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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庄记 15

时间:2024-11-07 01:35:20

二年级新增了一名同学,刘平安,刘大奎的儿子。是长武送来的,长武是平安的舅舅。刘大奎在建筑工地上干活,上面掉下来一块砖头砸在头上,救醒后半呆半傻的。后来,老板派人跟他们私了,老板说经了公你们也占不到便宜,一是你们是农村户,赔偿标准跟城里人不一样;二是你们上面没人,占了理也赢不了,最多打个平手;三是官司打起来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一年能判下来都不错了,一旦打起官司来,我还会管你们吃住吗?你们光吃住得花多少钱,拿到手的钱减去这些钱,还有多少?四是国家要收这费那费,扣下来你们还能拿到多少?五是你们也没钱,光律师费要多少,你们能请得起好律师吗?请不起好律师能打赢官司?老板一二三四五说完,说你们自己想吧。长武和姐姐几个人一合计,就接受了人家说的八万元。老板又给了他们每个人五百块。

我说:“人都这样了,八万块能干啥?”长武说:“死一个才赔二十万。”我说:“死一个人当然才赔二十万,一死百了,可大奎活着,啥都干不了,就得让他们养着,才三十多岁,一年一万元的生活费,你算算是多少?还有娃和老人呢。”长武说:“把手续都做了,手印子都按了,咋办?再说那老板人也挺好,咱又是在人家那里挣钱出的事……”我说:“这不是人好不好的问题,得给大奎再要点,他以后咋办,这一辈子长着哩,还有娃哩。”长武又说:“我们也打听过了,说是国家有规定,我们农村人就是死了,赔的命价和你们城里人也不一样。”

是啊,这确是事实,老板总能抓住政策的要害。2005年,我还在报社供职,《中国青年报》曾报道过一件事,当时还写过一篇时评。12月15日凌晨6时,在重庆市江北区某中学读书的何源和同校的两个同学一同坐三轮车去学校,在郭家沱长城公司上坡路段时,铺金公司一辆对面驶来的满载货物的卡车刹车不及,车辆失控,发生侧翻,正好将三轮车压在下边。三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凋亡了。何源的两个同学每个人命价二十万元,可何源的命价只有五万八千元,这其中还包括了丧葬费等费用。命价是如何计算出来的呢?何源的父母得到的权威解释是:2003年12月4日通过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人身损害赔偿案件适用法律若干问题的解释》中明确规定:死亡赔偿金按照受诉法院所在地上一年度城镇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或者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标准,按二十年计算。重庆市权威统计数据显示,该市全年城市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为9221元,全年农村居民人均纯收入2535元,这两个数字分别乘以赔偿年限(二十年)后,就得出了这样的结果。最后,据说肇事方铺金公司赔偿了八万元,加上肇事司机自己出于理解和同情,单独赔偿一万元,何家总计得到赔偿金九万元。似乎这家公司的领导确实已经做到仁至义尽了。生命就这样被贴上“贵”与“贱”的标识,皆因为农民不是一种职业,而是一种身份,用这两年流行的话语来说,这应该是体制性命价。事实上类似的事情发生得很多。

我给报社昔日的同事打了电话,把情况说了。我知道记者弄这事最为得力。过了几日,同事回话说老板答应再给十万,只能这个数了。长武从城里领钱回来,给我买了一大堆东西,我又提着去看了大奎。看着痴傻的大奎,我想倘若不是我,八万他们就已经很满足了。

长武请吃饭。长武家在米蒿梁,和榆树壕一个自然村。我捎着老村长一入村子,就听到锣鼓声和念经声。老村长说:“长武这娃精明得很,你看这一桌饭神也敬了,客也待了。”我说:“敬神?”老村长说:“谢土嘛,你听这又敲又念的。”进了院子,就见房门前摆着一张苫了红布的香案,供着木雕的神像,墙壁上挂一方蓝布,写有两副对联:“诚敬有神室家庆,尊严在位衣食丰;”“天官地官水官之灵纲纪造化,上元中元下元之气流行古今。”阴阳道袍道帽,一手打镲,一手敲木鱼,像是在念,又像在唱。在老家,我不止一次见过阴阳念经,多数口齿不清,因此说阴阳的嘴,胡唠咯,但这阴阳却是字清音正:此是我造听我断,一要人丁千万口,二要财宝自盈丰,三要子孙螽斯盛,四要头角倍峥嵘,五要登科及第早,六要牛马自成群,七要南北山府库,八要寿命好延长,九要家资石崇富,十要贵显永无疆。

长武跪在香案前焚香升表烧纸,脸色肃穆,神态虔诚。

长武家除了五孔窑洞,还有三间砖瓦房,这在上庄算是不错的家境了。看得出盖起来有些年月,门窗是木头的,漆皮脱落了,房顶生满墨绿的苔藓,瓦楞间有尺高的蒿草。

过了一会儿,阴阳提着铜铃边摇边念,开始在各房间和院里四个角落穿行。长武跟在后面端着香盘,胳膊上挎个小篮,小篮里盛着麦、糜、谷、荞麦、豌豆五谷粮食。阴阳在房里窑洞边摇铃边念,边抓篮中的五谷粮食四下撒打,边撒边念:一散东方甲乙木,代代子孙食皇禄;二散西方庚辛金,代代子孙斗量金;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孙早登科;四散北方壬癸水,代代子孙大富贵;五散中央戊己土,代代子孙寿比彭祖。撒打完出门来从香盘里取出三寸宽的符往门框上一贴,长武就跪在门边焚香升裱烧纸磕头。三间房子、五孔窑洞,包括羊圈、牛舍、鸡埘、狗窝、猪圈及院墙四角都念到,撒到,所有的门上都贴了符。然后一路念着撒着出了大门。鸡、麻雀、鸽子、喜鹊迎来了好生活,跟在阴阳屁股后面,啄五谷粮食,两只猫潜伏在角落伺机扑向麻雀,狗则龇着白森森的牙盯着猫。阴阳在大门外念过一阵,大门门框两边贴了符,长武跪在门外烧光了盘中的表和纸。进得院来,阴阳坐在香桌前,将一把席芨剪取一尺长的秆儿,用红绿黄蓝白黑彩纸剪出了三角旗,一一画了符咒,长武恭立旁,将小旗一一裹粘在席芨秆上。纸旗做完,长武又活胶泥做了一个圆墩,阴阳提笔在胶泥墩上画了些符咒,然后将纸旗一一按方位插好,又提铃摇着,口中念念有词来到大门前,长武捧着胶泥墩爬上梯子,按阴阳指点的,将胶泥墩子墩在门楼子正中央。有小风吹着,那些纸旗帜就迎风招展。

长武下了梯子,脸色活泛起来,他洗了两把泥手,双臂抻开,像拢鸡一样说快屋里头坐。我说:“谢土呢。”长武说:“正好回来了,把土谢一下,快一年没谢土了。”

上了炕,老村长说:“城里人谢土不?”我摇摇头说:“没见过,但我知道农村盖房、丧葬有谢土的。”阴阳说:“造房、打窑、抬埋亡人,那是大谢土,平时也要谢土哩。”我说:“多久谢一次?”阴阳说:“一年得一次,家里顺了不顺了都得谢土,像打个窖,盘个炉子,垒个鸡窝,造个猪圈,院墙倒了补堵墙,墙皮脱了补锹泥,都算是‘破土’,得随时谢土,谢土嘛天经地义的事。”老村长说:“土得谢啊,谁也不是吸风屙屁长大的,土里吃土里长,走路睡觉都在土上,连死了都埋进土里烂在土里,就是擦沟子你还用个土疙瘩,就像你用一个人,总得给人家道个谢吧。”阴阳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楼再高不还是建在土上?砖不是土烧的?石头也是土变的?啥不是土做的?连人都是土做的,女娲娘娘造人不还是用土?嚼倒泰山不谢土,不谢土就是忘恩负义。”把泰山都能嚼倒,却“不谢土”,是何等的忘恩负义。我说:“说得好啊,谢土其实是一种感恩过程。”老村长说:“对了,这话说得好,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只吃人一口。人活在这世上,就是活在土上,再日能也离不开土。”长武一人敬了一根烟点上,老村长问阴阳:“明天给我家谢一下。”阴阳说:“明天已经给大奎家应下了,要不先给你谢。”老村长说:“那就先给大奎家谢,后天给我家谢吧。”

饭菜还是很丰盛的,竟然有鱼,不过不新鲜,已经有些味道了,想必是从城里买回来的。老村长在阴阳的头上拍一巴掌说:“个老,天旱了,人闲了,贴着土地爷的胯子你倒把嘴头子吃油了。”阴阳说:“嘴头子再油,也没你村长嘴头子油哩,你是看得见的土地爷嘛。”老村长说:“比得上你,你是吃了死人吃活人。”我说:“吃了死人吃活人?”老村长说:“要不咋叫阴阳?”我恍然大悟,说:“敬佩。”

正吃着喝着,一婆婆进来,啧啧啧地说:“长武狗日的日子过得细算哩,一桌客神也敬了,村长也敬了,干部也敬了。”老村长说:“老婊子鼻子倒比狗鼻子尖,闻着荤腥就撵来了。”婆婆说:“吃惯的野狐子比狼利,你都吃上了,还寒碜人。”又对阴阳说:“明儿给我家也谢个土,这两天闲着。”阴阳说:“大后天吧,明天给大奎家谢,后天给村长家谢。”婆婆说:“大后天就大后天,反正天旱得没活,那就说死了。”说着要走,长武说:“三奶奶,不吃两口咱心里过得去?”婆婆说:“不吃了,家里做着哩。”长武说:“你还害臊?大后天到你家就吃回来。”婆婆说:“这娃长了个玻璃脑子啊,你看这话说得,不吃还不行了。”说着就去了锅台。老村长说:“坐桌上来,怕谁把你咋咧,趔得那么远。”三奶奶说:“一辈子没上过桌子,等下辈子转个男的吧。”老村长斟了两杯酒说:“老婊子,赐你一杯酒。”婆婆嘻嘻一笑说:“赐酒,你还当你是皇上,三宫六院的快活哩。”老村长说:“待干部哩,长武今儿破财了,这一杯酒就几块哩。”婆婆喝了,啧啧啧地说:“快给我口水喝,一道火路,不如我孙女拿回来的葡萄酒,还甜甜的。”我敬了婆婆一杯,婆婆说:“快算了,这东西烧头,晕了。”

吃过饭,长武把我拉到一边说:“还有个事请你给帮个忙。”我说:“啥事”。他说:“我在城里染上了脏病。”我说:“脏病?脏病是什么病?”他脸憋得红彤彤的,吭叽吭叽了半天才说:“就是性病。”我说:“怎么染上的?耍小姐了?不知道这个世界到处是病?那么不小心呢?”他说:“不是不小心,是把套子整掉了。”我扑哧地笑出声来,说:“你倒是能耐挺大的。”他勉强笑笑,说:“小姐也这么说,时间长没回家噻。”我说:“城里到处是看性病的广告。”他摇摇头,说:“几个月了,钱没少花,可病就是不回头,今年打工挣了点钱,全花在这头子上了。”我说:“现在科技发达得很,除非艾滋病没有办法,不会是艾滋病吧。”他哈哈哈笑起来,说:“连个外国女人都没见过,还艾滋病呢。”我说:“现在这艾滋病可不光是外国人才有。”他说:“这种病不是正大光明的病,狗日的大夫黑得很,把握咱不敢声张的心理,就是有能耐也不给你往好里看,吊着宰你的钱哩。我都看过好几个大夫了,钱没少花,病越看越重了。”我说:“到正规医院看。”他说:“去了,人家让填表,怕表一填就记录下了,传出来不好听嘛。”我说:“这我能帮了啥忙,我又不是大夫。”他说:“只要找个熟悉的大夫,给说上一声,别填表,也别传出去,花多少钱我照出,不讲价钱。没熟人这病就是个无底洞,你是城里人,一定有熟悉的大夫。”我老婆就在卫生系统,上老疙瘩峰给老婆打电话,老婆说不会是你染上病了吧。我说这病只有在你们城里才能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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