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鲽鱼计划 第15章

时间:2024-11-07 11:21:38

第七天的黎明如约而至。

鸡叫三遍的时候,张一筱已经在姜大明家院子里的井边用冷水洗了把脸。这个习惯是他在延安学习时养成的,不光早上用冷水洗脸,晚上还用冷水冲澡,一年四季不变。今天早上,他用冷水洗过脸后,又用冷水洗了头。第七天是“洛阳大哥”交给他完成任务的最后期限,同样也是向裴君明、洪士荫交出洋顾问吕克特的最后期限,张一筱需要一个清醒的头脑。

昨天夜里,救出朱荻并把他安全转交给焦仁卿后,张一筱躺在床上为贾老汉的事痛心疾首了很长时间,自己救出了一位同志,却又搭进去了另一位同志,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不认为这次是个圆满的行动。后半夜,张一筱努力从痛苦中挣脱出来,仔仔细细琢磨起即将面临的更为艰巨、更为严峻的营救洋顾问吕克特的行动。他在心里暗下决心,这次行动,不能再出一点点闪失,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组织。

张一筱靠着床帮,在战友的鼾声中闭上眼睛,脑海中掠过一个个救出吕克特的方案,然后不断地否定,再肯定,再否定,直到凌晨四点,才理清行动的头绪,有了一个基本的行动框架。心里一有底,困顿立马袭来,张一筱倒头便睡,片刻工夫,张一筱的呼噜声与战友们的呼噜声混成一片。

六点不到,姜大明媳妇已经把早饭端上了桌,她自己拿了一个馍,到院门口放哨去了。

围着饭桌而坐的,一共六个人,张一筱、韦豆子、姜大明,还有后半夜回来的三位游击队员。

“同志们,第七天到了,关键的一天也是最后一天的期限到了,多吃点,今天要干场重活!”张一筱说完,第一个从馍筐中拿了个馍,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所有的人都在大口大口地啃着馍,大口大口地喝着稀饭。姜大明媳妇想给大伙炒个就馍和稀饭的荤菜,被张一筱阻止了,“嫂子,把菜留下来,等俺们救回了那个洋顾问,恁再补上,到时候,还得请嫂子去买坛酒,让俺们喝个痛快!”

“大家说说,为什么日本人把藏匿吕克特的第二个地点选在石窟寺?”张一筱边吃饭边问大家。

三位游击队员中的一位说话了。他说,石窟寺那个地方离城七八里,偏僻安静,没有人会想到那里,所以藏人安全。话音一落,另一位接着发表了不同意见。他说,石窟寺偏僻是偏僻,但不安静,听前面赶到的小五子说,前半夜只有拉着洋顾问的马车去了那里,后半夜,有上千人都到那里避难了。第三位队员也补充了一句,这句无意间补充的话引起了张一筱的注意。

第三位队员说:“昨晚上,俺们仨在东门外碰见小五子时,城门边一个男人喊,走,快去石窟寺,那里是佛教之地,日本人不会轰炸那里!”

张一筱马上打断了这位游击队员的话:“恁再想想,昨晚上那个男人怎么喊的?”

“走,快去石窟寺,那里是佛教之地,日本人不会轰炸那里!”那位游击队员重复了一遍。张一筱又请旁边的另外两人回忆确认,两人都说是那样喊的,喊了还不止一遍。

“这个人有问题!咱巩县人都喊‘老日’,不会喊日本人,另外也不会说‘佛教之地’,一般会说‘烧香的地方’。”张一筱话一出口,心里有了基本的判断:有人故意把大量逃难的群众往石窟寺引,这个人不是日本人就是汉奸。

一个问题随即而来,既然朱福贵三人把吕克特藏在了石窟寺,应该人越少越好,为什么还故意引那么多逃难的人过去?人多眼杂,这样对他们的行动没有半点好处啊!三位游击队员都这么认为。

张一筱说:“这正是老日的狡猾和高明之处!”

姜大明、韦豆子瞪大了眼睛,看着张一筱。

“朱福贵三个人上半夜把洋顾问拉到石窟寺藏好后,后半夜同伙就在城门外吆喝鼓动逃难的群众也去那里,成百上千的群众到达石窟寺,看似人多眼杂,对他们的秘密行动不利,其实他们早已藏好了人,是借乱哄哄的难民做掩护,让前去搜查的部队大海捞针,无从查起。”张一筱把自己的分析告诉大家。

韦豆子紧接着问:“队长,有那么多群众在,日本人不好进进出出给吕克特送吃送喝呀,总不能活活饿死洋蛮子吧!”

“俺也考虑过这种情况,老日不笨,他们肯定也想到了这点。大家琢磨一下,这次老百姓逃的不是水灾,而是老日的飞机轰炸。水灾没有十天八天是回不去的,而飞机轰炸有头没尾,三两天后,老百姓的慌乱一过,肯定断断续续都要回家,因为寺里冷得要命,又没吃没喝,不可能久留!”张一筱解释了韦豆子的疑惑。

“那就是说,老日只要派个人进去,带上三四天的水和干粮,就能度过这个阶段,然后等老百姓走光了,再采取下一步的行动。”姜大明顺着张一筱的思路跟进分析。

“应该是这样!否则老日绝对不会引那么多人过去!”张一筱肯定了姜大明的分析。

“这么说,石窟寺里一定有老日的内应?”韦豆子怀疑。

“一定有!这么大的行动,朱福贵三人不可能临时决定去石窟寺。俺断定,他们藏人的地点肯定做了长期精心的准备。”张一筱神色凝重。

接着,韦豆子又把大家的思路引到了另一个问题上。

“那么三四天之后,老日怎么办?”

对这个问题,张一筱昨天半夜思考了很长时间,因为这涉及日本人用什么手段最终处理绑架的人质,也涉及吕克特的命运。

“有三种可能的结果,而且都不是好结果。”张一筱准备把自己昨天夜里的分析拿出来和大家一起琢磨琢磨。

屋子里顿时寂静下来。

“现在,吕克特已经被关押七夜六天,他不是间谍特工,没有受过专门的训练,估计身心都已到了极限,时间不能再拖,再拖人就不行了。老日也明白这一点,一定做好了多种处置吕克特的方案。吕克特本人的命运不外乎有三种,一是洋顾问自己不行了;二是老日秘密转移计划成功,把人交给德方,德国人在活生生的证据面前,不得不撤走德国顾问团;三是老日因为搜查和阻截实在太严,无法将活人转移,被迫杀人,杀人后一定会把痕迹清理得干干净净,不给中国和德国留下任何他们绑架吕克特的证据。”张一筱详细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所有的人愣在了座位上,个个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该怎么办呢?”一位游击队员感叹。

“必须尽快救出吕克特!”张一筱斩钉截铁。

大家接下来的讨论焦点,放在了日本人把洋顾问藏在了石窟寺什么地方。屋子里的人都去过石窟寺,而且不止一次两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推测。

巩县城东北约十里的伊洛河北岸,邙岭的大力山脚下,坐落着闻名中原的佛教圣地,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的北魏石窟寺。石窟寺里的石窟石雕的建造晚于山西大同云冈石窟和洛阳龙门石窟,规模虽比不上二者气势磅礴,但正由于开凿时间稍后,在雕造技术与艺术上更臻完善,把印度的佛教艺术完全融入中原艺术之中,创造出了中国化的佛教造像,是为数不多的具有中国艺术特色的佛教石窟。石窟寺内除设有大殿、东西禅堂、钟鼓楼、山门等建筑外,寺后临大力山山崖开凿五洞石窟、三尊摩崖大佛、一个千佛龛,还有自北魏以来的摩崖造像龛三百三十个,题记一百八十多篇,七千余尊造像,五洞相连长约一百二十多米,形成了一个相对集中,令人叹为观止的石窟群落。不过由于多年风化剥蚀,外加中原连年混战,地方军阀和农民起义军的不时侵占,欧人及日本文物贩子盗取,寺中的很多佛龛和造像损坏严重,景况已经大不如前。

张一筱是巩县人,打小至今,不知去过多少次石窟寺,对那里的一山一木,一窟一像,自是熟记在心,不但如此,他还能一口气背诵出多位才子佳人、文人墨客写给石窟寺的赞美篇章。这会儿他在心中想起唐代诗人喻凫《宿石窟寺》的诗来。

一刹古岗南,孤钟撼夕岚。

客闲明月阁,僧闭白云庵。

野鹤立枯枿,天龙吟净潭。

因知不生理,合自此中探。

为了“探”究石窟寺中的无限秘密,张一筱小时候跟随父母来过,上中学和上大学时他和同学来过,后来认识了红樱桃,他们俩也一起来过。在光线昏暗的第三个石窟里,张一筱第一次勇敢地拉了红樱桃的手,对方羞怯地想缩回,但被他死死地拽在手心,等两人一同走出石窟时,两个年轻人的脸绯红一片。那天,张一筱不但给红樱桃一字一句背诵过这首诗,还一字一句解释过这首诗。解释完,张一筱没有尽兴,还给不是巩县人的红樱桃讲起了巩县的历史,说“巩县为秦置,属三川郡。商代谓阙巩,周称巩伯国,西汉属河南郡,东汉属河南尹……”如坠云山雾海的红樱桃听完张一筱的介绍,低下头扭捏着回了一句话:“恁巩县的历史真复杂,比记戏词都难!”张一筱不讲巩县的历史了,开始谝起巩县的名人,说“汉尹勋、晋嵇含、唐杜甫、宋蔡齐、元张恩、明王升、清李时升、牛凤山还有王抟沙,到了民国啊,就更多了,任同堂、刘镇华、张静吾,外加恁的同行张妙玲(常香玉)……”张一筱朗朗上口的一串名字中,除了张妙玲,红樱桃一个都不知道,再次低头轻声细语:“人家张妙玲,今年年初连演了六部《西厢记》,前两部演闺门旦应工的崔莺莺,后四部唱花旦应工的红娘,唱得真是好,真是妙,比俺强呢!”张一筱赶忙回答:“都好,都好!”一句话把红樱桃说得心花怒放,捂住嘴,咯咯地笑了起来……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张一筱离开巩县几年,这一次他又要到石窟寺做一番“此中探”了。这次来,陪自己的不是父母,不是同学,也不是心爱的红樱桃,而是穷凶极恶的日本人。“探”的对象也不是万物之理,不是佛龛造像,不是诗词绝句,而是来自天的另一边的德国顾问吕克特。

“要俺说,老日一定会把洋蛮子藏在石窟寺后面的大力山上,山上树木茂密,视野又好,可藏可跑!”一位游击队员说。

“不会!裴君明和洪士荫一定不会疏忽那里。如果看到搜查的人马来了就跑,怎么跑,还抬个大块头怎么跑得掉?!非把那一老一少累死不可!”另一位游击队员不同意他的看法。

众人大笑。

最后一位游击队员说话了,他们会不会逼着洋蛮子剃掉头发,穿上僧人服或者逃难的破烂衣服,混在人群中?

“头发剃掉看不出来,眼睛和鼻子改变不了,裴君明和洪士荫的部下不是喝稀饭的,怎么会漏掉一个奇奇怪怪的大活人!”没等张一筱说话,其他两个游击队员否定了这个假设。

见吕克特被剃掉头发扮成僧人或者难民不可能,韦豆子又提出了一个新推测。信心十足的他娓娓道来:“大家伙都知道石窟寺有很多佛龛,应该每个佛龛里都雕刻着东西,一小部分佛龛因损坏空着,大多数佛龛里面雕刻的不是佛像,就是怪兽、阎王,还有吹排箫,弹箜篌,击腰鼓,鸣法螺的伎乐人。这些石雕中的人像头都不是光的,有的盘起发髻,有的戴着帽子。会不会狡猾的老日强逼那个洋蛮子戴上遮掩黄头发的帽子,然后再把他的白皮肤染成灰色,放在空空的佛龛里盘腿坐着,扮成石头人躲过盘查呢?”

姜大明说:“不可能!估计这会儿顾问吕克特已经坐不起来了,就是能坐,他又不是常年念经的僧人,盘腿能坚持多久?”

听罢姜大明的分析,大伙又笑了起来。但这次张一筱没笑。他严肃地说,韦豆子说的这种情况他也考虑过,洋顾问吕克特坐不了多久,不代表日本人也坐不了多久,一个训练有素的特工,不动声色地坐上一天应该没有问题。他提醒大家在后来的搜查中,对可疑点不光用眼看,还要用手摸。

说是早饭,其实是战前分析会。

会议在继续着。

这次轮到姜大明发表自己的意见了。他说:“刚才大伙都往石窟寺里的后院想,忽略了前院。前院里除了山门,还设有大殿、钟鼓楼和东西禅堂,老日会不会把人藏在这三个地方?”姜大明提出问题后,还把这三个地方的内部情况说了一遍。

一阵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后,张一筱还是否定了这三个地方。他的理由有三点。一是这三个地方僧人多,僧人不可能全是日本间谍,如果后面军队来搜查,他们肯定会将发现的可疑情况及时报告;二是这些地方必是军队排查的重点,任何一点可疑的地方都不会放过;三是这几个地点全部是在室内,吕克特身上有狐臭,洪士荫也一定知道这一点,闻味识藏人的几率要比后院的地方大得多。

一切可能都被否定了,藏匿吕克特的地方还是个未知数。

大家都等着张一筱的推断。

藏匿吕克特的地方自然是昨夜张一筱思考最多的问题。除了大伙刚才提到的石窟寺的前院和后院,他还想过石窟寺中部的唐塔、放生池、水井、两侧的藏经房、斋堂和僧人的住房,经过一一分析,他都先后排除了,因为这些地方不是处在显眼之地,就是僧人来往频繁之处,不被内部人发现,也一定会被洪士荫搜查出来。

“藏人的唯一地点是后院,藏人的唯一地方是地下秘洞!”最后,张一筱说。

人藏在后院,大家都相信,因为前院、院中间和院后的大力山都被排除了,只能是后院。但为什么是秘洞,秘洞又藏在哪里呢?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等待张一筱的解释。

张一筱开口了:“俺说老日把人藏在秘洞,是综合了大家的智慧和自己的思考得出的。大家想想,要想在石窟寺的后院里藏匿大块头的吕克特,还得藏上一天两天,什么地方最安全?茂密的松柏树上、地面上混杂的人群里、五个石窟洞的中心支柱后面、高大石碑的顶端,或者模仿石像坐在空空荡荡的佛龛里?这些都不是最佳的办法,老日不是猪脑袋,他们蓄谋已久的计划绝对不会这么简单。要想把吕克特藏得安安全全,毫无声息,使得他无法自救,旁人也发现不了,只能在地下,而不是地面!”张一筱的这段解释,说明了第一个关键词“地面之上”不可能。

下面,他要解释第二个关键词“地下之洞”。

“地面上藏不住,老日只能把人藏在地下。所谓地下,就是在地洞里。什么样的地洞呢?在石窟寺依势而建的大力山崖壁上挖个洞?在五个石窟的地面上挖个洞?在石窟没有佛龛的石壁上挖个洞?这三种都是最容易办到的,但俺不相信老日会这样做。因为寺里的僧人对石窟寺太熟悉了,据俺所知,每个佛龛,每个旧洞他们都会登记入册,突然出现个新洞,不要说是绑架吕克特之后新挖的,就是提前个三年四年挖掘的洞,也是隐瞒不过去的!”张一筱这次否定了在地下新开洞穴的可能性。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听得全神贯注,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气。

“俺想来思去,看来只有两种可能。”张一筱说。听到队长说出这句话,每个人都知道,关键的时刻到来了,屋子里的气氛陡然紧张。

“一是老日偷偷掏空了一个大石像,从背后或者侧面开了一个可装可卸的门,把吕克特藏了进去;二是他们在五个石窟里发现了一处其他僧人不知道的秘洞,这个秘洞暗藏机关,他们把人藏了进去!”张一筱说完了自己的推断。

众人皆惊。

“队长,那这个秘洞到底在哪啊?”韦豆子从惊奇中回过神来。

“俺要是知道这个秘洞在哪,不就成老日啦,还会和恁们坐在一起分析来琢磨去,早掏枪把恁们几个撂倒了!”张一筱的话音一落,屋子里再次响起一阵笑声。

待笑声结束,张一筱立刻神色冷峻:“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俺倒不怕,大家在寺里寻找时,偷偷用脚踢手打就可以,只要发出空响,说明石像一定有问题。但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问题就大多了。俺听说过很多寺庙里都有秘洞,里面深得很也大得很,藏的不是金银财宝,而是极为珍贵的经卷经书,或者当时皇帝所赐的御笔手迹。”

“那咱们怎样才能发现这样带有机关的秘洞?”三个游击队员中的一位问。

“说实话,俺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秘洞。但俺想,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鼠过留痕,雁过留声,万物皆有印迹,只要咱们细心外加运气,一定能找到秘洞的机关。”尽管张一筱自己心里也没底,但他还是说出了十分坚定的话,因为他知道,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士气可鼓不可泄。

要找到秘洞,必须先找到它的机关。关于机关的样式和形状,热烈的讨论开始了。有的说一定是个踏板,只有连跺两下,才能打开;有的说一定是个楔子,一推一拉,就能出现裂痕;有的说一定是人像或者怪兽像的某根脚趾头,拍打三下就自动移开了;有的说是动物或者飞禽的尾巴,连拉个三下四下它就闪到了一边……

半个小时过去了,有关秘密机关的讨论才停止下来。张一筱说:“同志们,没有时间再讨论了,咱们到实地后,除了注意刚才所说的可能性外,还要再动脑筋,细心细心再细心,没有其他办法!就是俺们找到了机关,打开了秘洞,问题才刚刚开了个头。”

“找到了机关,打开了秘洞,咱们几个掂着枪,一齐冲进去救人不就是啦?”韦豆子说。

“这一次,像咱们起先分析的那样,洞里一定有老日看押着吕克特,咱们这样进去,俺敢保证,不但洋顾问活不了,大家也都活不成。既然秘洞已经被发现,说明老日的计划彻底失败,他们绝对会孤注一掷,不是用枪,而是用炸药炸毁整个秘洞,让人分不清炸成碎片的是德国人、日本人或者中国人。”张一筱的表情异常严肃。

“挑水往里灌,老日不是王八,他们肯定带着人爬上来!”一个游击队员说。

另一位游击队员接了话茬:“从寺里斋堂抱来一捆麦秸,点燃后扔进去!”

两个人的话打开了姜大明的思路,不等第二个人说完,他就说出了自己的点子:“恁俩的动作太大,不中,不中!俺食堂有变松花蛋的石灰,咱们去时带上半布袋,到时候一把一把地往里撒,把里面的人熏出来!听说有人用这个法子逮过野兔子。”

张一筱说话了:“这些法子好是好,但忽略了一个细节,难道老日全都藏在洞里?绝对不会,到时候咱们的行动被外边的老日一发觉,非发生火拼不可。外边一响枪,洞内的人肯定听得见,最后肯定还是鱼死网破的结果!”

大家听完张一筱的话,刚才激动的表情顿时收敛起来。但这时张一筱自己倒微微笑了起来。他说:“大家的点子虽然不能用,但还是启发了俺,俺有法子啦!”

“什么法子?”大家几乎异口同声。

“俺自己准备就是了!”张一筱平静地说。

按照纪律,大家也都不好继续追问了。

这时的屋子内,气氛变得轻松了许多。饭吃完了,大家一个个放下了碗筷,等待队长张一筱做最后行动的分工。

“同志们,这次行动事关重大,光咱们几个人不行,一定得在合适时机通知裴君明和洪士荫的人,请他们帮助。前期的侦察咱们来干,因为侦察是秘密行动,不需要很多人手,人手多了反而容易暴露。但最后救人和押走人,必须由裴君明和洪士荫的人来做,现在是在人家的地盘上,不能让人家说咱们游击队的闲话。”张一筱再次开口说话。

所有的人都不同意,说快要到嘴的果子,何必拱手让给别人,屋子里的人手不够,可以通知巩县地下党参与,二十来个带家伙的人足够了。

“同志们,不要争了,这也是‘洛阳大哥’和延安的意思,现在是抗日统一战线刚刚建立,咱们不能把所有功劳攫为己有,伤了来之不易的和气,况且,巩县地下党成员缺乏战斗经验,而裴君明和洪士荫则兵强马壮。”

一听是“洛阳大哥”和延安的意思,尽管大家有意见,也都不再吭声了。

“同志们,现在布置任务!”张一筱站了起来。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站了起来。

“韦豆子带领三位队员化装成难民,马上去石窟寺,与小五子会合后混入难民中,分散在石窟寺后院五个洞窟内秘密排查,俺半晌午也赶过去!”张一筱说。

韦豆子和三位队员进里屋化装去了。

“队长,俺呢?”站在一旁的姜大明问。

“老姜,在石窟寺的行动恁就不参加了。”张一筱说得十分干脆。

“不中,不中!俺得参加,恁不能关键时候把俺抛下,俺虽然没有他们几个年轻,但还没老!”姜大明异常激动。

“老姜,多一个人多一把力,俺何尝不想让恁参加?!但这不是俺的决定,也是‘洛阳大哥’和延安的意思,他们在给俺的回电中明确说明了这一点,只不过当时怕影响恁的情绪,没敢告诉恁。”张一筱细心解释。

“不中,不中!俺一定要参加,九十九步都走了,不在乎这最后一步!”姜大明十分固执。

“俺的话不听,难道恁还不听‘洛阳大哥’和延安的话?!”张一筱使出了杀手锏。

姜大明一屁股坐在了板凳上,嘴里发出一声长叹。

“老姜,俺理解恁的心情,但俺想,‘洛阳大哥’和延安自有他们的想法,咱们都是普通的党员,不听组织的还能听谁的!”张一筱动了感情。

姜大明默默无语。

“不参加石窟寺的行动,不等于恁在厂里闲着!”张一筱忽然话锋一转。

姜大明顿时眼睛一亮,抬起头来看着张一筱。

“老姜,恁马上回厂,一定想方设法给俺弄一罐氯气来。”张一筱说。

“那是毒气啊,恁要那东西干啥?”姜大明大吃一惊。

“不问啦,半晌午俺在厂门外西侧烧饼店里等恁!”张一筱吩咐道。

姜大明点了点头,随即离去。

约莫二十分钟后,从姜大明家里屋走出了一位年约六十来岁的驼背老人,下巴上长着长短不齐,半黑半白的凌乱胡须,皮肤是风吹日晒的黄黑之色,头裹黑色毛巾,上身穿着好几处挂花的破棉袄,下身穿着脏兮兮的破棉裤,双脚上的棉鞋前部各有一个破洞,从洞口可以看出没有穿袜子的脚丫子大拇指。老人一只手拄拐棍,另外一只胳膊上挎着一只破旧的竹篮子,竹篮子里好像塞满了东西,上面搭着一块灰色的棉布巾。

“恁是谁?”正在门口观望的姜大明媳妇看见了老人,一阵惊慌。

“恁再看看!”老人说。

姜大明媳妇又看了一阵,还是没有看出来。

“嫂子,是俺呀!”老人又说。

听到熟悉的声音,惊慌之中的姜大明媳妇笑了起来。

“像,真像!俺看不出来!”姜大明媳妇认出了张一筱。

在张一筱蹒跚地即将迈出大门时,姜大明媳妇轻轻说了一句话:

“大兄弟,晚上办完事早点回来,俺还欠恁一碗荤菜和一坛酒呢!”

张一筱没有回头,径直走出了大门外,他要去春风戏院,侦察戏院杨老板的动静。从隐藏的深度和几年来没有露出任何蛛丝马迹的举止上分析,张一筱认为这个人肯定是条大鱼。这么大的行动,他估计这条大鱼绝对不会暗藏水底,肯定会有所动作。

逮大鱼必须有好渔夫出手。

大鱼就是大鱼。今天早上,杨老板一如往常,没有因为飞机的轰炸而惊慌失措,而是带领戏班子的所有成员,在戏院内排练着新戏《精忠报国》。半个巩县城的人几天前都听到了消息,按照县长李为山的吩咐,杨老板要用新戏慰问驻扎在巩县城的国民党官兵和兵工厂人员,激励他们像岳飞一样,精忠报国,同仇敌忾,抗击日寇。

三天后,第一场新戏将在春风戏院隆重献演,裴君明部队连长以上军官和兵工厂骨干手里都已经拿到了戏票。

手拄拐棍的张一筱进了戏院。从前两天听到的消息讲,杨老板在排练期间打开戏院大门,请买不起戏票的巩县老百姓观看彩排。今天戏院里的观众稀稀拉拉,不是前几天的人山人海,因为大人带着孩子们都逃到城外避难去了,座位上坐着的大都是歪歪扭扭,能听一场戏就多听一场的老年人。

戏台上,正在排练着大戏的第一场“草堂刺字”,岳母手持金簪为跪在地上的青年岳飞在背上刺字,边刺边含泪泣唱。扮演岳母的不是别人,正是红樱桃。

鹏举儿站草堂听娘言讲,

好男儿理应当天下名扬。

想为娘二十载教儿成长,

惟望恁怀大志扶保家邦。

怕的是俺的儿难坚志向,

因此上刻字铭记在心房。

叫媳妇拿笔砚宽衣跪在堂上,

提羊毫抚儿背仔细端详。

厉节操秉精忠做人榜样,

勤王命誓报国方为栋梁。

俺这里把四字书写停当,

持金簪不由俺手颤心慌。

血肉躯原本是娘生娘养,

为娘的哪能够将儿的肤发伤。

无奈何咬牙关把字刺上,

含悲忍泪狠心肠。

一笔一画刺背上,

刺在儿背娘心伤。

俺的儿忍痛无话讲,

点点血墨染衣裳。

刺罢了四字俺心神恍,

“精忠报国”语重心长……

看着红樱桃动情的表演,听着老迈岳母感人肺腑的唱词,台下的每位老人无不老泪横流。张一筱更是泪如雨下,仿佛岳母不是给儿子岳飞唱的,是给自己唱的。如今大敌当前,豺狼使奸,自己即将奔赴吉凶未卜的战场,听到这段唱腔,怎不使他热血沸腾,激情满怀?

红樱桃动人的唱腔仍在继续,张一筱捂住脸抽泣不止。一向沉稳坚定的张一筱不仅为岳母的话所感动,他还看到了“岳母”手腕上的一只手镯。那只手镯是乳白色羊脂玉的手环,是张一筱与家庭断绝关系的那一天,母亲含泪偷偷塞给他的:“筱儿,等恁将来娶了媳妇,就将这双祖传的手镯送给她吧,恁娘俺反正也见不到她啦!”张一筱后来送给红樱桃一只,另一只用手绢包好随时带在身上。等后来红樱桃决心与张一筱断绝关系,想退回这只羊脂玉手镯时,他已经离开巩县,走在去延安的路上了。今天,张一筱看到红樱桃手腕上戴着自己所送的手镯,知道她仍然深深惦念着自己,记恋着自己,禁不住泪如雨下。这时的张一筱多想从口袋里掏出另外一只手环,轻轻戴上,然后高高举起手腕,让台上的红樱桃看见啊,但他不能。

大戏继续排练。

戏台上,军旗挥舞,锣鼓激昂,岳家军浩浩荡荡,士气高昂,正在排兵布阵,准备迎击来犯金军的进攻。

戏台下,杨老板身穿长衫,挥舞双手,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板脸,对着台上指指点点,拿捏着各色演员的站位、刀枪剑戟的分布和唱腔节奏的高低长短……

张一筱一方面惊叹杨老板的胆识,另一方面也彻底明白了他的狡猾。外面军车一辆接一辆呼啸着,持枪搜查的士兵一队接一队奔跑着,巩县县城闹翻了天,他竟然若无其事地在戏院内指挥排戏,绝非一般素质间谍所能企及。“平静蕴含着最大的风暴”,张一筱相信一位德国诗人这句诗句,他从座位上拄着拐棍站了起来。

几天前听到消息,说杨老板要排新戏《精忠报国》慰问抗日的巩县军民,张一筱从心底嘀咕了好半天,嘀咕的结果是佩服戏院杨老板这个人的爱国热情。但自从昨天晚上知晓杨老板的身份后,张一筱又联想起三天后的第一场大戏是专场演给裴君明手下的,不禁大吃一惊,里面肯定有诈,还不是小诈,而是天大的阴谋。张一筱于是决定,今天早上他要亲自来探个虚实。

张一筱进到戏院时,没有找个位子直接坐下,而是绕戏院一圈才落座的。在一摇三晃走这一圈时,他发现戏院四个角站着四个维护秩序的年轻人,他们的眼神不同寻常,眼珠忽左忽右转个不停。张一筱从座位上站起后,慢慢腾腾走到座位的尽头,然后贴着戏院右边的墙根往后走,边走边低下头往地面看。戏院地面是砖铺地,他没有看出什么异样,但当他细看墙角处时,一个疑问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每隔十米八米,紧贴墙根的五六块地砖要稍稍高出周围的地砖。沿着戏院右边几十米的墙根,张一筱一连看到了三处。

“干啥哩?”当张一筱走到戏院右边拐角处时,一个年轻人拦住了他。他观察张一筱的神色不对。

“俺找茅房,屙泡屎!”张一筱一手捂着肚子答。年轻人没有办法,只得让张一筱进了后院的茅房。

假装解完手的张一筱从茅厕出来后,并没有沿右侧原道返回坐到自己的座位上,而是绕到戏院的左侧低头侦察。令他吃惊万分的是,戏院左侧也有三处同样的情况。这六处紧贴墙根的砖头被人动过。为什么几十米长的两边通道仅仅有六处地方动过地砖?张一筱边走边想,当他即将走出戏院大门时,幡然大悟,有人在这六处地砖下埋了东西!什么东西?不是别的,一定是炸药!三天后,当德国顾问从石窟寺被转移或者转移不成被杀害后,巩县城里的春风戏院同样也有一场天大的行动,炸死坐满整整一个戏院的部队军官和兵工厂骨干!

最后看了一眼戏台上的红樱桃,张一筱走出了春风戏院。

手挎竹篮的张一筱来到了兵工厂门外西侧的烧饼店里,买了十来个红薯面烧饼放在篮子里,这是自己和伙伴们中午和晚上的伙食,又要了一碗稀饭,一口一口地喝了起来。快喝到一半的时候,姜大明来了。

“大侄子,恁也来吃烧饼?”张一筱冲着来人喊。

从声音和外形上,姜大明知道是化装后的张一筱。先冲着门外炉子旁的老人喊了一句:“来个好面烧饼!”急忙坐在了张一筱身旁。

姜大明把一罐氯气在桌子底下偷偷塞给了张一筱。张一筱迅速把报纸包着的氯气罐压在了篮子里的烧饼底下。

张一筱说完戏院里的情况,姜大明说,裴君明的部队准备十二点重新封闭城门,过往人员都得一个一个盘查,请张一筱赶快离城。

张一筱离开烧饼店时,告诉姜大明,从下午四点开始,请姜大明选一个机灵的地下党员守候在县城邮局门口右侧二十米处,到时候他会派小五子来接头。接完头后,请那位地下党员在邮局按小五子所说的时间,给裴君明和洪士荫各打一个电话。

“老姜,俺走了,恁多保重,后会有期!”张一筱说。

“后会有期!”姜大明看着张一筱,回了一句。

两个人谁都没有想到,这竟是亲密战友的最后一次见面。

张一筱半晌午赶到石窟寺时,平常寂静的寺院内仿佛在唱大戏,喧嚣沸腾,人满为患。不光如此,仍然有拖家带口,成群结队的难民往寺内拥挤。进入大门的张一筱看到,前院里的大殿、钟鼓楼和东西禅堂内坐着、站着全是人,两侧的藏经房、斋堂和僧人的住房中也都乱哄哄挤满了大人小孩,就连唐塔、放生池、水井边也铺天盖地围满了群众。张一筱挤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后院。后院的景象更使他吃惊万分,成百上千的难民窝在五个洞窟内,躺着、站着、蹲着、坐着,黑压压一片,不少年轻的汉子甚至爬到了佛像被盗走后留下的空洞内,耷拉着双腿坐在里面。

在第一和第二个洞窟内,张一筱见到了小五子和韦豆子,两个人悄悄告诉他,他们五个人从早上到现在,一直在五个石窟门外连接处的石壁上查找,一点线索都没发现。小五子还说,裴君明的部队昨天后半夜和今天早上哗啦啦来了一两百人,人人端着枪,不但把所有僧人挨个询问,还把石窟寺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半点可疑的线索都没有翻到。张一筱感到了事情的严重,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让小五子把自己带来的烧饼分发给大家,说现在进入五个窟内寻找,不要放过洞里的任何一个蹊跷的地方,游击队已经没有退路了。

张一筱和韦豆子去了第一个洞窟,因为五个石窟中它是最大最高的。

艰难的寻查开始了。

张一筱和韦豆子所查的第一窟,是个宽高均超过六米的正方形洞窟。洞窟中央是座起支撑作用的中心方柱,四面凿有佛龛,基座四周雕有大大小小、千奇百怪、面孔狰狞的力士和神王,让人看后顿时产生阴森恐怖的感觉。石窟四壁分三层,上层雕凿着千佛龛,东、西、北三面的千佛龛下开凿了四个大佛龛,内有飞天、莲花、忍冬和火焰等花纹图案。洞门内壁即南壁两侧,千佛龛下即为保存完好的著名浮雕“帝后礼佛图”。四壁最下层尽是浮雕,画面是形色各异的伎乐人和怪兽。

围着中心方柱,张一筱开始在第一个石窟内的人群中慢慢挪动,表面上是在寻找一个立足之地,实际上他在用心侦察。挪动的时候,他抬头细看方柱上的每个佛龛,低头审视地面上的每一块石板。佛龛中每个石雕他先看头,接着看身体,最后看脚面四周,看完这些,他还悄悄挤到每个佛龛跟前,假装靠在方柱上喘口气休息,实际上从侧面偷偷观察石雕后面的情况;对地面的石板,他先察看大小是否与周围不一样,接着查看是否平整,最后查看颜色,所有这些查完,他还要用脚暗暗踹上两下个别奇怪的石板,看看是否发出沉闷的瓮响。用脚踹地时要发出声音,有声响就会引起周围人的注意,张一筱早做了精心安排。他在走进石窟寺之前,跳进路边的一个泥坑内,让鞋帮和鞋底上沾满了稀泥,现在稀泥变成了半干,他踹脚是想顿掉上面的泥巴。就这样查完中心方柱,时间过去了一个多小时。

韦豆子、小五子和其他三名游击队员也都在同样细心地检查着。虽然已经是午饭时候,五个洞窟里的逃难的人们都在抱着窝窝头或者苞谷面饼啃,但韦豆子他们顾不上吃张一筱带来的红薯面烧饼。

张一筱继续自己的寻找。查完东侧,已经是下午一点半,毫无所获。这时,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检查西侧的韦豆子,韦豆子朝他使了个眼色,也是毫无发现。张一筱挤出人群,去了茅房,当他走到剩下的四个洞窟门口时,都会咳上两嗓,小五子和其他三个游击队员听见咳声,一个接一个给队长使了眼色,表示没有找到要找的机关暗道。

去过茅房,张一筱开始检查第五窟的北侧,韦豆子则开始了南侧的搜索。

又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两人毫无进展。

这时的张一筱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时间已经接近三点,想到自己和四个战友还是一无所得,心里开始发慌,强压着心慌,他慢慢移到西侧,开始了下一波的侦察。韦豆子也偷偷来到了队长刚刚察看过的东侧,上下左右观察,丝毫不敢懈怠。

时间过了四点,张一筱和韦豆子再一次双目对视,眼神告诉对方:还是没有新的发现。这次轮到韦豆子去茅房,十几分钟后,韦豆子回来了,其他四人查看的结果同样让人失望。

剩下最后一面,也就是南侧的洞门内壁了,张一筱实在坚持不住,一屁股蹲在地上,从竹篮里拿出一个黑黑的红薯面烧饼,低头啃了起来。吃饼的时候,张一筱内心如针刺般难受,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洞内的神佛发发慈悲,帮自己和战友一把,让他们找到那个神秘的地方!

时间已经过了四点半,守候在巩县邮局门口的那位游击队员心急如焚,身边走过了几十个人,没有一个停下脚步,说出姜大明告知他的那句暗语,他不知道自己还要等多久。

张一筱和韦豆子开始检查各自最后一面洞壁。

南侧的洞门内壁和其他三面相比有些窄,不到五点的时候,张一筱已经认认真真,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看了一遍,摸了一遍,也暗暗在地上踹了一遍,仍然是一无所获。当他无奈地看了一眼韦豆子时,对方露出了他最不愿意看到的那个眼神。

还是一无所获。

张一筱蹲在洞门口,尽管天寒地冻,但他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棉袄里的脊背上却是大汗淋漓。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天色已经暗淡下来,再有半个小时,就会全部变黑,到那个时候,什么都看不见了,怎么办啊?他真想大喊一嗓,但他不能。

焦虑万分的张一筱抱着头,嘴里像其他的逃难者一样哀叹连连,心里却在快速思量着对策,留给他和战友们的时间只有半个钟头了。

五六分钟后,张一筱猛然抬起了头,这时的他想到,第一个石窟内的中心方柱检查了,窟内的四壁也摸排了,但自己进来时,看到石窟门外两侧石壁也有石雕,自己却忘了摸排了。

张一筱抖擞精神,朝石窟门外的石雕走去。

第一个石窟门外两侧的石壁上雕凿着两个威武的力士像,身高三米有余,张牙舞爪,挺胸鼓目,外形阴森可怕。张一筱来到左侧的力士跟前,用了十来分钟的时间,从上到下先是看了一遍,然后又用手指敲了一遍,没有可疑的外观,也没有可疑的响声。

趁着昏暗的暮色,张一筱走到了右侧力士前面。这是他要检查的最后一件石雕了,再找不到可疑的地方,就意味着这次行动的彻底失败。因为就在几分钟前,韦豆子又去了一趟茅厕,其他四名游击队员给他传递的眼色一如从前。

时间在慢慢地耗着,心在一点点拎起。

这一次,张一筱的视线从下往上移,因为下部的光亮消失得快,上部的光亮消失得慢,他必须赶在亮光完全消失前检查完力士的下半身。脚没有问题,腿没有问题,肚子没有问题,张一筱的心脏从来没有像这次跳动得如此之快,检查完力士的下半身,他失望了。

光线越发暗淡下来。

张一筱不敢丝毫迟疑,抬起头来向上看。

胸口没有问题,脖子没有问题,下巴没有问题,张一筱的心仿佛被绳子拴住吊起,滴血不止,力士的上半身只剩下嘴、鼻子、眼睛和额头四个部分了,再没有新发现,他不知道如何收场。

嘴巴没有问题,鼻子没有问题,张一筱的心在滴血!

只剩下了眼睛和额头!痛苦万分的张一筱继续举目向上看去。当他看到力士眼睛的时候,一个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力士眼窝里没有眼珠,竟是空的!他扭头往左侧同样大小的力士看去,两个铜铃般大小的眼珠镶嵌在里面!

右侧的力士像有问题!

还有其他不一样的地方吗?必须迅速对比一左一右两个力士像了,张一筱站在两像中间,一眼盯着一个,从上到下慢慢扫了一遍,再没有丝毫发现。正面没有,侧面呢?张一筱走到左侧像的边上,还是一眼盯着一个,从上往下慢慢地扫着,当双眼同时扫到两石像左耳时,张一筱浑身打了个寒颤,左侧石像的左耳孔里没有任何东西,而右侧石像的左耳孔里竟凸出着一个圆圆的东西,是个大拇指粗细的石柱头。

张一筱不敢再有片刻停留,走到了右侧石像的边上,发现了同样的疑点。张一筱没有停止自己的对比,而是继续从耳孔一直比较到脚底,两个力士像再无半点差别。

天黑了下来。

发现了三处疑点的张一筱慢慢坐在了右侧力士的脚面上,他激动万分,但这时的他还是强装无奈,愁容满面。一脸愁苦的张一筱实际上在思考为什么右边力士像的眼窝是空的,双耳孔里凸出着两根短短的石柱头。一刻钟之后,他得出了答案。两个眼珠一定是被人挖去了,留下的两个洞没有别的用处,只能是两个透气孔!力士像两个耳孔里露出的石柱头,也是人为塞进去的,是两个插销,如果同时取出,一定可以卸下力士磨盘大的前半边脸,而这半边脸后也一定是个秘洞。

张一筱如释重负。

想明白力士身上的奥妙之后,他先连咳两声,接着慢咳了三声。

队长的这五声咳,犹如五声炸雷,韦豆子听见了,他和张一筱一样兴奋不已,激动万分,因为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暗号,秘洞找到了。

韦豆子再次去了茅厕,每到一个洞口,他都轻轻咳了五下。这五声咳,还有另外一种含义,咳几声就乘上二,夜里十点行动。第二个石窟里的小五子听到韦豆子传来的五声咳之后,悄悄离开了石窟寺,去了城里的邮局。

九点钟之前,其他石窟内的三名游击队员悄悄来到了第一个石窟。在战前分析会上,张一筱做过布置,哪个石窟发现秘洞,就到哪里集中,以防日本人混藏在洞内人群中。

夜里九点半的时候,裴君明和洪士荫先后接到了邮局打来的电话,一个自称张一筱的人报告了两条消息,一条是石窟寺后院第一个洞窟藏着德国顾问吕克特,另一条是春风戏院杨老板是日本间谍,戏院内部紧贴墙根的地下已埋好炸药。

洪士荫半信半疑,说不要上共产党的当,延误搜救德国顾问的时间,但裴君明说死马当活马医,加强戒备和防范就没有坏处。洪士荫拗不过裴君明,只有服从。两路人马集合完毕后,即刻出发,因德国顾问吕克特事情甚为重大,洪士荫随裴君明去了石窟寺。

九点三刻的时候,张一筱从篮子里掏出最后一个红薯面烧饼,慢慢地一口一口吃了起来。十几分钟后,待裴君明的大队人马来到石窟寺门前,他将独自进入秘洞内,按他的推测,洞内除了吕克特之外,一定还有看护之人,与看护之人搏斗,一定需要力气,他必须吃下这个红薯面烧饼。张一筱吃得很慢,越嚼越感觉到满口的香味,香得和小时候自己家里的白面馍一样,和延安的小米粥一样,和四叔亲手蒸的花卷一样,和吴政委炖的野猪肉一样,和红樱桃舞台上的笑靥一样……

枪响了!按照行动方案,从邮局快速赶回的小五子在裴君明的大队人马来到石窟寺门口时,打响了第一枪。这一枪,不是朝裴君明的人马开的,是朝天鸣放的!这一枪,是打给张一筱的,说明大队人马赶到,行动开始!这一枪,是打给石窟寺避难群众的,目的是让他们惊慌失措,制造紧张局面,扰乱寺内日本人的行动。

听到枪声,张一筱闪电般站了起来,接着双脚踩到一位游击队员肩上,游击队员迅速站起后,他用双手一阵摇晃之后拔去力士左右耳孔里的两根半尺长的石柱头。张一筱扔掉石柱,双手伸进力士的两个空眼窝里,力士的大半个面孔被扯了下来,露出一个巨大的暗洞。正当张一筱跃身往里爬时,石窟内忽然响了一枪。

这一枪是日本人打的!日本人的一枪打在了张一筱的后背上。韦豆子发现了石窟内的日本人,正当他举手开第二枪时,韦豆子的枪先响了,日本人应声倒地。中枪的张一筱一阵左右晃荡之后,还是钻进了秘洞里。

“だれ(谁)?”一句日语从秘洞底传来。

“わたし(我)!”张一筱应声答道。张一筱在开封上大学时,跟着那位留学京都的老师学过几句日语。

秘洞内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尽管张一筱腰里带着手枪,但他不能用,怕误伤德国顾问吕克特,只能拔出匕首,握在手里。他忍着剧痛,落地站稳。“だれ(谁)?”一句日语再次从半米外站立之人嘴中传来,张一筱确定对方是日本人,便握紧手中的匕首,使出浑身的力气捅了过去,只听咣当一声巨响,那个人摔倒在地,嗷嗷喊叫起来。被张一筱一刀刺中胸口的这个人就是糊涂茶店小伙计喜旺。

张一筱这时急忙呼喊:“吕克特,吕克特!”

没有人回应,但张一筱听见了一米开外的地面上有人撞击墙壁的声音。张一筱急忙扑了上去,双手一摸,地上躺着一个浑身被绑的人,张一筱明白,这个人就是自己寻找的吕克特。他先是一把扯下被绑之人口中的棉团,然后用匕首割起捆绑吕克特手臂的麻绳来。割断吕克特上身的麻绳,正当他割下身的麻绳时,意外发生了。

张一筱后背被人重重地刺进了一刀。

原来,张一筱进洞时一刀捅倒的是糊涂茶店里那个年轻的小伙计。令张一筱没有料到的是,洞里还隐藏着另一个人——老崔。老崔悄悄扑了上来,也不敢用枪,怕子弹射偏了打中吕克特,重重的一刀刺进了张一筱的后背。

秘洞之外,按照张一筱事先的交代,他进去五分钟后,韦豆子进去。当韦豆子踩在伙伴肩上,两人准备一起站起时,隐藏在石窟内的另一个日本人开了枪,子弹击中了韦豆子的大腿,他扑通一声摔倒在地。窟内一阵枪战,日本人毙命。

洞内的张一筱只能孤身作战。

背部被刺后,张一筱方知洞内还有另外一个人。于是忍着剧疼爬了起来,飞起一脚,踢倒了老崔,老崔摔出两尺之外。

张一筱没有追赶扭打,他知道自己的伤势,已经没有力气扭打了,况且地洞内有两个日本人。想到这里,他毫不犹豫地拉开了腰里的氯气罐,又急忙从怀里取出防毒面罩,套在了吕克特头上。这时的吕克特奄奄一息,尽管心里明白有人救他,但嘴里已吐不出一个字了。

氯气罐嗤嗤地冒着烟,在地洞里迅速弥漫。

张一筱没有走远,而是扭过身站在吕克特前面,他用自己的身体护卫着吕克特。

老崔再次扑了过来,一刀捅进了张一筱的胸口。张一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但他趁势抱住了老崔的大腿,猛地一拽,把老崔摔倒在地。张一筱扑了上去,两只胳膊死死勒住了老崔的脖子。

毒氯气罐嗤嗤地响着。

洞里的人除了吕克特,都剧烈地咳了起来。

老崔明白来人释放了毒气,便拼命用匕首朝张一筱的胸口捅,他想让对方松手,引爆吕克特身边的炸药,因为他知道,无论如何他是跑不掉了,自己跑不掉,按照杨老板的命令,必须引爆炸药。

一刀,两刀,三刀。对方没有松手!

四刀,五刀,六刀。对方还是没有松手!

捅第七刀时,老崔感到自己已经没有力气了,毒气起了作用。他拼命咳,但死死抱住自己的对方却没有丝毫声响,对方已经昏迷了。

老崔使出浑身的力气,又捅了第八刀和第九刀,对方依然没有放开。

第十刀举到一半的时候,老崔的手软了下来,他彻底不行了。

张一筱的双臂仍然死死抱着昏迷的老崔。

十几分钟后,小五子和裴君明的一个士兵爬进了黑暗的地洞内。再后来,从洞内抬出了三具尸体和戴着防毒面具的吕克特。

满身都是刀窟窿的那具尸体是张一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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