓的小老板垂涎三尺,这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是什么?也不撒泡尿照照,要钱没钱,要长相没长相,瘦得仿佛豆芽菜,人家西美大老远跑来云南打拼,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嫁人,公务员小领导都未必,遑论一个骑单车送盒饭的傻小子?之后,这些调笑变成怜悯,在甬道街上空持续发酵:小鸽子太执着,太傻,人家不答应就算了嘛,何必死缠不放?一个人岂会离不开另一个人?好姑娘多得是,大男人何必一条道走到黑?景瓦隔壁的四川人老王开小鸽子玩笑,说你小狗日的应该找你们餐厅的小姑娘上了,上她十个八个就晓得女人也就那么回事,不过两个奶子一个洞,熄了灯都一个球样,迷恋她搞啥子?还不如跟景师傅好好学习打刀,混个本事将来赚老外的美金欧元,有钱就有女人,哪样女人搞不定?
打刀?小鸽子望着老王,说景师傅早说过了,户撒刀技艺只传阿昌男人,再说,自己哪是打刀的料?小鸽子摇头叹息,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愿望仍是西美。总也看不够的西美。做梦常常梦见她甜美的笑容——两眼细如弯月,高高悬挂在她雪白的瓜子脸上;浓密的乌发宛如古老的森林,红红的嘴唇就像鲜嫩的樱桃、柔软的草莓……他深感小鸽子走火入魔了,更瘦,更苍白,仿佛连骑车的气力也已丧失,终日如一条惨淡的影子在甬道街上滑动,为西美的一句话、一个表情或蓦然兴奋或黯然神伤;他一心只想和西美来一次约会,好让他认定生命没有虚掷,努力终有报答——人心不都是肉长的?
这天黄昏,西美终于同意小鸽子一起看一场电影。小鸽子飞奔冲入他的院子宣布这个好消息,激动得浑身发抖。他打量小鸽子,默默祝福他;小鸽子抱着他又叫又跳,之后跑出去,骑上车沿街飞驰,迅速消失不见。直到夜里十点多,小鸽子重新回到他的门槛上,手里握一枝孤零零的红玫瑰,让他想起他带到派出所探望阿玉的那一枝;身上的灰色休闲西服明显有些大,空荡荡的,让他更加单薄,犹如剪纸。
她给了我一巴掌。小鸽子说,抬头望着黑沉沉的院落,望着拎刀站在炉火前的他。她给了我一巴掌。
你好好说。
小鸽子慢慢走入院中。看完电影出来,我在门口给她买了这朵花。她还是不要。我陪她往前走,她说她要打一辆车直接回家。我就拉住她的手,问她说,我能亲你吗?她狠狠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脑子嗡嗡响。我靠,我以为我被她打死啦……这还不是最惨的,最惨的是,她打完我的耳光,居然哈哈大笑,笑得那叫一个痛快,好像我就是马戏团的小丑,专门逗她开心供她取乐的……
他抹一抹脸,为小鸽子倒杯热水。
最丢脸的还不是这个,大哥,还不是这个。
你慢慢说。
最最丢脸的是,我当时站在大街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当着西美的面,我哇一声就哭了。我哭得那叫一个伤心呀,好像我这辈子都让这个女人给毁了……我把很多人吓坏了,也把西美吓坏了,她说,她不是故意的,让我务必原谅。之后,她就像匹小马一样蹦上出租车逃跑啦,把我一个人扔在大街上,让我面对那么多的人。他妈的,我上辈子到底欠她什么?她非得这么对我,折磨我?
他无言以对。
小鸽子沉着脸,问他有何办法彻底忘掉西美。他摇摇头,表示自己绝无这方面的经验与才能。他陪他在门槛上坐了很久,两人都不说话,只有炉火燃烧的呼呼声,仿佛在夜幕上连续撕扯。小鸽子终于起身往外,勾头缩背的模样如个身负重伤的流浪汉;他转身望他,灰色的西服比他的白色送餐制服还大。夜风渐渐加剧,一阵紧似一阵。他心头猛然萌生不祥的预感——不知关于他还是自己。他望着小鸽子的背影越走越远,终于在街口那盏水银色路灯下消失不见。
第二天,第三天,小鸽子没来送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胖小子,态度蛮横,撂下餐盒就走,没一句废话。他问他小鸽子呢,他说,请假了,今早就没来上班。
缺少小鸽子唠叨烦腻的日子,少了很多滋味。他也没勇气找找西美——这种事情,总不能强迫她。再说,西美没做错。那一巴掌或许正是她对小鸽子的回敬和警告,可他偏偏不懂。他远远望向西美的店铺——生意还是那么好,她身上的长裙、T恤赏心悦目,但要说她是甬道街最美的女人,他并不认可。为什么偏偏小鸽子如此着魔?
第四天中午,小鸽子远远骑车冲来,高声大喊人群闪开、闪开,吱一声尖叫在他店铺前刹住车,纷纷避让的游客怒目相向,有人破口喝骂:骑个鸡巴车,这么多人没看见啊!小鸽子置若罔闻,额头上鼻梁上全是汗。
出事啦!他呼呼喘着,冲他大喊。
他站起身。此前的预感应验了。
快走,快!
他从店内奔出,连门都忘了锁上,只能转身麻烦老王照看一下。小鸽子将装满餐盒的塑料箱取下,也扔给老王,让他赶紧上车。他坐到后座,小鸽子奋力踩车,大声吆喝前面的人群闪开,闪开,给老子闪开——他索性跳下来,沿甬道街前方的景星街疯跑,穿出正义坊、青年路直奔盘龙江边。小鸽子骑车紧紧尾随。他听到这孩子剧烈的呼吸,听到他不时冒出的高声咒骂,仿佛抱怨这个城市如贪婪的怪物吞噬一切。别墅区的门卫试图拦截他,但他巧妙摆脱了对方往里跑,小鸽子在他身后大声解释,随即快速跟来。阿玉的别墅门前停着警车,黄红色警戒线已经拉起,约半人高,两名警察守在外围严禁闯入。不少住户聚在警戒线之外。他推开前面的人大声问警察出哪样事了,警察冷冷地望着他,一言不发。小鸽子从身后赶来,一把抓住他,趴在他耳边说,她死了。被杀了。我送餐的时候发现的……被砍了十几刀……
他无法动弹,阳光暴烈,却犹如置身冰天雪地一样发抖。
几名警察在别墅内奔忙,看起来严肃而神秘。一辆殡仪馆的海斯车已停在门前。不久,警察用一种担架般的简陋设备将她抬出,蒙着白布。从白布包裹的形状一点也看不出它下方究竟是何物,一个人,还是别的什么。他两眼发黑。殡仪馆工作人员迅速接过担架,塞入海斯车。她消失了。警察们继续忙活,犹如一些电视剧的镜头却比电视剧情更冷漠也更直接。他继续追问警戒线后维持秩序的警察,到底出哪样事了,对方冷冷回了一句,死人了。再不多说。他转身询问身边的男人女人,得到的答复与小鸽子描述的基本一致:这家的女主人死了,身中十几刀。听说歹徒闯进来,她举刀还击,最终却被对方抢下刀将她活活砍死。他使劲摇头,说她哪来的刀啊,她的刀不是送人了?不是送她老公的朋友了?无人回答他。他又问,是个哪样歹徒?没等回答,那人已出现在一辆警车的车窗后面——这是一张熟悉的脸,他必然见过。此人一脸茫然,仿佛精疲力竭。车窗玻璃的反光让他看不清他的脸色,但终于想起,此人就是小区保安,那天晚上赶他们走并声称自己刚来值夜班的那一个。小鸽子确认了此人,说谁想得到呢?我操他大爷!保安杀了业主。他的目光再次掠过微蒙的车窗,发现那人,一个不胖不瘦头发稀疏的中年男人仿佛冲自己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他的心怦怦跳,觉得这只是幻觉。此人肩头和下巴上有明显的血。血点子,血滴子,一片血红。
别墅内的警察纷纷撤离,分头上了三辆警车。一个警察大声对住户说,都散吧。我们即将封锁现场,任何人不得擅自闯入,否则后果自负。
他呆呆站着,再次询问那个像带头者的警察,到底咋回事;警察态度和蔼,还能咋回事,初步判断是入室抢劫,之后遭遇反抗,最后杀人灭口。
是一把户撒刀?刀把位置有一个景字?
警察望着他。你知道?
他默然不语。
他们认识。小鸽子说。
警察拍拍他的肩,算了,节哀吧。这种事情,谁想得到?
我能看看她吗?
都送上车了。要看,你去殡仪馆看。西山区殡仪馆。
那我看看刀。
你看一把凶器干什么?
让我看一眼吧,它是我的。是我打的它。
警察回头大声问,刀在哪里?有人回答也在车上,都收好了。警察反身说,算了吧,既然是你打的刀还有什么好看?全是血。还得拿回去勘验。
他无法回答。
另有两名警察封锁了别墅,很快,三辆警车排成一列,向外撤离。他站在原地无法动弹。现在大门紧闭,被贴了封条。窗帘已经敞开,能看见壁炉、沙发和宽阔的墙。
走吧。小鸽子低声说。人们垂头叹息,渐渐散开。一位小区物管负责人再次重申,出了这样的恶性案件纯属意外,请大家勿以某一位保安的个别行为就质疑小区安全。此话迎来阵阵嘘声。负责人又说,他们已邀请联防加强巡逻,以确保住户安全以及一切合法权益……
走吧,我们走吧。小鸽子说。
他默默跟他往外走。小鸽子推着单车,步履迟重。街上人群密集,乱得无以复加。连续释放的噪声像惊人的威胁,要让他放弃些什么,或反思些什么。没走多远他就不再走了,问小鸽子说,西山区殡仪馆在哪里。小鸽子问了街边的杂货店主,随即将单车撂下,拦了一辆出租车。
她被停放在地下室,尚待家属辨认和签字。一名物管代表就在那里,正与殡仪馆的人交涉。他走向他们,询问说,我能看看她吗?对方问他,你是她什么人?他说,朋友。物管代表告诉他,至今没联系上别墅业主,手机一直关机。他问,她不是业主?物管回答,当然不是。业主姓林。殡仪馆工作人员盯着他,你说她是你朋友?是。说说看,她叫什么?阿玉。不对,不叫这个名字。她后来改了名字。改成什么?认不得。那我们不能让你看。他深深呼吸。地下室走廊弥漫着阴湿的气味,墙壁惨白,一排敛尸柜沿墙根整齐排列。小鸽子远远站在门口,没跟进来。
我真是她朋友。她是傣族人,对吧?
我哪晓得什么傣族不傣族,你名字都说不对,咋让你看?
他低头不语。物管代表也不知所措。小鸽子猛地在门口大喊,她叫柳怡蓉,柳树的柳。
他回头看小鸽子,再转身看着工作人员。是的,柳怡蓉。
好吧,你过来。
工作人员带他往里走,拽开一只抽屉,像拉出一件物品般将她拉出来。她差不多已面目全非,脸上有三四条刀口,又深又狠;其余身上、乳房上也遍布刀口。血早已凝结。她就穿一件睡衣。薄薄的,乳白色。是她。从刀口判断,此刀锋利绝伦。
他呆呆站着。工作人员低声问他说(仿佛担心惊扰了她),有什么要说的?他闭上眼睛。工作人员说,没说的?那好。他缓缓将她送回去,关上柜门。他眼前发黑,心脏如垂死般挣扎跳动。
走吧。工作人员说。
他随他往外走。听见此人说,阿玉?她过去真叫这个名字?我觉得比柳怡蓉好听多了。
他们来到门外。物管代表说,仍无法联系上姓林的——她的男人,别墅的真正业主。之后小声问他,万一联系不上,又赶着火化,明天,你一起过来?
他一言不发。
你代表家属签名吧。
她有家属。她的家在德宏……
我们联系过,根本联系不上。她好像除了一个八十多的外婆就没有亲人了。你让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从德宏跑来昆明?再说,老人能接受这结果?
他抬头望着物管代表。此人眉头紧蹙,从裤兜里掏出纸巾擦去额头的汗。
你们为哪样雇用这种保安?
什么?
为哪样,为哪样让狗杂种当保安?
事情来得很突然。他揪住物管代表的衣领搡到墙上,狠狠抽他耳光。对方连连大叫,将他踹开。殡仪馆工作人员和小鸽子赶紧冲过来拽住他。他发出干巴巴的嘶吼。他们架住他的两臂。他猛然弯腰,面对冰冷的水泥地面张开嘴巴,一动不动。远处传来一些人的哭喊,声音忽高忽低,毫无节奏可言。
姓林的仍联系不上,他不得不在遗体火化书上签字。他待在焚尸炉围栏外面,烧尸体的工人戴白口罩,穿白大褂,就像个医生。她被白布盖着,最终被推进炉子,巨大的炉门掩上了。炉火呼呼嚣叫。十分钟后,工人端着一盘骨灰走向他,走近后他才发现,尚有几块未烧化的骨殖,就像几只僵死的老鼠卧在一团灰白色的粉尘中。这就是阿玉了。全部的阿玉。他回头追问待在大门前的物管代表,现在咋办?回答说那就随便找个地方寄存吧,等联系上姓林的再说。他说,我能带走吗?不行,绝对不行。这是犯法的。他默默往外走,将骨灰小心装入一只白色瓷坛,租下一个小小的临时寄存格,将坛子轻轻放进去。这一切进行得飞快,似乎眨眼就完成了。他们来到外面,物管代表默默抽烟,问他何时认识柳怡蓉的,他一时反应不过来。物管代表赶紧说,阿玉,就是阿玉,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他摇摇头。对方叹口气说,姓林的买了别墅,但极少回来,阿玉就像一个人独居,也从没见她有什么朋友往来,经常自己拖个箱子,开着她的英菲尼迪就出门了,一去十多天。这次出事,都以为她又出门了,要不是被那个谁,及时发现——
小鸽子。
对,小鸽子。送快餐的小伙子。物管代表吐掉嘴角的烟丝,迷眼望着他。我们小区头一次出这种事情。头一次。
我走了。他说。
能留个电话吗?万一——
他大步往前走。两侧茂盛的银杏洒下阴影,阳光破碎闪烁。他走了很久也没碰上一辆出租车。物管代表的车从身后驶来,问他上不上车,可以捎他一程。他摇头拒绝。对方咬咬牙,一脚油门冲向远方。他走出很远才打上车。回到甬道街,他已无法生炉锻刀。小小的院落突然暗下来,到处弥漫着灰蒙蒙的烟尘,似乎阿玉的骨灰随风飘散。他坐在门槛上久久不能动弹,直到傍晚才用力站起来,走向铁砧,却发现连锤子都拎不动了。体内的某种东西彻底抽空,消失不见。那是什么东西?再看最近打的刀,全都粗糙、拙劣,毫无生气,就是一堆铁片子而已,一些莫名其妙冒充艺术品的破烂,远远不能正常使用还得披上文化遗产之名的危险品,它们大大小小或长或短,在角落里搭在一块挤作一堆,和他本人究竟什么关系?谁才是它们的真正主人?
他从未落泪,但只限于白天。夜晚,他屡屡从睡梦中哭醒;梦里所见大多与阿玉无关,只是一些莫名其妙无法解释的小东西,如一只怎么也穿不上的鞋,一条落水的狗,一片厚厚的云;他抱紧自己,发出难以抑制的抽泣,即便在梦中也无法解释为何如此悲伤,醒来后就更不明白。他擦掉眼泪,瞪着黑乎乎的屋顶,听凭无声的黑暗将自己按在床上动弹不得。许久之后,他从黏滞的时间之内翻出那把小小的刀。拇指粗细,锋利无比,精湛得如同神话。为阿玉打的。当时花了多少天,下了多少功夫?全不记得了。有时候,越小的刀越难打,火候、硬度、韧性,须拿捏得如同绣花。刀锋在黑暗中幽幽发亮,但窗外没有月光,连星光也没有。微蒙的锋刃细如发丝,如同泡在水下,浸在火中。他走出去,靠院墙挖了一个深坑,将它埋入。泥土翻卷着扑鼻的腥味,垒出稍稍高于地面的一小座坟茔。他呆呆望着。天空终于绽开缺口,月光来了,像一匹窄窄的白布。一切森冷雪亮。他抬头望天,月亮在云中游走,很快消失了,逃跑了。他慢慢起身,回到屋里躺下。不久,天色渐渐清亮。他起床下地,知道已错过了好时辰;勉强生起炉子,却望着火焰发呆。干脆舀一瓢水将其熄灭,任由呛人的烟尘弥漫。
他知道,他没法打刀了。天晓得什么时候还能再打。
他回到店铺里呆坐,望着来来往往的游客。没人买他的刀。他们连随便看看的兴趣都没有。中午,小鸽子送来盒饭,他没吃,也不搭理他。小鸽子不敢多说,只能黄昏下班后跑来陪他。屋内连电视都没有。小鸽子抱怨他除了打刀就不会别的了,也干不了别的,和一个傻瓜有什么两样?他一声不吭。小鸽子百无聊赖,自己跑到院中生炉子打刀,叮当叮当的响声将他从门槛上惊跳而起,指着这孩子大骂,你他妈要干哪样?你打刀?你打个鸡巴!放下!
小鸽子呆呆望着他。你不打刀了?
他呼呼喘息。
不打刀,你还是景瓦?
铺子里的还没卖出去呢,打那么多有鸡巴用?打那么多,有个鸡巴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