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昆明是无奈的选择,我后悔了。干吗不在户撒多待几天?哪怕,半天?我干吗没勇气没决心从薛老八家里挖出真相?我被什么东西捆住了手脚?恐惧?是的,就是恐惧。莫名的恐惧。不是寒光闪烁的刀锋,也不是那条纯种德国狼犬。是别的,我说不清道不明。或许是户撒本身,甚至就是薛老八本人,也可能是那个毫不相干的火红山菜馆的小老板——他殷勤的笑容背后藏着多少秘密?唯一能相信的人大概就剩下和我睡过两夜的女人,我却连她姓甚名谁都没问过。眼下,昆明腥臭的空气让我怀疑是否真去过户撒,是否见过薛老八并听他编排了一个完美的故事。我走出西部客运站。深夜的街巷哪还有一丝清爽神秘的户撒气味?我踩着银色路灯光沿二环西路往前走。不想打车,更不想搭乘公交,天知道我为什么如此失落,竟想大哭一场。不是因为一把无影无踪的宝刀,是为了别的,别的什么东西。我搞不懂,也不想搞懂。
路边梧桐树影里很快出现站街小姐,其中一个身材发福、大约三十岁上下的短发女人冲我走来,低声问我要不要干她,我摇摇头,她不依不饶,追着我来到园西桥下,说大哥你开个价嘛,你出多少干我嘛?我继续摇头,说我今天谁也不想干。她也摇摇头,说她连续三天抬滑竿了(生意放空之意),我就不能行行好?我掏出钱包给她五十,说你走吧,我要回家了,我老婆在等我。她十分激动,称我是天下最好的男人,好人一生平安。接着转身跑开了。你当然没法确定她今晚是就此收手呢还是奔向新的男人追问要不要干她。我情绪低落,终于在人民西路拦下一辆的士,司机问我去哪里,我想了半天说,吴井路。司机说吴井路修着呢,过不去,只能把你送到白塔路口。我说修什么路呢我怎么不知道也没听说?他说真在修路。我说他妈的我刚走几天就修路,你哄鬼呢!我是昆明人你看不出来?你要是不把我送到吴井路你试试看!司机吓坏了。他是个瘦小干瘪的家伙。好好好那你下车我不拉了行吗?我说凭什么不拉我?凭什么?你他妈这是拒载我可以投诉你,我可以让你丢了饭碗你信不信?他陷入沉默,几秒钟后无奈地望着我。大哥,问题是吴井路真挖断了,你要不信,我把你拉到白塔路口你自己看。我怔怔望着他。晚风狠狠扇我的脸。对不起兄弟,我说,走吧,到那儿再说吧。
果然,吴井路正在施工。吊车、挖机连续工作,长长的蓝色围栏铺到北京路口。这地方陌生得像另一个城市,另一处地盘,与我李果熟悉的吴井路截然不同。我下了车,沿白塔路口摸黑走向记忆中的古玩城大门。我深一脚浅一脚,开膛破肚的吴井路上堆满泥巴,一条巨大的简直比马里亚纳大海沟还深的沟渠出现在围栏后面,让你惊叹于昆明建筑工人的效率,他们仅仅花了五天就让这里面目全非了。一条我从没见识过的黑色管道躺在大沟底部,像黑色的金子闪闪发光,犹如什么怪兽的脊背或外星飞碟的老巢;大沟边上泥猴般的工人还在熬夜,轰鸣的机器从深沟外围和底部继续掏出泥巴,甩在街上,码出一座座黑色小山。我循着大致方位绕过它们,古玩城大门不见了,借助挖掘机上数千瓦的灯光,我终于回过味来——这条沟正是古玩城的中轴线,被开掘深挖的地点将其剖作两半;我的博雅轩待在东南头,大门紧闭,正对沟渠,我搞不清楚该如何跨越大沟走到店门口。难度显然太大。我高声询问施工的家伙,却没一个人搭理,他们实在太忙,机器又过于喧嚣。我只能绕到蓝色施工围墙和古玩店后墙之间的窄缝,从那里找到窗台,摸到店铺旁的小隔间,凭我的小小机关弄开窗户,摸黑跳了进去,按亮电灯。我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完全多此一举,其实窗户一推就开,插销早不见了,屋里乱得像猪圈,隔开博雅轩那面厚厚的墙被打出一个半月形坑洞,玻璃碴子、墙皮、碎砖头散落一地,各种博物架子也四散坍塌,像醉汉一样躺在地上;我穿过墙洞,打开灯,你就是用膝盖也能猜到——该消失的全消失了,货架、柜台以及所有摆放玉石、挂件、字画和青花瓷的隔板空空如也,只有两尾金鱼仍在那个不值钱的石水缸里来回游动。水面脏得要死。
我放下包,在小隔间也就是我的卧室床头坐下,外面机器轰鸣。窃贼显然是从窗户得手的。我太大意了,也太信任古玩城保安的能力了。我走到窗前,扯着脖子询问那几个黑乎乎的仿佛缩在海底钻探石油的施工者,问他们是否见过小偷,他们冲我连连摆手,指指机器,又指指耳朵,意思是根本听不见我说话。我退回来,只能拨打110。值班警察问我大约损失了多少钱的古玩,我说,大约十来万吧。他说,十来万对一个古董商算什么损失?我说当然算,而且是巨大损失。他说难道你卖的是假货?我说,我没义务向你普及古玩知识吧?请问,你们能来一趟吗?能。他终于说,等着吧。
二十分钟后,110总算来了,几个小警察勘察了现场,问了几个愚蠢的问题,最后让我跟他们回一趟吴井派出所做了笔录按了手印,告诉我破案时间无法预料。他们问我有无仇家,我说没有,我从来没什么仇家。他们若有所思,让我回去等消息,并劝我说隔壁的房间最好别住啦,换个地方吧。我看着其中一个小警察说,请你告诉我,这案子到底能破吗?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们会尽力的。他说。从派出所出来,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成了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我给两个朋友打了电话,但谁家里都不方便,不是丈母娘生病卧床就是老婆的闺密来了,总不能让我睡地板吧?我只能跑到路口的吴井宾馆继续我的小旅店之夜。反正习惯了。之后,我给石胖子打了电话。
还在找你的七彩刀?他说。找到了?
没有。我说。
不用找了。他说。我找到了。
你说什么?由于电子脉冲的短时杂音,我似乎没听清楚。
七彩刀。我说的就是七彩刀。我说的就是它的秘密。你再不用满世界找它了。
我刚从户撒回来。你怎么可能——
骗你是狗日的。
我在户撒的时候也以为自己掌握了。是人血?
是,就是人血。
去你妈的人血!你上当了。
听我说。百分之五十的人血,另外的百分之五十,我会告诉你。就算掌握配方也没用,你必须找一个真正牛×的户撒刀匠才有可能打出它。
有吗?
当然有。
景瓦?
对,他回来了。
我不相信石胖子,不再相信任何人。我握着电话一声不吭。他大声邀请我二十天后去一趟民俗园,他将安排一场无与伦比的打刀典礼,受邀者除我之外,还有一位日本的收藏大师。
行,我答应了。配方,你要多少?
你看着办。
两万?
五万。这可是七彩刀配方!
我们讨价还价,最终以三万八成交,原因是景瓦答应给我的刀迟迟不见踪影,除了石胖子中饱私囊还能有谁?我没告诉他我这里遭劫了,我可不想让一个比劫匪还操蛋的杂种有机会笑话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