甬道街上突然缺了他的打刀声,这多多少少令人不解也难以适应。商户们早已习惯在他清晨与黄昏的打刀声中摆上和卸下店铺门板。就连西美也跑来追问究竟。他无法回答,只能推说没有灵感。西美十分不解,打刀也要灵感?他反问她,究竟和小鸽子有无可能,西美抿着嘴说,当然没可能。我早说过没可能可他就是不信。他这么搞下去,要把我逼走呀,然后再把自己逼疯。有意思吗?
有意思吗?他重复此话。西美送来一些苹果,他谢了她。店铺的门板都懒得卸下了。开门关门一个德行,那还要卖这些根本卖不动的劳什子干吗?然而商户们都看着——若店门紧闭总会成为异类,终究要遭到讥笑和排斥,那时再挽回就太迟了。他还是坐在店里,打量甬道街上葳蕤的法国梧桐,打量对面吱吱嘎嘎的虎皮鹦鹉引来一批又一批购买者,打量人来人往时彼此覆盖的阴影和莫名亢奋的脸被同时照亮,如同一把把无人问津的刀。日子平静如水,如果没有房租的压力宁愿一辈子待下去——正如当初宁愿一辈子待在民俗园。鸟类的羽毛飘散着,粪便和鸟食的气味微微泛甜,他已经比任何时候都要习惯。小鸽子来了又走,去了又回,带来的消息大多很糟——西美开始躲他,甚至不愿再订喜福餐厅的套餐了。他将面临彻底丧失和她接触聊天的机会。
我咋办,大哥?
他失神望着他,想说点什么,最终缄口不言。小鸽子越来越小心,渐渐不再提西美,也懒得再提。在长长的喘不上气的沉默与难言的悲伤氛围中,两人仿佛陷入了孤立无援的境地,谁也不得拯救。唯一的区别在于,小鸽子知晓自己处境的源头,他却不明就里。
星期三的上午下了一场雨,中午就放晴了,被雨水打落的梧桐叶撒了一地,在游客的脚下吱吱作响;湿漉漉的甬道街没有消减兴致,反而让游客们对这条充满历史气息的老街痴迷不已;陈旧的霉味随风飘散,从街边衰朽的老房子里渗出,从屋脊上稀疏的衰草间流出,将雨后的光影裹挟在其伤感的羽翼之下。他呆坐着,刀如僵死之物,没有生命迹象,也没有逼人的光彩,像它们的主人一般蜷伏在幽深的洞穴里。还是少人问津,没人购买。他估计再也撑不过夏天。当夏天散尽,他该去哪里?带着这些卖不掉的刀再找权姐吗?
一个敦实的身影突然挡住太阳。此人石像般的轮廓凸显在湿漉漉的地面余光之上。他抬头望去,明明熟悉却极其陌生。无形的利爪在体内扯动,要将心肝脾胃全扯出来。
我就认得,我就认得我兄弟不会说走就走。来人说。
此人笑着,摇着头,直直看他,仿佛在确定他胖了还是瘦了。他像从前一样热情,浑身充满难以定义的神秘力量。
他陷入店铺的阴影之中。
石胖子白而短的手指在一排排户撒刀上抚摸,拨弄。你都不晓得你狗日的不辞而别让我多伤心。我想你,兄弟!要是阿敏没买你那把刀,你让我上哪儿去找你?
我没让你找。
我以为你回陇川了,以为你死了。我托德宏的朋友打听你,都没你消息。我梦见过你,梦见你被一伙土匪打个半死,扔进盘龙江被鱼啃个一干二净。狗日的兄弟,你真不够意思。
他冷冷直视石胖子。由于逆光,他没办法看清他。这双眼睛,这张嘴巴,这副表情,似乎与从前稍有不同,又完全一样。
我认得你恨我。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恨我?
是。
想杀我?
想。
你面前到处是刀,你随便挑一把,我要是皱一皱眉头我就不是爹妈养的。
他一动不动。
你先听我讲几句。兄弟,我讲完就站在这里,要杀要剐,随便你。
你讲。
我发誓,天大的误会。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否则警察哪会放过我?她当然也不是你想象的女人,至少,你必须承认,她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完美。否则就不会嫁给一个大老板——天晓得是嫁了还是没嫁。我听说了。听说她出事了。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觉得,这种时候,我必须赶紧找着你,兄弟。你是我兄弟。这种时候,我必须把你找回来。我相信我们之间没有过不去的坎。中共都握手了,美国也不打叙利亚了,你我兄弟还有哪样误会不能好好解释好好说?我要是心虚,我要真是你想的那种狗鸡巴操的,我今天就不会站在这里。你不晓得我在对面那棵梧桐树下看你看了多久。你看我衣服都湿球了。我一动不动看着你,就像看着原来的你。你还是你,你一点没变。你像他妈的一块石头一棵树一样再也变不了。我差不多哭了。这个坐在对面的杂种,除了你景瓦,除了那个牛×哄哄的打刀大师,还能是哪个?
泪水涌出石胖子虚肿的眼眶,滚下苍白的圆脸。他一身潮湿的黑西服,戴一顶宽边加勒比草帽。他仍像一面墙一般虚胖厚重。
你觉得我没胆子杀你?
你有。我晓得你的脾气。我刚才说了,你面前摆着这么多好刀呢,你随随便便挑一把,我要还手我就是你日出来的。
她让我杀了你。
你要想好了你就动手。但是杀人要偿命。少数民族也不能随便杀人吧?如果你想好了你就随便抽一把刀。你的刀都是牛×的刀,你一刀就能把我结果了。你的女人给过我一刀,你再补一刀又何妨?他的眼泪继续滚落,挂在虚白的颧骨边闪闪发亮。你先看看我,仔细看看——他往后退,猛地当着整条街的游人解下皮带扯下裤子,露出一条紧巴巴的红色三角裤。周围的人全转身看着,惊讶不已。女人们立即低头跑开。他看见石胖子大腿根部一条长长的伤疤,像一条巨大的黑蚂蟥趴在老二附近。看见了?石胖子拽起裤子,对周遭传来的惊叫、讥讽和斥责置若罔闻。看清楚了兄弟?差点废了。我老二用不了了——除了撒尿你再也用不上它了。只能在阿敏身上蹭来蹭去,连挤都挤球不进去啊。
我是想杀你,是想杀了你。
兄弟,女人是祸水。我差点在她手底下送命。还不够?你要觉得不够那你赶紧动手。石胖子提起裤子,走上来,随手抽一把腰刀递给他。他没握,被一种罕见的惊恐抓着。他知道他永远杀不了他,永远杀不了任何人。他甚至不会像阿玉那样举刀劈向此人的两腿之间。
石胖子缓缓送刀入鞘。他的泪水干了,干得透透的。连一丝痕迹都找不见。兄弟,我的好兄弟,过去的就过去吧,莫再计较,好吗?我今天来,是专程给你送东西来。他将一只黑皮包轻轻放在搁板上,皮质表面在刀鞘间咯吱作响。他拉开拉链,敞开。他看见了,两眼发花。一摞摞百元钞票泛出幽蓝的光。石胖子拉上皮包,伸手拍打。兄弟,这是你该得的。我卖你的刀挣的。他左右环视。我能挑一把带走吗?我真没你的刀了。一把都没有了。我想要一把做纪念。现在,我告诉你,凡是有刀放在我身边我就蛋疼。我连女人的裸体都受不了,要闭着眼。见鬼啦。
他看着虚胖的手在一排刀之间滑动,拎起一把不大不小的砍刀。就这把,行吗兄弟?
他还是不说话。石胖子仍悲戚下贱地笑着,默默转身离开。他大声叫住他,你拿走!石胖子一声不吭,站在人群中回望他,眼神复杂而悲凉,右手举刀在空中缓缓挥动,迅速融入人群,消失了。
如果不是黑色的牛皮包撂在刀上,他并不认为刚才的一切是真的。他的心脏怦怦跳,仿佛要蹦出肋骨。他拎了包,回到后院,打开,钱不少,少说三四万。包里有字条,上面的字迹粗大工整:兄弟,对不起。都是你的,我拿了我该拿的。希望还能合作。合作?他的心脏仍怦怦跳着。他收好钱,在床沿上坐了半天,突然难过不已。实际上泪水已经涌出眼眶,噼噼啪啪砸落在地。他无声无息地哭了很久,直到难堪时才止住。远远听见小鸽子在门外喊他,大哥,大哥,跑哪儿去啦!不怕别人偷你刀啊!
他第二次来是周末下午。他直直望着他,问他能否请他上哪儿喝杯茶,看在他是个残废的面上?他咬牙默许了,锁了店门,带他走向景星街口的星巴克。此前他从未来过,进去后才发现自己和石胖子都成了异类,但附近再没坐下来聊聊的地方了。他仍在追问:为哪样不现在动手?为哪样不一刀就捅了他?像李东才的一刀死那样一刀捅去?他胡乱点了两杯咖啡,两人挑一处靠窗位置坐下。外面的正义路更加扰攘,梧桐树荫遮去天空。街上浮动着炸鸡块的气息。石胖子看他的眼神犹如遭到抛弃却又赖着不走的流浪狗。
兄弟,我想请你回去,回民俗园。
他望着他,难以理解。
你是大师啊。你不是玩杂耍的,更不是个傻乎乎的工匠,你咋能待在花鸟市场这种傻逼地方?只有民俗园才是你真正的家。
他一声冷笑。出来了,还回得去?
当然回得去。从头开始,兄弟。阿昌院还空着,我从来没有安排任何一个阿昌人住进去。一直为你留着,就希望你迟早有一天,迟早解决了你我之间的误会还能回去,重新打你的刀,重新把你的好刀卖往全国,全世界。我连你当时搞来的梨碳都原样保留。我要骗你就是狗。
不回去了……
石胖子喝一口咖啡,皱着眉头骂娘,称这东西难喝得像屎。人是活的。人是活的呀。你想想你当初为哪样从陇川跑出来?不就为了活得更好?活得像你自己?咋能像你自己呢——好好打你的刀。接二连三打一把又一把好刀,任何人都打不出只有你景瓦才能打出的好刀。别人代替不了你,更成为不了你,他们只配拍巴掌咽口水。那才是你该干的。那也才是你,真正的你。
他喝一口咖啡,差点吐出来。周围全是半大的姑娘小伙,人人捧着手机或平板电脑。他不明白这种地方何以让年轻人趋之若鹜。
哪个愿意背井离乡跑这么远讨生活?你仔细想想。当初你要不是碰上爱刀如命的疯子李果咋可能碰上我?你要不是碰上我,又咋可能名满江湖让无数游客跑来看你打刀?看完不算还乖乖掏钱?
他扭过头,避开石胖子血红的眼睛。
机会稍纵即逝。我要有你这么好的手艺我就天天埋头打刀。雁过留声,人过留名。我认得你的刀在甬道街上根本卖不出去。卖出去就不是户撒刀了。这个世上有几人识货?你有几个知音?我就是你的知音。只有我能发现你推出你。不单单为了钱。石胖子牢牢盯住他,打刀就是你的命,对吧?你咋能不打刀呢?但卖不出的刀你还要打它?打无数的刀放着让你自己表扬自己吗?没用,你要是卖不出去,你就狗屁不如。只有让更多人买你的刀你才算成就自己。这一点你没想过?我想过。躺在床上养病这小半年,我天天在想。你看,我想的不是我,是你。兄弟。我满脑子都是你。
石胖子激动起来,眼中噙满热泪。
回来吧。只要我在,没人动你半根毫毛。你只管打刀,别的事情一概莫管,也用不着你管。每卖一把绝不亏待你,民俗村拿四,你四,我二。总行了吧?兄弟啊,在这个鸡巴昆明,还有哪个像我这样对你?还有哪一个像我这样不计前嫌掏心掏肺?
他无法回答。
石胖子擦掉泪水,俯身盯着他。还记得池田?
他点头。
还是这个日本人池田,又跑来找我,希望你打出一把惊世骇俗的好刀。
我已经试过了。
那次不算。他要的是七彩刀。
没有七彩刀。
有。你亲眼见过。我也见过。日本人能行,中国人不行?
你偏偏找我?
你要不行,没人敢说行。日本人看不起中国人。你要让他继续看不起?
他一声不吭。
挑衅哪兄弟!你没听说当年他们杀了多少中国人?云南就死伤几百万。
他仍不说话。
石胖子两手撑住桌子,看看他,又望望窗外。人头攒动,闪着虚幻的白光。他转回头,一声长叹。
你先想想。好好想想。莫急着告诉我。你要在甬道街这种鬼地方待一辈子就太可惜了。他突然想起什么,啪啪敲打桌子。甬道街也快拆了,你认不得?昆明最后一条老街!都拆了,你去哪里?你还能跑哪里打刀?大街上?还是电影院,或者这里,咖啡厅?全昆明会把你当疯子。记着我的话,只有民俗园才是你真正的家。
不是我的家。
石胖子狠狠盯着他。它是你的家,也是我的家。早就是了。
此后他同意石胖子去他的小院看看。院中杂草疯长,几场暴雨过后已没过膝盖,火炉也淹没其中,露出疲敝的影子。这里毫无生气,他就像个丧魂落魄的借居者,每天靠小鸽子的外卖维生。石胖子二话不说,动手为他除草,一把把连根拔起,杂草发出吱吱声,泥土四散飞溅。石胖子仿佛带着满腔恨意。他也跟随他动起手来。他们将杂草扔进垃圾筐,直到堆满、倒掉,又继续干下去。终于完工,院落重新变得清爽干净,黑色的梨碳躺在屋檐下,炉子翘首匍匐。两人浑身冒汗,坐在前廊上喘息,石胖子努力回忆他们在阿昌院喝酒吃肉的好时光。他告诉石胖子,最近他差不多忘了抡锤打刀。石胖子讥笑他胆小如鼠,算不得爷们,并说这全是假象,没人能将他精湛的手艺带走,除了老天爷。不信你试试瞧。他站起来,带着某种久违的激动和忐忑架炉生火。石胖子为他选了一块好钢,埋入火中,很快烧得通红;他拎出来,石胖子递上铁锤,转身从院角打了一桶凉水,小心注入水槽,然后站到一边默默等着。他抡锤敲打。果然,记忆和感觉重新回来了。刚开始还有些仓促不稳,但很快就像呼吸一样均匀。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张开银色的翅膀飞向甬道街,吸引了不少商户凑到院里张望打量,大声说,哟,景师傅又打刀啦!
真的又打刀了。很好。锤子敲打红色钢片的感觉无与伦比,坚硬的质地反弹沉沉的臂力,仿佛你一把抓住什么。原本飞走的小东西重新回到你手上,自手腕钻入身体,再将你一一瓦解,让你变得如羽毛如尘埃,轻盈而微不足道;你的视线从未离开通红的钢片,它将你的双眼也烧得通红,烧穿大脑及栖息于此的灵魂;你全部都进入了它,比进入女人还愉悦千万倍。你静下来,一动不动,坠入澄明。完成淬火后,他这才发现此刀打得一般。他有些气馁。石胖子将拧干的毛巾递给他,他擦着满脸满身的热汗,突然狠狠瞪着石胖子。你还不走?你还待在这里搞哪样?
马上走。石胖子异常平静。我还会来的兄弟。衷心期待你胜利回归的好消息!
他筋疲力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