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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 9

时间:2024-11-07 11:34:11

白天,阿昌院的热闹令他反感。女人们总喜欢拍照摄影,记录打刀过程,他能推就推,或找出种种理由让女人远离——比如炉烟对女性伤害很大、阿昌人的神明不愿拍摄等,但仍有各种各样的女人勇往直前。他只好停下,或尽量聚精会神不理不睬。打出的刀大多成了残次品。户撒刀匠的祖训说得明明白白:女人阴气重,渗入水中,无法淬火。水主阴,太多的阴柔会让刀锋绵软无力,连一摞纸也别想砍断。凡有女人围观打出的刀大多被他扔进墙角,再被小许偷偷拿去卖掉。外面,户撒刀展室已锋刃林立——各种各样的刀待在架子上,躺在匣子里,接受时间的打磨与考验。谁能预料最终的抽刀者?它们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一展身手。是他决定了它们,给了它们生命。一把刀打出装鞘后他再不多看一眼,犹如做爱之后的深深缱绻,仿佛成了某种拖累之物,与他再无瓜葛。对那一段时间耗尽的体能和精神,既不能索回,更无法抱怨。这是决定了的。唯独那把红龙是例外。他赋予了它并重新拥有了它,他们再也不能分离。刀身上的景字十分显眼。每一把出自他手的刀上都有景字。不过,他知道,这个字还远未得到它应得的名声。

但从民俗园卖出的刀越来越多,他开始收到一些信件和订单,最远的竟来自非洲加纳,最近的来自昆明城区。他博得了小小的名头。这是他在户撒时不敢想象的。他暗暗庆幸自己的选择,也由衷感激李果——那个满脸憔悴的汉人,时常关了店门不知所踪,到处寻访各种宝贝的下落。他还给权姐打过电话,让她来民俗园看他,她答应得好好的却再无音信。又过不久,她的电话彻底成了空号。他一阵难过,正如一把好刀突然不翼而飞了。他为李果打造的好刀已经完成,他藏在床下,再不轻易取出。他坚信它的品质,它超过了石胖子夺走的几把。他想找个机会给李果送去,还他的人情,顺便问问他最近探访七彩宝刀的结果。哪里藏有七彩宝刀?他十分纳闷——一个长于城市的汉人干吗愿意相信它?很多阿昌人都放弃了,无从打造,也无从谈起,李果又怎么可能找到?简直比沙漠取水还难。他当然也想尝试。谁不想?凡是出色的户撒刀匠,没到咽气那一刻,七彩刀仍是天大的诱惑,除非你早就安于现状;但凡有点野心的阿昌人总在自己的铁砧前怀着无限斗志抡起铁锤,最终仍是没完没了的失望与懊恼,从此发誓再不打它,却无法抵御新的欲望来临。于是再打,再试,尝尽失败和苦痛,犹如来来回回剜自己的肉,吸自己的血。

对七彩刀最正常的理解莫过于反复锻打——叠出足够的层数、厚度和精度,七彩必现;老一辈刀匠大多这么说的,但到了任何一名刀匠手中,无论折叠再多,再频繁,依然无法打出七彩;当折叠至二十层以上,再好的钢已薄得焦脆,一砍就生生断裂;即便减少层数,也往往在二十层上下丧失生气,再次沦为一把平庸的毫无个性的户撒刀,连十条毛巾也休想斩断。他试着再找好钢,夜深人静之时反复锻打,还是没用。七彩刀犹如诡异的承诺遥遥无期。他诅咒自己,但不再有半句怨言。或许,七彩刀就是个传说,不折不扣的虚构,只有神才可匹敌呢。他这个凡夫俗子,何必与从未出现的东西较劲呢?

他为阿玉打了一把手指大小的刀。

农历泼水节说来就来——在他印象中,傣族园的泼水节每日不断。他揣着小刀走进傣族园大门,人群如花树般错杂,姑娘们身着五颜六色的笼基,小伙子头戴巾帕,穿金色对襟衫;泼水从院子中部发起,几个小伙子将姑娘们团团包围,用水盆使劲泼洒,园内水池的水随时可取。姑娘们尖叫着,仿佛受惊的燕子;待在外围的游客拍手大笑,很快,院里的高音喇叭对准了他们,邀他们加入。游客们尚未做出参与还是退出的决定,一伙姑娘已经拎着水桶水瓢舀水兜头泼下,水花四溅,空中闪现出七色彩虹;姑娘们的尖叫声欢笑声与游客惊慌失措的大喊声狂笑声躲避声此起彼伏,很快变成惊心动魄的混战——从院落这头到院落那头,再也无法分辨敌我,水花泼溅的喧闹将所有人牢牢捕获,使之面目不清,忘乎所以,犹如一群被极致的快乐控制的非人类履行着繁复的仪式,情不自禁地炮制一个个疯狂高潮;混杂的男声女声带来湿漉漉的梦幻感,美丽而脆弱。他目瞪口呆,此前从未来过泼水节现场。他跑到傣家竹楼的阴影下,悄悄溜到二楼。没人留意他。他们玩得太疯了。他一眼看到了阿玉。她湿透了,从人群中杀奔外围,很快又举着水盆杀到中间,笑声叫声犀利清脆。那条窄窄的蓝色笼基紧贴着她,露出小小的挺拔上翘的乳房轮廓及窈窕挺拔的腰身。水光闪动,他心里一颤,仿佛被咬了一口。园中弥漫着刺鼻的清新水味,凉飕飕的仿佛经过了特殊处理。再也没有一块干燥的地方。

泼水节场面持续了一个多钟头。音响里的蛊惑、邀请终于松弛下来,换成了傣族园最常播放的葫芦丝,《月光下的凤尾竹》,气喘吁吁的姑娘小伙待在一边,几个姑娘很快跳起孔雀舞,湿漉漉的她们简直美若仙子。阿玉当然是其中之一。甚至,在他看来,她是所有姑娘中最棒的。她们的舞姿渐渐整齐划一,那些湿透了的游客高声喝彩鼓掌;音响里的主持人邀请他们加入,男男女女们马上跑到队尾手舞足蹈,动作有些蠢笨,但忘情而卖力。

他在台阶上坐下,静静看着。音乐许久才停,泼水、舞蹈、敲打象脚鼓的互动环节也告一段落。游客们拉着姑娘小伙,意犹未尽,最终得到了精心准备的香囊——红艳艳的,如同一颗漂亮的心脏。接受祝福的游客一面整理湿透的衣物,一面说说笑笑满意而去。院落安静下来。姑娘们三三两两走向各自的竹楼准备更衣。阿玉拧着头发上的水往上走,一抬头正好望见他,眼神又黑又亮。

哟,景大师,你咋来啦?

我来看看。他站起来。

阿玉笑着。来来来,我屋里坐,我给你划个榴梿。

榴梿?

没吃过吧。

芒市很多,陇川也有。没吃过,我受不了那股味。

试试嘛。其实很好吃。

谢谢。

我们福利不错吧?芒果、榴梿、苹果、香蕉,差不多每天都有呢。

她越过他一路往前走。他站着没动,担心别人的眼光——扭头时果然看见几个湿漉漉的小伙子站在院里眯眼看他,像石头一样沉默。

上来啊。阿玉的口气不容置疑。傣族园我说了算。

他有些踌躇。要么,你先换衣服,我回我院里等你?

阿玉站到二楼台阶上,大声叫嚷,今天我还非让你进屋不可。大白天的,我都不怕,你一个大男人怕哪样?再说了,傣族园都是兄弟姐妹,哪个敢说个不字?哪个敢说我就把他眼珠子挖出来当球踩,你信不信?

他窘迫地回头。几个小伙子嘻嘻哈哈走开了。几个姑娘大声起哄,追问阿玉这大哥是谁?是前面阿昌院的打刀大师?阿玉大声回答,是啊,就是他,他打的刀举世无双呢,我劝你们莫舍不得口袋里那几文钱,赶紧找他买几把藏好,过两年就噌噌往上翻哩,到时候你们想买就没这个价了。

姑娘们回说那必须买。明天就买。只要帅哥打个对折。不打折也行,一个姑娘站在对面竹楼上高喊,我拿别的东西抵账你看行不行?说完哈哈大笑。姑娘们全笑了,纷纷说那岂不占了大师便宜?阿玉两手叉腰,高声说,吃了帅哥豆腐还半价买人家刀,你们以为人家稀奇你们东西呀?想得美。我看,翻倍掏钱,省得丢脸。姑娘们笑着啐她。阿玉不再搭理,招手让他上楼进屋。他咬咬牙,抬脚往上走。竹楼一侧是游廊,连接四个房间。一个姑娘一间房,阿玉的房间位于游廊尽头。她推门进去,屋里果然有浓浓的榴梿臭气,像过期食物发出的腐味。

屋子干净整洁。靠墙有床,有矮柜,柜子上有镜子,镜子旁一溜美容护肤品。屋角有沙发、椅子和躺椅;墙上的画像不属于任何影视帅哥,而是一张奇怪的充满小格子的东西。格子咖啡色,背景蓝色。

这是哪样?

阿玉操刀将硕大的榴梿划开——还是上次从他那里带走那把刀,并无刀鞘,牛角形刀尖十分锋利。榴梿味猛烈扩散,能把他一头撞倒。

她看一眼墙上的挂图。你猜是哪样?

看不懂。

户型图。她说。

他凑上去。现在看明白了。是垂直剖面图,一个个小方格子是厨房、客厅、卧室。

贴它搞哪样?

好看。

比大明星好看?

当然。

他笑了。阿玉也笑了。挖出一条雪白的榴梿递给他。他摆手拒绝,但她硬塞过来,他只好张嘴接住。味道确实不错。

好吃吧?

还行。

凡事总要开头的嘛。

你贴它搞哪样?

我喜欢。

喜欢?

楼盘就在民俗园后面,滇池边上,你看这一大片湿地,看看,紧挨着,多漂亮。你猜均价多少?

其实图上写着一万五千八。他装没看见。多少?

你瞎啦,这儿呢,写着呢。她笑了。你说,这么牛的楼,咋买得起?

他咀嚼榴梿。甜中微微带酸,牛皮糖一般柔韧。

你要买房?

阿玉摇头。

民俗园会给我们住处嘛。

你傻呀,民俗园的房咋是你的?做梦呢。

石胖子说,只要你愿意待下去,这房子差不多就是自己的。想住多久住多久。

骗你的。傻瓜!

他说这是民俗园的规矩。

你真以为你能待一辈子?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小屁娃娃来了,你躲哪儿去?回老家?

他不再说了。关于将来,他从没想过。

阿玉抄了一件衣服走到里间,拉下帘子,很快换好出来。她干净、鲜亮,像水灵灵的桃子。

早晚要走的。我们早晚要走。她说。

去哪里?

你从哪儿来?

陇川,户撒。

你要是不想回去,可以待在昆明。不可能是民俗园。新人来了,你就该挪窝了。

新人哪时候来?

会来的。

阿玉又削下两条榴梿给他。他使劲摇头,表示真吃不下了。

咋样,我眼光不错吧?滇池边的好房子呀。只要买上一套,这辈子算值了。我不回梁河。永远不回去。我说到做到。

你不会走的。他们不会让你走。

你真傻还是装傻?

我就是个打刀的。

对了,你只是个打刀的。

阿玉坐到床沿上。你听着,景瓦,有些事情临了再想就晚了。懂我意思?

懂。

比打刀麻烦多啦。

他们说,我可以一直打下去——

你真傻。

他不再吭声。

你今天真是跑来凑热闹?她一手绞着还未干的头发,两眼盯住他。

泼水节嘛——

阿玉笑了,我们哪天不是泼水节?你在陇川没过过泼水节?

他点头,又摇头。说自己过过,但远没这么疯狂。陇川户撒的泼水节点到即止,男人们站两排,姑娘们提着水罐穿过,用树枝或手指撩水泼溅,凡被泼者必交好运,来年顺遂。

我给你带了这个。他伸手掏出那把小小的刀。说它是指甲刀、小锉刀都行,甚至可以拿来挖耳朵。阿玉一声惊呼。从他手里抢过去,捧在手里细看,连声赞叹说这么精巧的好刀呢,景大师就是景大师!能削水果?

能。

阿玉突然上前,抱住他,吻他。他有些蒙。立即退开数寸,仔细看她,像在确定什么东西。她鼻尖上有小小的黑痣,毛孔细如粉尘,排列着最细小的绒毛,微微绽起的嘴角带一小块皮屑,上嘴唇如剖开的鲜橙,纹路整齐优美;她的眼神漆黑闪亮,是傣家姑娘特有的眼神。这辈子大概无法逃脱傣家姑娘的眼神了。他被她湿漉漉的带着榴梿味的气息粘着,继而向她探去,回吻着她。之后他们有些笨拙地躺下来。她的头发还很湿,将整洁的枕头被褥搞得十分狼狈。她手里一直牢牢攥着那把精致得如同徽章的小刀。

你咋个买房呢?

攒嘛。像牛一样攒钱。

他想起央珍的故事。

屋内光线暗淡,早已过了下午。他该走了。或许早就错过了大批渴望看他打刀的游客。小许大概已将他的无故缺席记录在案,将少发一两百工资。那有什么关系?

攒到哪个时候啊?

阿玉躺在他胸前,一只手在他小腹抚摸。她柔软,饱满。让他想起青娜。早已没了音信的青娜。户撒,真回不去了?

今天没打一把刀。

她默不作声,将那把小刀搁在他肋骨上,轻轻滑动。时而刀锋,时而刀背。

小心。他说。

她咯咯直笑。仰起头,用寒凉的刀尖抵住他的眉心。他一动不动。

小心呀!

她哈哈大笑。没想到打刀大师居然害怕自己的刀。

不是怕刀,是怕你。

怕我?活得不耐烦啦!她嗔怒着咬他,在他肩头留下一排牙印。他们仿佛终于得到满足。被暮色涂抹的身体终于累了,但仍带着一丝陌生,以便留给新的历险。

他直直盯着户型图。我该走了。他说。

你觉得,我这辈子根本买不起它?

他起身下床,穿好衣裤,套上鞋。

我会买的。你看着吧。

找个有钱男人?

只要有男人肯为我花钱。

有吗?

她笑着摇头。

下辈子吧。

下辈子?你?

对,我。

他们都笑了。

你只是个打刀的。

是,我只是个打刀的。

他走到门外,向她道别。她挺起身体,露出挺拔的双乳。

过来,打刀的。

他回转身,抱了她,亲她的下巴。她笑了,走吧你,打你的刀去。

他低头下楼,穿出园门时没碰上任何人。他为此庆幸。回到阿昌院,他生炉烧火,埋入一块弹簧钢。之后叮叮当当敲打了很久,直到蓝色的月亮直直照在院中才歇手。但很不幸,今晚,他毫无灵感,连起码的沉实的刀背也打不出来。他怏怏退到院中椅子上,被潮水般的疲惫一口吞下。累了,真的累了。而眼前的人与事仿佛从未遇见,也难以预想。民俗园外高大的悬铃木投下斑驳的影子,似乎有夜鸟飞动啼鸣。他突然比任何时候都想阿玉,想念一个其实还十分陌生的傣族女人。

李果再没来过。或许没时间再来,或许在等他打出一把更棒的好刀。他知道他会来,正如知道候鸟必然南飞。对七彩刀痴迷的追踪构成李果人生的全部,就像他执意打出绝世好刀的渴望。真有七彩刀?他宁愿信其有。听老一辈刀匠说过,打刀功夫臻于化境时它将自然出现,毫无预兆,了无痕迹。传说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著名刀匠薛老七——薛老八的亲爹曾打出一把腰刀,逆光时七彩缤纷,如霞光抹在刀口。此刀就是不经意间打出来的,为了给生产队长赶制一把进山找牛的好刀。生产队长如约取刀那天,薛老七给了他另一把。生产队长岂能分辨什么七彩不七彩?他拎刀就走,上山寻找一头走失的大牯牛。薛老七在院里呆坐了一下午,直到天色黑尽才抽出刀。刀锋凛冽,刀背微温,他取一块钢板立在地上,举刀猛劈。钢板轻轻哼叫着齐齐断开,像一截朽木,一片竹子。刀锋寒光四射,没有一丝崩口和裂璺。薛老七收好刀,打算一辈子藏住这个秘密。后来是他的小儿子薛老八闯了祸,从他藏刀的地窖偷出刀满街疯跑,大声告诉他的小伙伴和刚刚武装起来准备打进县城的红卫兵,他爹这把刀一定能劈断土地庙地藏王菩萨手里那把金刚剑呢——红卫兵弄倒它,孩子们完成了绝大部分打砸工作,一尊地藏菩萨匍匐在地,几个老人缩在人群背后,闭着眼睛哀悼默念;孩子们发现菩萨手里的金刚剑仍直指天空。没人弄得了它。有人从家里拎来斧头、菜刀,还是不行,地藏菩萨的大手和金刚剑焊接得严丝合缝。孩子们想尽办法,薛老八找来三把他爹亲手打造的好刀,生产队长儿子也将薛老七专门打造的砍刀搬出来了。一概没用。所有的刀斧不是崩口就是断裂,金刚剑纹丝不动。薛老八突然想起他爹的地窖,不声不响转身往家跑,取来他爹钟爱的最后一把腰刀。众目睽睽,薛老八挥刀猛砍。这回的响声脆生生的,薛老八睁开眼睛——金刚剑齐刷刷断了,躺在地上。手中的砍刀洁净完整,没有一丝缺口。众人鸦雀无声。薛老八举起刀,迎着太阳。阳光灿烂,刀锋处闪出七彩光辉。一个阿昌老头惊呼,日你妈,薛老七搞出七彩宝刀啦,日你妈呀!

这就是他听说的户撒七彩刀三百年后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亮相。故事来自他亲爹景弄的口述,景弄是当年在场者之一。景弄说消息传开后生产队长立即赶来,黑着脸验看现场和七彩刀,一声不吭没收了它。薛老八死活不干,生产队长一脚踹倒他,让他和那把齐齐断了的金刚剑趴在一起。让你爹上我家找我,生产队办公室也行。他攥着刀子,刀尖垂地,在众人注视下大步走了。没人敢拦,也无人说话。薛老八起身往家跑,边跑边哭。薛老七仍不在家。薛老八往山下水田里跑。薛老七正踩在田里插秧,听完薛老八的哭喊,他呆立不动,半天才抽脚上田,趿上草鞋直奔生产队而来。他问队长能否要回自己的刀。队长说哪来的刀?薛老七默不作声。生产队长拎出刀来,撂在桌上,你自己看,是这把?薛老七看一眼就说,不是。生产队长说只有这把,你亲手打给我的嘛。还有别的?生产队长举起刀。正是找牛那天傍晚拎上山的,现在已崩了口,像孩子的豁齿一样难看。被我儿子砍断球了,你自己看看,到底是不是它?是。薛老七说。根部有他刻上去的薛字。你瞧瞧你打的哪样鸡巴刀!生产队长说。我说的是另一把,我儿子老八找来的那一把,大伙看着他砍倒金刚剑的那一把。哪来的那一把?你发梦憧呢。有。我儿子使的,大家都看着呢,阿昌族、傣族、景颇族,都一起看着哩。我说没有就是没有。不信你把全村人找来。薛老七呆立不动,像被砍倒了的地藏王菩萨。是好刀。他说。我打出来的好刀。对光一看……他咽一口唾沫。我亲手打出来的。我亲手藏在地窖里的。七彩刀?你昏头了,薛老七,你真他妈昏头了。哪个户撒刀匠不晓得,七彩刀绝迹三百年了。你咋可能打得出来?好嘛,要真是你打的,你再给我打一把看看。我出钱。不,生产队出钱,我把那头差点跑到缅甸的大牯牛奖给你,咋样?薛老七仍纹丝不动。生产队长挥挥手,回去吧,老七。又过片刻,薛老七终于反身走了,儿子老八和一伙孩子等在门口。他们是刀的见证,但谁会搭理一帮小屁孩的证词?他默默回家,躺在床上。当晚水米未进。半夜起来生炉下料,极力还原一个多月前打出七彩宝刀的隐秘气息。时辰是对的,分毫不差;水也是对的,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凉泼泼的清水;料也没错,滇西战场上英式吉普车拆下的弹簧好钢,拎在半空弹动,声音如钟磬般悦耳。料烧好了,他拎锤打造成型,再烧,再打。天蒙蒙亮时,刀子如约打完。他长吁口气,拎刀淬火,水发出不动声色的吱吱声,大地颤抖,月色温柔。他将刀搁在砧板上久久不看,坐在院里抽了一支旱烟,咕咚咕咚喝掉大半杯浓茶,这才起身走向它。月光闪烁,远处有狗叫声、说话声。儿子老八和老婆都闭门不出,全待在门后伸长耳朵。他当然没能看到一度出现的七色彩虹。刀是好刀,绝对的好刀,甚至削铁如泥,二十余条毛巾也不在话下,但不是七彩刀。除了惊人的雪亮和蓝盈盈的锋芒,它连一丝色彩也没有。骗不了他的眼睛。薛老七放下刀,在门槛上呆呆坐了一夜。次日一大早家人才开门出来,将他从廊前柱子上摇醒,让他回屋休息。他说他不累,想出去走走。家人不敢作声。薛老七瞥一眼院子,大步出门。这是薛老八和他亲妈以及三个哥最后一次见他亲爹。薛老七从此消失。家人找遍陇川坝子,甚至跑到遮放、芒市、瑞丽,仍不见薛老七踪迹。后来有人说他跑到缅甸去了,因为洞悉七彩刀的秘密专心在金边打刀;也有人说在更远的昌宁见过薛老七,这家伙不再打刀,而是走街串巷,卖一种凶悍的老鼠药。

生产队长手中的七彩刀杳无踪影。他一再否认真有此刀,是一拨娃娃瞎胡闹的,让人误以为真是一把七彩刀呢。可那把斩断的金刚剑作何解释?他说,薛老八找来的刀也不过是一把更好的户撒砍刀嘛,这刀一直扔在他院子里,不信可随时查验。事情就这么吊诡,后来红卫兵革了生产队长的命也没找到此刀——找到的不过是刀把上刻有薛字的一把普普通通的砍柴刀。更多的人相信七彩刀仍是谣传,它源于薛老七也来自咋咋呼呼制造事端的薛老八。哪来七彩宝刀?薛老七的突然失踪不过是障眼法,他怕的是生产队长突然降罪——是他放跑了生产队的大牯牛。他跑去生产队不是找刀,而是承诺他将在十天之内找回那头牛。他出发了,也就此消失。因为他无法兑现承诺,正如他无法打出一把真正的七彩宝刀。

真有七彩刀?阿玉在湖边柳荫下挺直身体。

可能有,可能没有。他说。

皓月当空,如一只孤独的白色巨眼俯瞰大地。南湖中月光摇曳,如一群刚刚栖息的银色蝴蝶。低微的波浪声噬咬堤岸,发出裂帛般的脆响。远远传来某个院子里的歌舞声。

我看是假的,骗人的,你们这些傻瓜才相信呢。

要是真的,三百年来就该出现了。要是假的,为哪样户撒那么多人相信它?

你傻呀,阿玉笑了,很多事情,就是因为你们相信,它才越来越像真的。

我相信。

所以你傻。真傻。

他举头望月。月光清朗而辽阔,像透明的玻璃制品一样又薄又脆。他们久久望着。她躺在他膝上。水味清新刺鼻,和月光一起渗入呼吸之中。

你想回去?她说。

他摇头。

那就好。

为哪样好?

不回去就好。德宏有哪样好的哟。她转脸望着他,沉浸在月光与柳树阴影之间。她美极了。小巧坚挺的双乳耸立在薄薄的笼基下。你不回去,我们就在昆明一起奋斗,一起买房子。买滇池边那套大房子。

我们这点钱,咋够?

总有办法。大不了出去开一家户撒刀专卖店。

他没吭声。

咋样嘛?

我没想过。

你还真打算待一辈子啊?她坐起来,望着他。

他默不作声。

你要是一直守在这个破地方,莫说房子,连一个卫生间都买不起。

他盯着湖面细碎的月光。

算咯,不说啦。说也白说。

我会好好想想的。

你真喜欢我还是假喜欢我?她说。

真的嘛。

真喜欢我你就听我的。

他轻轻点头。

她似乎暂时打消了疑虑,嘻嘻笑着抱紧他。

我带你去看房子。我喜欢的那套大房子!

行。

闭上眼睛。

哪样?

闭上嘛。

他闭上了。

睁开。她说。

他睁开眼睛。她手里躺着一条巧克力。她知道他在陇川还从没正经八百吃过巧克力。阿玉笑着剥开它,塞他嘴里。真甜哪。他这辈子还没吃过这么香甜的东西。她咯咯笑着挺身亲他,从他嘴里将化了一半的巧克力吮出,噘着嘴用力亲他。

你想娶我吗?

他的心怦怦跳。他想起青娜,想起她的苦苦哀求。他仍硬着心肠走了。他无法回答一个比打出七彩刀还棘手的难题。

说,你老实说!阿玉的两臂从他脖子上放下。远处的歌舞声戛然而止。

他一动不动。

阿玉作势扇他,却只是在他脸上轻轻一拍。她哈哈大笑。

样!你想娶,我还不嫁哩。哪个才嫁你这种整天只认得打刀的穷光蛋嘛!

他嘿嘿傻笑。

记得啊,明天陪我们上街,请我们吃东西,请我们上昆都火鸟喝酒。

行。

我不会嫁给你。这辈子也不会嫁给你。

真的?

你说呢?她忽然严肃地瞪着他。

他一声不吭。

你这个傻子。只会打刀的傻子呀!她笑了,一声长叹。

次日艳阳高照,他随阿玉阿敏出门后乘89路公交车直奔新闻路,步行约一公里抵达顺城。巨大的城市建筑大多装有闪亮的墙面,商业街就像体量惊人的玻璃混合体,因其芜杂和喧嚣让人惶恐不安。他跟随两个穿上汉族粉色长裙、白T恤的傣族姑娘在顺城购物中心上下奔走,彻底迷失方向;她们从一家店铺游向另一家,他呆头呆脑紧随其后;顺城的衣服、挎包、小首饰多得离谱也贵得离谱,然而阿玉阿敏始终兴致勃勃,如同精力旺盛的女巫。从顺城出来,两人前往正义坊,在几家打折品牌店买了T恤。他觉得她们并无机会穿上——在傣族园,笼基才是必需品。她们将大包小包交给他,笑着嘱咐他不许埋怨。时间刚过正午,两人本想找地方吃东西,猛然发现一家精致的女性内衣店,于是大步走入;他刚进去就低头出来了——到处是小小的红色、蓝色三角裤和胸衣,哪儿受得了?他低头待在门外,身边一片嘈杂,打折店的音乐像锻刀声一般犀利。他往前走了几步,站下。回头觑见两个姑娘兴高采烈,一点也没了傣族姑娘的羞涩腼腆;阿玉正举起一件红色胸衣比画着。他低下头。正义路步行街脏得要命,地面一团漆黑,街边茂密的法国梧桐蔫头耷脑,阳光散裂,像一堆亮闪闪的下脚料;此时他远未料到,不久的将来他的命运将在距此不远的另一条街上展开。街头行人如织,大多是年轻人,穿着怪异而缺乏个性,嘴里骂骂咧咧,不时扔下纸片、水果皮和塑料杯。姑娘们总算出来了,阿玉高声说,太饿啦,景大师准备请我们上哪里大吃一顿?

三人在附近的美食城吃了台湾牛肉面,味道浓香可口。下午又逛了百盛、青年路和金马坊,最终在一家大理风味小吃店解决了晚餐。天色渐渐暗淡,阿玉嚷嚷着让阿敏请客喝一杯,阿敏爽快答应了,带他们去了金马坊一家小酒吧,点了橙汁、咖啡和可乐。挤在流行音乐和西式饮料之间,他仿佛受刑般难受,恨不能赶紧溜走。姑娘们把今天买的衣物、饰品一一拿出来品评,高兴得像两个孩子。他看不出这些东西好在哪里,也不觉得花几百块钱买一两件东西划算。阿玉那件薄毛衣还行,鹅黄色,长袖修身款,她来回比画,说要不晚上就穿它上昆都火鸟?阿敏拍手赞同,阿玉回头望着他,你说呢?他摇摇头,一言不发。阿玉白他一眼,问也白问,就这么定啦。她上了一趟卫生间,出来时已穿上了它——金色V领,腰身比穿笼基还苗条,阿敏忙不迭拍手称赞。他直直望着她,喉咙发紧。阿玉问他,咋样?他说出口的是,年轻!阿玉咯咯笑了,戳着他的脑门说总算有点进步啦景大师!

夜色如一只疲倦的大鸟俯身降临。三人走出金马坊,阿玉提议打车前往昆都,阿敏举手同意,他更没资格反对。车来了,阿玉坐到副驾位置,让两人坐后面。他知道她想抢着付钱。阿敏看他一眼,面带微笑。他却莫名紧张,犹如遭到两人的合伙哄骗,即将去往一个水深火热之所。途中阿敏问他去没去过火鸟,他使劲摇头。阿玉回头说,他呀,土老帽一个,莫说火鸟,就是顺城也是头一回来呢。是吧老景?他继续点头。他就认得刀,阿玉说,除了户撒刀,还认得哪样?白痴啊!阿敏哈哈大笑,说阿玉你咋能这么说你男人嘛。阿玉说哪个是我男人,你莫乱说哟。阿敏说好好好,只许你们乱来,不许我们乱说,景大师必须给我封口费,没钱,给刀也行。他嘿嘿笑了。

火鸟慢摇吧位于昆都步行街尽头,黑色拱形大门犹如洞窟。场子内横七竖八撂着半人高的小圆桌和钢皮长脚凳,过道狭窄,雾蒙蒙蓝光在古怪的音乐里滑动,头顶上方挂满电视,感觉就像个电视展览馆;没多少客人,但清一色九零后甚至更小的孩子,头发要么红要么黄,穿着萝卜干似的衣服,或袒胸露乳或挂满黑乎乎的小东西;DJ待在调音台后,开始炮制杀猪般的四四拍电声音乐,年轻人纷纷起立,站在桌旁抽筋似的扭动。服务生跑来大声问他们要喝什么,阿玉阿敏默契地高声回答:一打百威。服务生表示先收费。两个姑娘齐刷刷望着他。景瓦掏出仅有的两百。服务生凑过来,抱歉地说两百只够半打。他满脸通红,但光线幽暗,谁也不会察觉。他求助地望向阿玉。她拽过服务生付了钱,让他把钱收好。他羞愧得浑身冒汗。但这情绪很快被一大群新来的年轻人驱散了——这帮小子迅速霸占前后左右的空位。音乐节奏越来越快,急于钻入身体。啤酒端上来,阿玉阿敏很快消灭半打,似乎渴坏了;之后她们也起身摇晃,阿玉的腰肢蛇一般贴着他的身体妖媚扭动。他没喝酒,以防她们喝醉。人群中多了几个穿着正常的老男人老女人。他们默默站着,冷冷盯着人群,不喝酒也不跳舞,似乎专为思考人生。

他冲阿玉指一指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她能否回啦?阿玉视若无睹,目光瞥向DJ,继续拉着阿敏的手摇摇晃晃。说真的,平时专跳傣族舞的她们就算随便扭摆也比周围的女人跳得好,何况身材火辣。她们很快就吸引了身后男人的目光。啤酒喝得飞快,两个姑娘又消灭三瓶。两个家伙(看起来三十岁左右,不会更年轻,也不会更老)向她们走来,凑到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阿玉阿敏摇摇头,没有搭理。两个家伙回头打量他,咧嘴笑了,回到酒桌前。他问阿玉他们想搞哪样?阿玉说他们想邀请她们过去喝芝华士呢。他默然无语。阿敏冲他耳朵说,他们,是请我们过去吸一口。大麻。看见了?他仔细看去,那一伙人正将一团白雾吐入到一只空杯,再用杯垫盖住,轮番吸食,如一群饿狗。杂种。他低声暗骂。阿敏摇摇头。我们也第一次碰上。他望着阿玉,走吧。阿玉大声说,喝完就走。你听听,这音乐!

半小时后,两个姑娘喝光了剩下的酒。阿玉微醉了,他架住她,跟随阿敏往外走。深夜的昆都乱得不能再乱,下水道恶臭泛滥成灾。他们在新闻路口等来一辆出租车,刚要上去,猛听背后有人发出狼嚎。他们回头,先前那两个小子和两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大步走来,不问青红皂白推开他们钻进出租车。他说,是我们打的车。一个小子从车窗上探出头,你打的?

我打的。

又是你。

是我。

你再说一遍?

我打的车。

两个家伙从车上下来。两个女人冷冷望着他。

这车上哪儿写着是你打的车?你喊它一声试试?你喊答应了,算你打的。

他一声不吭。阿敏紧张地拽他胳臂,劝他快走。

走?想走?这家伙看起来很瘦,脸色寡白,眼神嚣张而虚幻。显然喝多了,也吸多了大麻。

他架住阿玉,准备绕开他们。

站住。这小子说。旁边另一个家伙抱着两手,阴沉打量他。不说清楚,怕是不行。

他将阿玉交给阿敏,迎向对方。又不是没干过架,再干一次无妨。

阿玉醒了,挺身打量眼前的家伙,双手连比带画,仿佛邀请对方靠近。两个小子站着没动。我们是少数民族,阿玉大声说,你敢惹少数民族?你惹一个试试?两个小子互相看看,果然有些怕了。他接过话头。我是户撒刀匠,专门打刀。我的裤腰带就是一把刀。不信?没听说过户撒软刀?也叫绕指柔。没听说过户撒刀出鞘要见血?对方钉在黑暗中一动不动。他稳步靠近出租车,将两个已钻入车厢的女人一一拖出来。这两人竟瑟瑟发抖。无人说话。他再将阿玉阿敏前后塞进车厢,动作有条不紊。之后,他俯身告诉司机,民俗园,走!司机急切地挂挡,猛踩油门。汽车尖叫着冲向东风路。阿玉从车窗上方探出头高声喊他,景瓦!他不回答,也未挥手。车子消失了。剩下他面对这两男两女。一个家伙坚持要看他的刀,另一个家伙和两个女人都说算球了,少数民族的事情,算了。他站在呛人的臭气与光线下冷静说话,这把刀,我打了七天,三分宽,半分厚,刀尖用了好钢,能砍开筒子骨。要看?他环视众人,手摸向腰间,再用阿昌语说了一通,犹如咒语。一个家伙小声问他说的什么,他说,阿昌话,意思是,抽刀见血。你们真要看看?

晦气!不看了,大哥,你牛逼。挑衅的小子终于怕了,冲他伸出大拇指。走,我们走。他呼唤同伙,其余几人早不耐烦,彼此吆喝一声走向街口,不时回头望他。他站在原地,半天没有动弹,手仍按在腰间。直到这伙人终于走远,他才吁一口气,抽出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回到民俗园已近凌晨。阿玉就坐在阿昌院门前。景瓦!她起身奔来,紧紧抱住他。没事吧你?

没事。好得很。

两人进了院子,在天井坐下,抬头即可望见一轮明月,鲜嫩欲滴。阿玉的酒全醒了,他说了经过,两人哈哈大笑。阿玉望着他说,万一——

那就干狗日的。

真敢动手?

敢。

为哪样?

不为哪样。

你打得过他们?

当然。

阿玉笑了。仍散发出丝丝酒气。

你喜欢那种鬼地方?他说。

一般般。她说。

以后莫去了。

好,不去了。

说定了?

她笑了,凑过来亲他。浓烈的酒味向他涌来。她的身体和头发在月光中起伏,状如野兽。

刚才,外面好像有人。她说。

哪个?

看不清。你去瞧瞧。

他拎着红龙跨出院门,果然望见远处路灯下站着一个黝黑圆实的身影。对方一动不动,犹如嵌入夜里。他向他走两步,举起刀。刀未出鞘。能听见刀鞘上晚风吹拂的呜呜声。凌晨的石板路有些凉。那人站了片刻,转身融入黑暗,犹如一滴水消失在水中。

他站住了,心怦怦跳。周围静得可怕。一小群蠓虫围着路灯翻飞,洒下尘土般的影子。他知道他是谁,却无法猜度他深夜跑来的缘由。除了他,还能有谁?

两天后他随阿玉探访滇池边的楼盘,公园1903。他不明白为何取这么一个名字。它已初具规模,似乎有半个滇池那么大。阿玉带他直奔相中的房子——就在一条人工河边,依傍着鲜花和柔柳。河流清澈见底,锦鲤来回游动。他们从中间单元上到五楼,门开着,深灰色毛坯房散发着阴湿的水泥气味。房间大得离谱,仿佛阿昌族长诗《遮帕麻与遮帕米》中的宫殿。阿玉一一比画,这是客厅,那是卧室,还有小卧室、客房、厨房……房间彼此连通却又完全隔绝,如同巨大的迷宫。他转身就找不见她了。等她声音从另一间屋子里传来,他仍然找不到她。她像个精灵蹦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直奔东向和西向两个大大的阳台。东面阳台可瞭望那条小河,西面阳台则直面西山,滇池躺在山下暗淡发亮。

可以把中间的墙拆掉。客厅就宽了,可以搞一场篮球赛了。

他笑了。

你不满意?

满意!

就买它了?

多少钱?

她说了一个让他想都没法想的数字。

你往死里打刀吧。

那要打多少?

十万把。

他连连摇头。

阿玉笑了,你怕哪样嘛,开个专卖店,夫唱妇随。

他一声不吭。

行啦,脸都绿啦。这种房子,也就看看,想都莫想!下辈子的事情啰。

太大了,两个人咋住得下。

不算大。最牛的是两个阳台。

她拽他重返阳台。

你瞧嘛,站在任何一个阳台上,抬头就能看见星星月亮。前前后后都没有房子。你看得一清二楚。

他们此时站立于西阳台。灰蒙蒙的天空一览无遗。西山只是一抹剪影。他想象月亮高挂天空,大地一片银白。

我真喜欢月亮啊。当年在梁河老家,站在院子里抬头就望见月亮。八月十五一家人坐在院子里,像汉族一样喝酒,吃月饼,身上头发上到处是月光,亮闪闪白花花的。

你找个有钱人算啦。

你说真的?

真的嘛。

好,明天就找。她说,不行,我去慢摇吧里泡。到处是富二代哩。那些小狗日的,真有钱,一千二的芝华士呼啦上一打。

他没吭声。

你不拦我?

不拦。

狗日的景瓦。

民俗园才是他们的天地,每到夜晚,他们走遍每个角落;之后,大多是她悄悄留在阿昌院,次日天不亮就走;两人偶尔在柳林深处或南湖边上做爱,月色笼罩万物,蟋蟀、青蛙和螟蛉使劲鸣奏,到处是泥土和野菊花的浓香。那些日子他将无法打刀。无法打任何一把刀,只能任炉子冷寂,钢铁生锈。他不得不回避她,每周留出两三天全力打刀,她也知趣地待在傣族园不来扰他。他不知道这种日子还将继续多久,又是否需要继续。他深知什么才是重要之物,什么才是他愿意舍了命也要做的;至于阿玉,她看似很近,实则很远,远到至今不知道她的姓名、年龄,更没听她细说过故乡梁河的小村庄。但他隐隐知道她也是重要的,比青娜还重要。每次离开时满脑子都是她。她的身体,她的气息,她的每一句话。只有站在铁砧前狠狠抡锤锻打才能将她驱散,之后,她又将在刀锋冷寂成型之时回来,站在雪白的月辉中唤他。他们已远离德宏,远离过去,远离似有似无的亲人朋友,看起来再也没有机会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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