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了户撒人的当——他没给我带路,只为我绘了地图:从火红山菜馆出门往左,见村口大松树后笔直往南,穿过户撒的汉人土地庙,跨过一座单孔石桥就是西村,村东头可见一座小乘佛教寺院的尖塔,再往前是一个小院,那家主人姓王,没准是个汉人,就是他,能打造我所说的七彩宝刀。我问他此人姓甚名谁,他琢磨半天,吐出一个古怪的名字,但立即又否定了,摇头说他也不太清楚,就知道这人每天打刀为生。可他的刀从来不像别的户撒刀匠一样刻上名字,而是一个又一个数字,如,1,2,3,4……及至数百数千,每一个数字代表一把刀?没准,但是很多数字大多不连贯,有时是68,有时又变成23。毫无规律。不过,听说每把带同时“1”和“0”字的好刀就是七彩刀呢,亮得仿佛出鞘就能杀人。我问他为什么从没在市面上见过,他说你当然没见过,都被私藏了。被谁私藏?缅甸、印度来的刀贩子,高价买走这人全部的七彩刀,之后卖给东南亚一带的贵胄望族,还有的直接卖向西藏、新疆,经古丝绸之路销往欧洲。绝对的七彩好刀。他的刀,就因为产量有限才像舍利子一样神秘。我对他的说法不太相信,以我多年收藏户撒刀的经验看,为什么从没听说过这个姓王的家伙?这人不屑地冷笑,昆明大哥,你没听说的事情多了,因为你从没来过户撒。我答不上来。他反问我,你晓得户撒坝子住着多少少数民族?我摇摇头。他掰着手指一一数着:阿昌、傣、回、景颇、藏,好多呢。民族多的地方当然有故事。你们在大城市待久了,差不多成了书呆子,自以为什么都懂,实际上一塌糊涂,来我们这里一开口就像个白痴。我笑了,我说你看我像白痴吗?他说你倒是不像,但我见过很多来户撒考察的所谓专家,都他妈的一副白痴相。
他要了我另外的一百元,嘻嘻笑着邀我过去喝酒。我爽快答应。门外月色舒爽,户撒甘洌的空气仿佛从地底升起,带着丝丝缕缕钢刀的甜味、腥味、锈味和油味。四个汉子要了不少牛羊肉,就用一把精美的小刀切下,直接手抓送进嘴里;蘸的佐料是胡椒面、花椒粉和盐,吃起来满口喷香。酒是当地米酒,度数不高但是后劲很大。喝这样的酒你不能不防但很多时候想防也防不住——就像绝色女人,当她缠上你时你只能乖乖投降。我想追问更多七彩刀的秘密,可这伙人不再谈论刀,他们说着我无法听懂的阿昌话,神情越来越激动;酒酣耳热,他们突然转头问我从哪儿来,我说昆明;他们说,真是昆明。牛逼地方。我说,还行。其中一人又问,哪天走?我说还不一定。此人不再说话。另一人抬头问我,还回昆明?我说不回昆明我回哪里?他们笑了,笑容神秘莫测。之后他们猜拳行令,全是阿昌语,不过酒令却是汉人通用的,我大约能懂。其中一个黑乎乎的健壮汉子转头邀我划拳,我摇头说我不会。他满眼鄙夷。再也没人搭理我。他们大声吆喝,大块吃肉,大口喝酒,哈哈大笑,很快就扔了一地烟头,喝光一坛子米酒,其中一人摇摇晃晃起身吩咐老板再拿酒拿肉。店老板点头哈腰,说新鲜的羊头肉马上就好,牛肉还得再等等,羊杂碎行不行?他们异口同声说行,咋个不行,赶紧上来。店老板回身从灶台取了满满一碗热气腾腾的羊杂碎端上桌,又另置了一大碗糊辣子蘸水。几个汉子吃得稀里哗啦满头热汗。那把切肉小刀撂在空盘子里,闪闪发光。我想拎起来看个究竟,但突然觉得荒谬——这是户撒,哪里不是户撒刀的天下呢?你的目的是找到最棒的。最棒的户撒七彩刀。我的心怦怦狂跳,似乎因为多喝了几杯,又似乎被阿昌汉子的豪气感染。我起身告辞,先前那个汉子起身向我道别,其余几人都没看我,自顾说着半醉的痴话。
我出门找到那棵黑魆魆的大松树,在树下发现一些祭祀的蜡烛和纸钱;我仔细辨别方位。街上没有一个人,连多余的灯光也没有。狗叫声稀稀落落,静得几乎能听到月光洒地的簌簌声。地面是微微返潮的泥地,幽凉直透鞋底。我沿一条曲折的小巷穿出一座又一座阿昌宅院,不久便找到了户撒土地庙——大门和左右两扇圆窗看上去真像动画片里变形的二郎神,它狠狠盯住你,仿佛要将你的魂魄也揪出来严刑拷打。我没什么值得拷打,也没做过离谱的亏心事。但我还是站在庙门前恭恭敬敬作了三个揖;庙内一团漆黑,连一点香火的余光都没有。庙里供着的神仙菩萨也昏暗不明,两旁的四大金刚只剩黑色的轮廓。我绕过土地庙,很快发现小乘佛教的金色塔尖,它在月光下微微发亮。我大步前行,一座单孔石桥出现在路基上方,桥下流水淙淙,将月光揉碎。跨过石桥后天地豁然开朗。一大片收割完毕的稻田静静躺着,田垄的阴影交错重叠,与路边黑魆魆的树林边缘拉开距离,让远处的河水雪亮刺眼;仿佛一切都在梦中见过但你未必确定;河流的哗哗声清脆悦耳;还有一些你无法命名的虫子、蟋蟀、螟蛉持续共鸣,像某种辽阔的布匹铺满大地。我踩着自己的影子进入田垄,天地间似乎只剩我一人,眼下也确实只有我一个人,我似乎踩住了梦与黑暗构筑的世界。远处出现村庄的轮廓,像一块巨大的石头。我很快来到田垄尽头,一片榆树林迎面而来,浓重的阴影挡住月光。我穿出树林,步入对面这个小小的仿佛绝对静止的村庄,它正是那个阿昌汉子所说的西村。村头一棵大榆树比户撒村口的古松还大,黑黝黝的树冠直指天空,将月光刺出窟窿。我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左,还是右,东,还是西。全是一模一样的房子,前后毫无灯光,黑沉沉一片屋脊在月光下泛出暗蓝色,与清晨的雾霭没什么两样。连条狗都没有。睡得太早了。
我左转来到一户院落门前,院墙很低,我隔墙大喊,有人吗?连喊几声后,屋里总算亮起灯光。我深呼吸,酒劲儿早醒了。有人开门出来,由于逆光,我无法看清是男是女。此人走到院落门口时我才看清是个又高又壮的女人,这在陇川一带实属罕见。你找哪个?她操着并不流利的汉话问我。我说明来意,问她有没有一个姓王的打刀匠人。她想了半天,说我们这里没有姓王的汉人啊。打刀匠倒是有一个,是地道的阿昌人。我问他这人刀打得如何?姓什么叫什么?她回答说,好像姓罗。叫什么不清楚。至于刀打得怎么样,她不太好说。也就那样吧,全户撒哪个刀匠打的刀不好?又有哪个刀匠敢说他的刀最好?我笑了。她也笑了,露出亮闪闪的牙。除了个头高大,她是典型的阿昌妇女长相——五官略显扁平,下巴较宽。她告诉我该怎么走——绕到村后的小河边,一座门前有棵大枣树的小院就是,没准现在还打刀呢。我谢了她,准备动身。她突然问我,现在几点?我凑到月光下看了看表,告诉她十点二十。她笑了,太晚啦,说不定已经睡了。我说是啊,太晚啦,谢谢,你接着睡。她摇摇头,突然说,要是找不到,你可以睡我家。我一愣,心脏怦怦跳。我低头走出数十米后回头张望,女人还站在墙边,身影仿佛从黑暗中抠出来的,沉重而结实。
她的邀请意味着什么?
我径直来到村尾,一座孤零零的小院果然出现在空阔的田垄前方,门前一棵大枣树十分醒目,树下是浅浅的小河。我没法搞清楚这条小河是不是先前来时所见那条。但河水流动的淙淙声一模一样。院门是两扇木扉,一推就开。我走进去,拐一个弯直奔后院,果然,从房梁垂下的一盏普普通通的电灯还亮着,照出一间乱得不能再乱的铁匠作坊,工具、刀具、钢料、水槽一应俱全,仿佛胡乱挤做一堆,却又保持它们自身的秩序与规范。我左右打量,周围没有一个人影。我走向火炉,炭火烧得通红,砧子上放着一把刀——一尺多长的腰刀,做工精湛。我拎起刀凑到灯下,刀锋清新逼人。周围的木炭味、灰尘味、霉臭味扑鼻而来。我细看刀柄,果然有数字,刻着009099。我顺着月光轻轻放下,一条闪亮的细线沿着锋刃游走,像一条细如发丝的银蛇。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没有传说中的七彩。
你找哪个?身后传来沉闷的质问。我回过头,紧紧攥住刀。一个黝黑健壮的四十多岁男人站在门槛上,满脸阴沉。
我说明来意,他走向我,说他就是罗布,西村唯一的户撒刀匠。我问他是汉人还是藏人?他依然沉着脸,阿昌人。七彩刀?我说。他不屑叹气,哪来的七彩刀?都绝迹几百年咯。我还想找呢,哪里轮得到你?我说真的没有七彩刀?他们说你打的刀上都有数字,凡见1见0的都是七彩刀。他说那你看过这把刀了?带0吧?哪里是七彩?都是乱说的。反正骗人不犯法。哄你们这些城里人玩哩。我不知所措,问他的刀是否远销缅甸、越南、泰国、新加坡和马来西亚?他说销是销的,每年走的量也大,不低于三百把。但没有一把是七彩刀,你听球他们瞎扯!我十分无奈,只能盯着刀上的数字。这些数字什么意思?罗布笑了,没哪样意思。09是9点,后面两个9,我随手刻上去的。我想到哪样数字,就刻上哪样数字。想咋个刻就咋个刻。哪来的狗屁七彩刀。不要相信他们。阿昌人也有坏人。他们就喜欢整你们这些城里来的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