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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6章

时间:2024-11-07 11:30:10

黑漆漆的地洞内,万籁俱寂,双手反捆的吕克特自己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刚开始被投入地洞时,他还从心里估摸盘算着时间,但一觉醒来,迷迷糊糊的他就丢了琢磨。每隔一定时辰,都有两个人入洞,强制他拉屎拉尿和吃饭,其余的光景他要么躺在干草堆里,要么靠墙坐着,其他什么都不能做,也做不了。

洞里阴冷潮湿,外加不能活动筋骨,吕克特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打起哆嗦,发起烧来,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往下滚落,脸色苍白,呻吟不停。一连几顿饭食都是窝窝头,吕克特强吞硬嚼,只能勉强吃下拳头大的一个,身高马大的吕克特已经没有力气靠墙坐立起来了。看到这种情况,下来的两人把冰冷的窝窝头换成了温热的肉块,他们怕这个德国人死在地洞里。

“你们,什么人?”吕克特不知问了多少遍,这回几乎是乞求。

两人无应。

“你们,放我,南京会给钱,多多钱!”吕克特继续用其他方法与对方说话。

霹雳咣当两个耳光落在了吕克特的腮帮上。

一阵锥心的疼痛后,泪水从吕克特的双眼中流了出来,在这与世隔绝、暗无天日的地洞里,他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最后是个什么下场。

两个人走了。

两人给他脱裤子拉屎拉尿以及后来往他嘴里填东西时,吕克特从对方呼吸的轻微响声中判断,他们鼻子里塞了东西,而他们第一次来时是没有塞的。吕克特不用思考,就知道个中缘由。从离开戏院到现在,他就再也没有洗过澡,不但没洗澡,连身上的衣服也没换过,虚汗一直满身,狐臭味一天重过一天。

不通风的地洞内,吕克特身上的气味一般人是无法忍受的。实际上,吕克特自己也忍受不了,只是他别无选择。

在痛苦的煎熬中,吕克特多次暗暗分析来过的两人到底是谁?他想到最多的是谋财的绑匪。自己在兵工厂当顾问,同僚和工人都知道他一个月的薪水抵得上百十个工人,在家吃洋餐,出门坐汽车,每天换衣服,三天换床单,从周围人的眼神里,吕克特不难体会中国人对他的羡慕。优厚待遇且不说,自己还隔三岔五去县城古董店里买东西,去东义兴吃驴肉火烧,去春风戏楼看大戏……这些都不是一般的中国人所能做到的,包括那位堂堂的县长李先生。所以,他猜测这次自己极有可能是被一帮穷疯了的中国人给盯上了,成了绑架的目标。吕克特甚至还认为,关了自己这么长时间,一定是来人和他们的同伙正跟兵工厂谈条件呢。

除了谋财的绑匪,吕克特还想到过这次绑架是共产党干的。自己随法肯豪森几年前来到中国,配合蒋先生所做的最主要的工作就是消灭共产主义。几年来,从德国顾问团主办的《今日远东》、英语的《纽约时报》和德语的《明镜报》上,他几乎每天都能看到朱毛的部队被追杀剿灭的消息。在巩县,他不止一次听说过,洪士荫不经任何审判就枪毙过好几批共产主义分子。其中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巩县情报站借走兵工厂新造的一批枪弹,在刑场上做试验,人死后又在身上打出了十几个窟窿……兵工厂闹过几次罢工,每次都有一两个领头的人被带走,从此再也没有回来,给被杀被捕者加上的罪名都是共产党。而吕克特看来,这些人踏实肯干,技术过关,他因此疑惑过好几次:共产主义到底施展了什么魔法,使一个接一个的中国人信服得五体投地。吕克特最后的结论是,共产主义者很可能把他当成了政府的帮凶,绑他是为了报复蒋先生。

偶尔,日本人绑架自己的可能性也在吕克特的脑海中浮现,不过,每次都是一闪而过,他认为经不住推敲。经不住推敲的理由有两点:一是日本为德国在亚洲的唯一盟国,两个国家共同防御苏联共产主义斯大林,共同剿杀中国共产主义毛泽东和朱德。几年来,两国合作一直很好,德国需要日本在远东牵制强大的斯大林,日本更需要德国从欧洲钳制太平洋上具有强大制空制海能力的美国,互有所求,日本不会因小失大,绑架自己得罪伙伴,正如一个中国成语所言,投鼠忌器。其实吕克特来到中国后,还学会了一句俚语,叫“打狗还得看主人”,不过,他认为这句话太难听,不适合用在他这样有身份的博士头上。吕克特否定日本的第二点理由很简单,自己从德国科布伦茨来到中国,来到不起眼的中原小地方巩县,一切都是在秘密中进行,日本人还没有过黄河,对黄河南岸的巩县兵工厂情况不清楚,对自己的身份更不会了解,不会稀里糊涂绑架自己。

黑暗中,琢磨中,吕克特开始怨恨起来。他怨恨使自己落到如此地步的两种人,怨恨穷疯了的中国人的卑鄙,怨恨共产党的冷酷。

怨恨中的吕克特慢慢睡着了。

这一次,熟睡中的吕克特依旧做起了梦,不过不是一连几次被砍手被剁脚被枪毙的噩梦,而是一场充满希望的再生之梦、救赎之梦,在梦中,他甚至梦到了中国的委员长蒋介石先生。

吕克特的梦是从巩县兵工厂做起的。漆黑一片的地洞立刻变成了宽大深邃、灯光耀眼的地下防空洞和房屋连排、机器轰鸣的地上车间……

顾问吕克特穿梭在地下地上生产车间内,七九式步枪、伯格曼手提机关枪(德制MP18冲锋枪)、捷克式轻机枪、勃朗宁手枪、八二式迫击炮弹、“巩式手榴弹”、七五式子母弹……每一种武器弹药都像是自己的指头,吕克特不但耳熟能详,也感到可爱亲切。每一次看到这些东西,吕克特都从心底钦佩发明了火药的中国人的聪明,虽然它们并不是中国首先研制的制式,但中国同行依葫芦画瓢竟把它们都生产了出来,来到巩县的第一周,吕克特把它们一一测试过一遍,性能和原来厂家的东西几乎不相上下。更令他吃惊的是,中国同行不但模仿,还在原来的基础上加以改进,德制MP18冲锋枪是吕克特最为熟悉的武器,但在巩县兵工厂变了样,中国人在仿制时增加了板扣,使之达到连扣连发,射停自如,彻底克服了MP18冲锋枪不能停顿的缺陷;还有木柄式“巩式手榴弹”,吕克特第一眼瞧见后一声惊呼,这不就是德式M24手榴弹吗?但中国人改良后的M24结构简单、耗料少、操作简便、易于批量生产;最令吕克特不可思议的是马克沁重机枪,中国同行竟然给它装上了双轮,这一装不得了,打起仗来可以随地形灵活移动,忽左忽右,坡上坡下,对方怎么防备得了?

每走到一处,吕克特都仔细检查测试生产这些武器弹药的机器。按照分工,在兵工厂内,枪械专家黄业壁厂长负责武器仿制和生产,吕克特负责机器的调试、安装、运行和维护,因为大部分机器都是从德国进口,小部分来自英国和美国,说明书全是密密麻麻的德语和英语,中国同行看不懂。自从日本人侵占了中国东北,蒋先生便命令加紧生产的进度,防止日本军队继续向南推进。于是,巩县兵工厂工人加班加点,机器日夜轰鸣。身处中国腹地,吕克特明显感到了与原来自己工作过的埃森克虏伯兵工厂同样的氛围,一种大战将临,乌云压城的沉重气氛。

这种气氛,吕克特原来感受的没有那么强烈,来到巩县半年之后,他的感受变了。

这年秋天的十月十一日,整个巩县县城戒备森严,一溜黑色轿车从火车站快速驶进了兵工厂。在一群穿着黄绿色军服的人簇拥下,一位身披黄色斗篷、头戴军帽、脸上架着黑色墨镜高个子男人和一个雍容华贵的女士一同走下车来。厂里的绝大部分工人不知来者何人,但吕克特知道,委员长蒋先生偕夫人宋美龄莅临兵工厂视察。

下车后的蒋介石第一个握了握黄业壁的手,没有讲话,第二个握手的人就是吕克特,委员长热情地握罢手,对夫人宋美龄说:“这位就是法肯豪森将军经常提起的那位顾问,吕克特博士!”

委员长的话翻译给吕克特后,吕克特大吃一惊,他没有想到中国最高领导人竟然认识自己。

“谢谢蒋先生!”吕克特十分激动。

“不!我应该谢谢您!博士不远万里来到巩县,帮我日夜生产枪支弹药,抵御外强之可能来犯,功劳甚高,功劳甚高啊!”蒋介石面带微笑,言辞恳切。

吕克特正要回话感谢中国最高领导人的表扬,没想到旁边的宋美龄插了话:“博士先生在这里生活习惯吗?”

“巩县好,巩县好,白天吃鱼,晚上看戏!”吕克特的话把宋美龄和蒋介石逗得哈哈大笑。

“不但要保护好博士,还要照顾好博士,出一点问题,我拿你们是问!”委员长看着旁边的河南省主席商震,以及裴君明、李为山和洪士荫说道。

众人点头不止。

委员长一行先是在兵工厂会议室听取筹建化学分厂的汇报。自“九一八”日本侵占东北以后,秘密研制化学武器的行动被国民政府发现,为防止日军今后大规模使用这些非人道的武器,军政部兵工署秘密在巩县建立以生产防毒面具为主的化学分厂,对外称“巩县化学厂”。

听完汇报并作出指示后,委员长开始视察兵工厂,讲解人一会是黄业壁,一会是吕克特,其他诸位文武紧随其后。

走在制枪分厂的路上,蒋介石提出一个问题:“博士,请您说说,贵国的‘二四式’步枪和日本的‘三八式’有什么不同?”

1934年初,国民政府向德国毛瑟厂订购了一万支M1924毛瑟步枪,同时还得到了该厂提供的图纸技术资料,巩县兵工厂负责仿制。蒋介石是行伍出身,不但对步枪十分在行,也知道步枪对部队的重要性。

“各有千秋。”吕克特回答得十分利索。

短短四个字,蒋介石相信,他手下的中国人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的。他看了一眼吕克特,他从心眼里欣赏德国人的直率。

“‘二四式’使用7.92×57mm毛瑟弹,比‘三八式’6.5×50mm步枪弹威力大,但‘二四式’的刺刀与‘三八式’相比要短很多,说得具体点,后者刀身部分比前者刺刀的全长还长,刺刀与枪管的连接也比前者牢固。”吕克特继续自己的回答。

蒋介石默不作声。他早年在日本留过学,专攻军事,十分清楚日本军人喜欢近距离的白刃战。

“必须改进,否则我将士必将吃大亏!”蒋介石看着并排行走的黄业壁,脸色十分严肃。

走出制枪分厂的门口,蒋介石停了下来,眼望军工署长俞大维。

“交给你一项任务,马上改进‘二四式’,将枪托略微缩短、刺刀加长!”

俞大维领命,后作出部署,设计改进由黄业壁主抓,生产和工艺由吕克特负责。

中午,蒋介石举行了宴请。蒋先生让吕克特和黄业壁一左一右坐在自己身边,不时夹菜敬酒,两人吃得十分惬意。吕克特旁边是蒋夫人宋美龄,两人用英语交流,整桌人羡慕不已。

“两位先生,步枪是战争之子,明年的今天我要偕夫人再来巩县,到时候,希望能亲眼看到你们改进后的步枪。”蒋介石说。

吕克特和黄业壁一饮而尽。

这个时候,吕克特还不知道面前的这位蒋先生在中国一言九鼎。宴会结束时,他彻底领会到了这个中国人的厉害。

临上汽车前,蒋介石突然扭头问身边的人:“巩县兵工厂为我军事重地,护厂的警卫有多少?”

护厂队队长简化民被唤了过来。

简化民答:“一百多人!”

蒋介石继续问:“一百多少?”

简化民支支吾吾答不出精确数字。

“换人!”蒋介石嘴里吐出两字,转头钻进了汽车。

巩县兵工厂从第二天开始,正式启动了对德国M1924式步枪的改造,黄业壁和吕克特整天忙得晕头转向,宋双水等一批技术工人更是日夜守护在机器旁,车、刨、铣、镗、钻,冲压、锻造、打磨、调质、制紧不停。1935年8月,样枪终于出炉,为了表示对委员长蒋介石的尊重,俞大伟署长将新枪定名为“中正式”步枪。

第二年十月十一日,蒋介石没有食言,偕夫人宋美龄再次从南京来到巩县兵工厂。

拿在蒋介石手中的“中正式”步枪全长1110毫米,重4公斤,有效射程1000米以上,刺刀全长约575毫米,几乎与“三八式”步枪等同。

改进还不光是这些,黄业壁告诉委员长,“中正式”步枪采用了7.92毫米尖头弹,在射中目标时,强大的冲击力会对中弹部位形成巨大空腔,造成内脏的大面积损伤,还有子弹进入肉体以后,会发生变形和翻转,使肉体内部出现大面积的空洞,即使没有射中对方要害部位,也无法通过简单的阵前包扎来治愈。

蒋介石不停点头。

黄业壁介绍完新枪的性能,负责生产的吕克特讲话了。他说,以蒋先生大名命名的“中正式”步枪还有一个其他步枪不可比拟的优点,就是内部机件、构造均大体相同,包括枪机在内的大部分零件,只需稍加修整即可互换,有的可以直接通用。

蒋介石不但点头,而且把手里的步枪高高举起,随从的一圈人哗啦啦鼓起掌来。

掌声响毕,想不到吕克特突然提了一个问题。

“蒋先生,俞先生要我们批量生产,钢材没有问题,工艺也没有问题,就是缺枪托的材料!”

蒋介石看着枪托问:“这是什么木质?”

“胡桃木。”黄业壁答。

“就在巩县种胡桃树,今年就种!”委员长斩钉截铁。

省主席商震和县长李为山赶紧点头。

三十年代后期,整个巩县境内种植了大量胡桃树,充分满足了“中正式”步枪的生产需要。整个抗日战争期间,中国的几家兵工厂共生产了约五十万支“中正式”步枪,成为中国士兵的基本武器之一,也成为抗日战场的一代名枪。

当然,这是后话。

蒋介石这次在钻进汽车前,又一次停了下来,重复了他一年前的那句老话:“巩县兵工厂为我军事重地,护厂的警卫有多少人?”

新任护厂队队长任青山被唤了过来。

任青山立正敬礼:“报告委员长,一共173人!”

蒋介石没有答话,低头跨进了汽车。

汽车车门被关上之前,里面传出了一句话。

“再加50人!”

时间转眼进入了1936年,华北不时传来日本人准备向南进犯的信息,军政部兵工署一次接一次增加生产规模,也一次接一次来电,询问并敦促枪支弹药的生产情况,署长俞大维更是三番五次亲临巩县督察,巩县兵工厂变得风声鹤唳,吕克特比以前更加繁忙,作为回报,他的薪水增加了三分之一。

这年七月末的一天傍晚,工厂收到了一封来自南京的急电,俞大维陪同军政部长何应钦明天飞来巩县检查武器生产进度,恰在这时,巩县兵工厂发生了一场事故,动力分厂的发电机组突然停机。

发现问题的是朱荻,当天他的班组在值班。

出事故的是西门子电机公司的汽轮发电机,轰隆隆地响着响着先是咔嚓一声脆响,然后速度就降了下来,一分钟后彻底停止了运转,从此再无声息,全厂的机器因为缺电顿时停歇,接着全厂一片黑暗。

朱荻的班组惊慌万分,不知出了什么问题,人人端着干电池照明灯,满头大汗地查找起原因来。

慌慌张张的厂长黄业壁赶来了,发电机组出故障,等于兵工厂的心脏停止跳动,其他分厂没有电力供应,都运转不起来了。洪士荫正在康百万庄园南大院会议室与军长裴君明商定迎接何部长的戒严和警卫计划,突然接到厂警卫队的电话,说是兵工厂出了乱子,也带着人马急匆匆赶到了。

机器出现重大故障,本来第一个赶到的应该是主管生产和设备的顾问吕克特,但这时他来不了。一连两个昼夜,手操工具、浑身大汗的吕克特和宋双水等技术员们一起忙上忙下,调试刚从德国购进的几台铣床和磨床后,发起高烧累倒了,正在医院挂水呢。

一个小时过去了,故障原因没有找到,发电机怎么也启动不了。

两个小时过去了,故障仍然没有排除,数次重启都不成功。

黄业壁急得满脸汗水,工厂每停产一个小时,两万多人就无事可做,损失暂且不提,关键是不能按时完成兵工署交给的任务,这个责任他担当不起。更着急的是洪士荫,工厂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南京长官莅临视察的前夕出了事,对黄业壁嘴里所说的偶然事件,他不赞同,怀疑这里面一定有文章。当走进动力车间的洪士荫一眼看到忙乱的朱荻班组,他心里隐隐有了数。

洪士荫布置手下秘密包围了发电机组所在的车间,再有几个小时查不出问题,就立刻以破坏抗战罪逮捕朱荻。洪士荫清楚,朱荻几次带领厂里的工会闹事,自己没有逮人的合适把柄,这次倒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朱荻也看到了车间里忽然间多出几个黑色便衣,心里明白了几分,但他并没有给机组人员多说一句话,仍然镇定自若地抢修机器。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德国的发电机大如一间房屋,内部构件上万个,运行几年来没有出过毛病,哪里想到,一出问题就哑巴无声,没有人知道到底哪个部件出了故障。说明书厚厚几百页,并且全是德语,在场的没有一个人看得懂,尽管朱荻几个人爬上爬下,抢修仍然毫无进展。

洪士荫虎视眈眈,他知道,朱荻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厂长黄业壁最后说:“顾不了啦,还是赶紧向顾问求助吧!”

在医院陪同的翻译曾鸣泉把工厂发生的事故告诉了吕克特,顾问从病床上一跃而起,即令曾鸣泉打电话告知朱荻,检查循环冷却水。

朱荻带人检查,黄业壁、洪士荫紧跟其后监督,循环冷却水没有问题。

吕克特的电话又来了,布置检查机油。

发电机的机油系统里里外外被检查了一遍,还是没有问题。

又过了半个小时,吕克特的电话再次从医院打来说,肯定是发电机的平衡系统出了毛病,指示详细检修电机四角底部的垫片是否破损。

四角底部的垫片完好无损,为防肉眼观测不准,朱荻领着一班人再次进行了加固,可是发电机仍然启动不了。

时间到了夜里十点,忙碌了几个小时的工人们已经无计可施,洪士荫坐不住了。

“不能拆开机器检查吗?”洪士荫质问黄业壁。

对于外行洪士荫的问话,黄业壁回答得直截了当:“这么大的机器,如果不知道哪里出问题就全部拆开,至少得一夜时间,这还不是最难的,拆开后要想组装回去,没有两天是不行的。”

说完这话,黄业壁厂长双手抱头,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

洪士荫束手无策。

叮铃铃,车间的电话再次响起,听筒里病恹恹的吕克特说,他马上回厂。

救护车送回了吕克特,在一名女护士的搀扶下,他走进了车间,先是一番询问后,径自走到机器旁,看了一通仪器仪表,最后一声不吭地拿起一把小锤子,在偌大的发电机组上敲打起来。

咚咚咚,三声敲打后,周围的人谁都没有料到,吕克特左手从女护士胸前摘下听诊器,将圆形听筒轻轻放在刚才敲打过的机器外壳处,把两个耳栓塞进耳孔里,仔细倾听起来。

咚咚咚,吕克特继续敲打和倾听其他地方。

时间过去了四十多分钟,当吕克特敲打完接近一半机身的时候,只听扑通一声,他一头扎在了地上,由于体力不支,晕了过去。

黄业壁、朱荻和他的伙伴们大惊失色,慌忙跑了过去,扶起摔倒的吕克特,架到了休息间的椅子上,女护士一阵慌乱,赶紧给吕克特打针输液。

洪士荫同样慌了手脚,现在机器不转了,如果洋顾问吕克特再出现半点闪失,他这个负责兵工厂治安和顾问个人安全的情报站长就会难辞其咎。

“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里面一定有问题!”洪士荫一语双关地大声吼道。黄业壁认为洪站长在说机器,而朱荻心里十分清楚,狡猾的洪士荫在暗指自己。

半个小时后,吕克特挣脱众人劝阻,再次站了起来,手拎小铁锤,咚咚咚地敲打起来。

动力车间里,人人为吕克特捏着一把汗。

咚咚咚,吕克特满头虚汗,一只手敲打完机器,另一只手手拎铁管倾听,不停地更换着地方。

二十多分钟后,吕克特在铁锤敲过的地方用听诊器听了很长一段时间,他脸上表现出了不同的神色,在同一个地方,他再次敲打了一次,接着静静仔细倾听。两次敲打和倾听完毕,吕克特问旁边人要了一支粉笔,在敲打之处画了一个脸盆大小的圆圈。

洪士荫不知洋顾问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冲着吕克特就问:“顾问,画个圆圈是什么意思?”

吕克特瞥了洪士荫一眼,一言不发,继续敲打。

又是半个小时的时间,吕克特已经站不稳了,拎锤敲打的他晃晃悠悠,几次差一点摔倒,朱荻想上去搀扶吕克特,刚迈开一条腿,就被洪士荫一把拽住,口里嘀咕了一声:“顾问不需要你扶!”说完这话的洪士荫自己走了上去,一把拉住了吕克特的手臂。

吕克特看清扶自己的人是洪士荫,一下把手抽了回来,用拙笨的汉语说:“你,我不要!”

正在洪士荫尴尬之时,吕克特瞧了一眼旁边的女护士,嘴角抿笑了一下。

身穿白衣,漂亮的女护士赶紧走上前去,双手架着吕克特的胳膊,顾问继续咚咚咚敲打起来。

没人敢说一句话,心里却窃窃耻笑。

车间里响了无数遍咚咚咚之后,当敲到机身底部某处时,倾听后的吕克特微笑起来,他看着女护士,女护士一脸懵懂。吕克特再敲打倾听一遍,又是一次微笑,正当女护士百思不得其解时,顾问拿起粉笔,在那里画了个碗口大的小圆圈。

画完这个小圆圈,吕克特只说了一句话,便再次昏倒在机器边。

“拆开这两个地方!”曾鸣泉翻译了顾问的话。

朱荻带人拆开了一大一小两个圆圈。在大圆圈处,发现机轴上的一颗螺母不见了,在小圆圈处,找到了一颗破裂的螺母。

深夜二点时,发电机组重新启动,片刻后,兵工厂灯光闪亮,机器再次轰鸣一片。

第二天,洪士荫跑到医院看望洋顾问,临走时他嘴里有意无意地蹦出一句话:“顾问,存在人为破坏的可能吗?”

吕克特说:“有!”

洪士荫大惊失色。

“谁?”洪士荫紧追不舍。

吕克特继续:“不过,这个人还没出生!”

吕克特漫不经心地给洪士荫解释了原因:“事故是由机器上转动部件老化松动破裂,然后甩出造成的。我们西门子的机器是世界上最先进的,如果遭到人为外力破坏,它会自锁报警,我昨天晚上一到车间,就马上检查了机器上的报警装置,根本没有记录。”

洪士荫哑口无言。

几天后,病愈后的吕克特来到了动力车间,中国工人个个在他面前竖起了大拇指,吕克特仰着脸,背着手,气宇轩昂地绕着嗡嗡的发电机转了三圈。

“知道我从你们的蒋先生处每月拿多少钱?”

洋顾问的薪水在兵工厂已经不是秘密。

“原来2000美元,现在3000!”众人一齐回答。

吕克特听罢众人回答,立刻接话:“在机器上画一大一小两个圆圈,你们的蒋先生付我一美元就可以了。”

听完洋顾问的话,众人不得其解,但都知道洋顾问中国戏看多了,在卖关子。

“但要找到在哪里画,蒋先生得付我剩下的2999美元!”

说罢此话的吕克特笑眯眯地走开了。

一群中国工人个个愣在原地。

走出十几米远的吕克特突然转头,看到众人还傻站着,立刻脸色大变,狮吼一嗓:“还站着干什么,双手是让你们干活的!”

发电机组事故处理使洋顾问吕克特在厂内声名远扬,工人有时相互之间抬杠或者回家训斥不懂事的娃娃,讽刺挖苦的方式变了,不再恶语谩骂,改为了以这件事作为话头,“恁真有本事的话,也像洋蛮子一样画两个圈给俺瞧瞧?”

宋双水自然也听说了这件事,他忽然想起,一次洋顾问检查运行之中有杂音的机器,是用半尺长的起子放在耳边听出问题的,动力车间各种各样的起子肯定一大堆,为什么这次突然用起了听诊器?第二天见到洋顾问时,宋双水壮着胆子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吕克特一听,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然后把宋双水拉到一边,轻声耳语:

“宋,你是个聪明的家伙,不要揭我老底好不好!”

宋双水知道洋顾问的伎俩,笑着点了点头。

“俺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请问顾问,恁们德国也一样吗?”宋双水最后提了个问题。

“英雄不分南北,英雄不分东西!”吕克特的话一说完,他自己、宋双水和旁边的翻译曾鸣泉笑得东倒西歪。

吕克特传奇的故事还没有完。

巩县化学厂生产出了两套防毒面具,工厂要选出两人进行试验。试验在一个密封的房间内进行,房间里释放氯气,戴好面罩的测试者至少要在里面待半个小时才能出来。五名中国工人报了名要求作为测试对象,宋双水也报了名。宋双水报名的理由很简单,其他几个人都是年轻货,没有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人。

“你还是算了吧,有家有口,出了事怎么办?”负责甄选试验对象的黄业壁劝宋双水。

宋双水嘻嘻笑了,看着厂长说:“黄厂长,俺儿子有了,闺女有了,该看该吃的东西俺都享受过了,就是出事,不亏!那些年轻货啥都没有见识都敢做,俺还怕个啥?!”

黄业壁从来没有见过对面的人一口气说过这么多的话,看着憨厚的宋双水,只得同意。同意是同意,黄业壁知道,宋双水是顾问吕克特欣赏的为数不多的技术工人之一,还得征求顾问的意见。

顾问吕克特不同意。

吕克特开口就是一句:“黄先生,我抗议,宋在吹牛!”

黄业壁一听顾问说宋双水吹牛,心头一惊,因为宋双水不是吹牛的人。

“宋胡说什么世界上的东西自己都吃了都看了都享受了,这种态度是中国人对我的歧视和藐视。”吕克特神情严肃,这次不像开玩笑。与洋顾问同事几年,厂长黄业壁清楚,外国人对歧视和藐视这两个词看得重。

黄业壁听罢曾鸣泉的翻译后,目瞪口呆,一时语塞。

“黄先生,宋和我相比,谁吃的东西种类多?我见过他在机器旁吃午饭,几乎顿顿都是黑乎乎的面包(窝头)和乱乎乎的萝卜豆腐菜,德国牛排他吃过吗,法国奶酪他吃过吗,挪威三文鱼他吃过吗,阿根廷烤乳猪他吃过吗?”吕克特口若悬河,一通罗列。黄业壁心里清楚,这些东西宋双水不要说吃,听没听说过都还不一定呢!

“黄先生,宋和我相比,谁看到的东西多?他一天到晚不在厂里就回家里,他可能去过洛阳、郑州,去过南京、上海,但大不列颠的伦敦去过吗,爱琴海岸的希腊去过吗,香气袭人的阿姆斯特丹去过吗,还有我来到了他的家乡巩县,他到过我的家乡科布伦茨吗?”黄业壁再清楚不过的是,宋双水为接货去过洛阳、郑州,南京、上海他没有去过,更不要说外国的城市了,顾问嘴里的一系列洋城市,说上三遍让宋双水重复,他也不一定能说对。

“宋还说该享受的自己都享受了,这更是吹牛!德国的汽车,英国的早茶,维也纳的音乐,布拉格的风景,还有法国的……”吕克特打住不讲了。

“还有法国的什么?”黄业壁追问。

吕克特这时脸露尴尬,知道自己嘴快失言了,但又不得不讲。

“还有法国的女人!”

黄业壁和吕克特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翻译曾鸣泉也笑了。

笑毕,黄业壁顺着吕克特的话说:“顾问,老实巴交的宋双水没您吃得好看得多,更没有您会享受!”

“您这个中国人说话没有歧视和藐视,客观!”吕克特望着黄业壁竖起了大拇指。黄业壁不知道顾问说了一大通话的真实目的,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既然您选拔的根据是看谁吃得好看得多享受得痛快,那就应该把这次试验的机会让给我,因为宋比不上我!”

黄业壁没有想到顾问的玄机原来在此,让顾问当试验者,厂长黄业壁坚决不同意。

“我们德国人向来按准则办事,准则刚才我们都认可,我是兵工厂的一员,就享有准则赋予的权利,否则就是歧视和藐视,我抗议,强烈抗议!”吕克特一步不让。

不管吕克特怎样纠缠,黄业壁还是坚决拒绝。

吕克特使出了他的第二招。

“黄先生,您全找中国人进行试验,测试结果适应中国人,但德国人和中国人呼吸系统不一样,万一日本人向巩县兵工厂投下毒气弹,你们戴着防毒面具都活下来了,全厂就我一个人完蛋,这是更大的歧视和藐视!”

黄业壁最终没有拗得过吕克特,决定宋双水和吕克特参加测试。

在进入实验室前,黄业壁千叮万嘱宋双水,如果他看到顾问出现异常,随时可以敲门中断试验,顾问的命比天大。为防止意外,医院安排了洋顾问喜欢的那位女护士在场,还把巩县唯一的一辆救护车叫来了。

试验开始,两人戴着面罩进入房间。巩县模仿美国产品试制出的防毒面罩包括罩体、眼窗、呼吸活门和头带等部件,呼吸活门通过导气管与滤毒罐相连,滤毒罐里装有滤毒层和吸附剂,以净化有毒气体。两人进入后,房门立刻被关闭,宋双水按照程序拧开了装有氯气的钢瓶阀门,顿时,一片黄绿色烟雾腾起,顷刻间迅速弥漫了整个房间。

十分钟过去了,房外的人个个提心吊胆。

二十分钟过去了,屋内的宋双水没有敲门,人人捏着一把汗,黄业壁来回踱着碎步,眼睛一直观看着自己腕上的手表。

这时,闻讯的洪士荫赶来了,他责怪这么大的事情怎么不向他报告,出了问题,谁能担得起责任。经洪士荫这么一说,豆大的汗珠从黄业壁的额头上冒了出来。

二十五分钟到了,屋内的宋双水还是没有敲门。洪士荫要强行打开实验室的门,被黄业壁制止:“洪站长,您还不知道顾问的脾气?不到时间把他拉出来,他一定会恼羞成怒,而且还会要求做第二次。”

三十分钟终于到了,房门被迅速打开,第一个走出来的是宋双水,他摘下了面罩,满脸憋得通红,一阵龇牙咧嘴痛苦的表情后,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宋双水试验的防毒面具没有问题。大家期待的吕克特没有出来。正当大家焦虑万分的时刻,吕克特摇摇晃晃出来了,一只脚刚跨出门槛,整个人就扑通一声栽倒在地,摔倒后的吕克特没有滚动,而是四肢软绵绵地无力分开了。

试验手册上讲,从毒气室出来的人中毒会昏倒,昏倒后的表现有两种:在地上滚爬挣扎者,说明中毒为重度,但还可以救治;如果摔倒后四肢自然伸开,两眼翻白,说明毒气已经进入神经,轻者瘫痪,重者死亡。

黄业壁比任何一个人都清楚试验手册上的这些话。眼前的情景是他始料未及的,宋双水没有事,想不到顾问竟是这种结果,德国人的呼吸系统看来和中国人的真是不一样!从症状来看,顾问就是不死,也是瘫痪一个,这个责任他实在担当不起,想到这些,黄业壁身子一歪,一句话还没来得及说,便瘫坐在地上。

洪士荫吓了个半死,他不顾一切,一头扑到吕克特身边,迅速撕掉面罩,使劲摇动吕克特的头部:“顾问,顾问,您醒醒,您醒醒啊!”

任凭洪士荫如何摇动,双眼翻白的吕克特再也没有半点反应。

洪士荫也哗啦一下坐在了地上,哽咽着继续呼喊。

吕克特仍毫无反应。完了,一切都完了。

女护士扑了上去,做起了人工呼吸。一阵嘴对嘴人工呼吸后,吕克特还是毫无反应,不得不进行胸外心脏挤压,当女护士双手向下使劲一压,哪里想到,一声杀猪般的嚎叫从吕克特嘴里传出。女护士吓得魂不附体,她急救过不知多少病人,还从来没有见过心脏停止跳动的病人能发出如此洪亮的声音。

吕克特竟然一下子坐了起来。

“疼死我了,疼死我了!”吕克特一边揉搓自己的胸口,一边嬉皮笑脸。

接着,洋顾问自己站了起来,看着那位浑身哆嗦的女护士,又补充说了一句话:“人工呼吸不就可以了吗,还挤压我的心脏干什么!”

在这样一位顽皮的洋蛮子面前,众人哭笑不得。

最后,吕克特提出一个条件,这两套防毒面具得送给他和宋双水,作为九死一生的纪念,惊魂未定的黄业壁只好点了点头。

吕克特第三次见到蒋介石,是在1936年10月11日。委员长蒋介石听取兵工厂生产武器弹药和防化用品的汇报后,在厂内匆匆走了一圈,便匆匆离去,前后不到一个小时。从进厂至离开,吕克特看到的蒋介石与前两次截然不同,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讲话的次数也大为减少。吕克特知道,这一年的中国变了,日本人磨刀霍霍,举行大小演习多遍,一场大规模的战争已经不可避免,仅存的问题在于日本人什么时间、什么方式开战。吕克特从报纸上看到,整天都有中国人誓死不做亡国奴,主张积极抗日的呼吁,北平、上海、南京、西安各地的青年学生走上街头,游行示威,西北军的杨虎城和东北军张学良甚至出现了同情学生请愿的倾向,共产党和很多自由报刊更是指责国民政府采取的不抵抗政策……

蒋介石这次来巩县,下过两道命令,一道是巩县兵工厂必须按照军政部指令完成生产任务,不得以任何理由拖延,否则以渎职罪论处;另一道是加强对巩县兵工厂的保护,除了保护生产设备设施外,尤其注意保护重点技术人员的安全,出现纰漏提交军事法庭处置。说第二道命令时,蒋介石停顿了一下,当着大家的面,凝重地看了吕克特顾问一眼,在场的每个人心里都清楚,吕克特的命在委员长的眼中比谁都重要。听完委员长的话,洪士荫毛骨悚然,他是保护吕克特顾问人身安全的第一责任人,洋顾问出问题,自己就会被提交军事法庭。提交军事法庭意味着什么,洪士荫心底跟明镜似的,十人九毙!

蒋介石走后,裴君明和洪士荫拿到了委员长侍从转过来的一封信,信是中共豫西工委写给兵工署的,俞大维又把此信上报了蒋介石。

“俞署长台鉴:我处近段发现洛阳当地白马寺、龙门石窟、关林诸处日本浪人及和尚时有所现,宵小之辈,亦非偶见。由此联想洛阳下辖各县定有同样异情,巩县为兵工重镇,国脉所寄,际兹险局,得失安危,影响至巨。巩县兵工厂职员逾万,居民亦分列其间,奸匪匿迹,在所难免。表面虽若无其事,而实则隐忧弥深。为谋防患于未然计,建议一战区司令长官程潜将军迅速采取断然之策,严加防范。”

吕克特期待的第四次与蒋先生的会面终于到来了。吕克特看到,蒋先生和法肯豪森总顾问亲自带领一帮精锐人马,赶到了自己被关押的地洞前,先是击毙了两名正在洞口外打盹睡觉的看守,然后一个接一个进入地洞,蒋先生和总顾问走到他面前,为他松绑,两双大手各自握住了自己的一只手……

咚咚咚,一阵轻轻的脚步声传来,吕克特醒了。从气流和步子的频率来看,来了两人,不过不是蒋先生和总顾问法肯豪森,而是两位绑匪。

原来一切都在梦境中,吕克特无奈一声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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