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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窝 第二十五章

时间:2024-11-07 11:02:32

五月的早晨,像金币一般明亮。谢闯醒了。他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昨天晚上,他喝多了酒,脑袋昏昏沉沉,像一台摔坏的电视机。编辑部还没打扫呢,开水还没烧呢,他心里突然一惊,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恍如梦境。松软的大床、驼色的地毯、金色条纹的沙发、华丽的台灯……他发现自己并不在编辑部。风吹着白纱的窗帘,阳光像喷泉一样涌进来……他终于想起自己是在阳光大酒店。

他走到窗前,第一次俯瞰起这座城市。城市里充满生机,每个人都在忙碌,那一幢幢的高楼,就像是一片梦想的森林……他想起广州的荔枝林,想起安乐村的天台,还有长满青草的坟滩……那些苦难的生活,变得遥不可及,好像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他点了支烟,似乎在祭奠那些苦难的经历,告别那些苦难的时光。

就在昨天,准确地说,是昨天下午四点零八分,他的人生发生了重大的转折,陈总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并邀请他共进晚餐。一起陪同的,还有康力公司办公室的徐主任和一个姓李的小伙子。小李嘴巴很甜,开口一个谢老师,闭口一个谢老师,让他有些飘飘然。

早上十点,小李开车来接他,他们开始了第一天的采访工作。

谢闯的书稿计划写四十万字。为了写得更加全面,他对采访对象进行规划,计划采访一百人,其中四十人为历年来的优秀工作者,四十人为主动报名者,还有二十人为随机采访。为了让文风更加亲切,他采取口述的方式,尽量采用口语化的表达。为了让采访更加深入,在每一次采访之前,他都详细了解采访对象的相关情况,并且提前做好采访提纲。

他记得自己采访的第一个人叫霍玉明,是进康力公司的第一个大学生,十五年前,康力公司还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企业,主要生产电风扇,他放弃了内地一家国企的优厚待遇,来到康力公司。当时,家里人都不同意,父亲甚至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可他坚持自己的选择。他做事非常踏实,从技术员做起,攻克了不少技术难题,如今做到了三分厂的副厂长。霍玉明谈到了康力公司创业的艰难,也谈到了如何抓住发展的机遇,其中有很多感人的故事。他说到有一年,康力公司遭遇了百年一遇的洪水,成品仓库全部被淹,当时厂里人心惶惶,很多人都觉得康力公司要破产了,陈总做了一番动员讲话,鼓起了员工们的斗志,还亲自去跟客户沟通,请求他们谅解。工人们同心协力,加班加点赶货,终于渡过了难关。

在谢闯的采访中,有一个人的身份比较特别,他叫陈刚,是陈总的亲侄子。陈刚从技校毕业后,顺利地进入了康力公司,原本以为,陈总会对他特别关照,让他在办公室当个官。谁知道,陈总竟然把他安排到了五金车间开机床,五金车间是最艰苦的。有一天,他跟工友喝了点啤酒,有几分醉意,加晚班的时候,右手不小心被卷进了机器,血肉模糊。他去找陈总,想调去办公室,谁料,陈总把他臭骂了一顿,仍把他留在五金车间,只是职位上稍作调整,当了仓库保管员而已。

让谢闯印象深刻的,还有一个叫周丽丽的女工。她是一分厂的质检员,谢闯采访她的时候,她很激动,边说边流泪。原来几年前,她的儿子不幸得了白血病。陈总知道后,马上捐出了自己一个月的工资,并号召全体员工捐款,为她的儿子做了手术。大家积极响应,终于把她儿子从死神手中拉了回来。做完手术剩下的钱,她还设立了“康力爱心基金”,专门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员工,让爱心继续传递。

……

采访工作进展顺利,短短三个月时间,他的采访就完成了。在采访的过程中,谢闯还有一个意外的收获——他对康力公司的企业文化、机构设置、产品特点等有了全面、深入的了解,变成了一个“康力通”。

采访结束的第二天,他就马不停蹄地开始了创作。一天晚上九点多,他正写得投入,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先生,要不要服务?”声音很嗔,听得谢闯麻酥酥的,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他忙说:“你……你……你打错电话了。”女人很执着,又说:“你是不是谢老师?是徐主任叫我打电话给你的,他说你写书太累了,让我给你放松放松。你放心,徐主任已经付过钱了。”她说得有板有眼,谢闯沉默了一下,有些心动,但最后还是果断地说:“你转告徐主任,谢谢他的好意。我不需要。”说完,赶忙挂了电话,心却怦怦直跳,好像真的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似的。他走到窗边,点了支烟,看着城市的夜景,灯光像是给城市化了浓妆,让她变得妩媚而神秘。对面是一家夜总会,各色各样的灯光交织在一起,像鸡尾酒一样炫目,门口站着几个衣着暴露的女子,白蛇一样的长腿,格外刺眼……不一会儿,门铃突然响了,他竟然吓了一跳。站在门背后,紧张地问:“谁?”外面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请问谢老师在吗?”谢闯警惕地问:“你是谁?”外面的女人说:“你开了门,不就知道我是谁了吗?”谢闯不敢开门。外面沉寂了一小会儿,突然爆出一阵大笑声,他听到了何安琪的声音:“谢闯,我是安琪。”他打开门一看,看到何安琪穿着卡其色长裙、浅绿色的凉鞋,好像一阵清新的风。她旁边还有一个女人,应该就是刚才捉弄他的那位,她染了金色的长发,像正午的阳光倾泻而下,脸形像一弯新月,下巴很长,笑起来时,像钟摆一样晃动,牙齿长得东倒西歪,一张开嘴,就是标准的桂林山水。“我叫金丽娜,是安琪的死党,”她笑着说,“我们两个除了男朋友不能分享,其他都可以分享。”她伸出手,谢闯愣了一下,跟她握手,她还在他手心挠了一下。何安琪见到谢闯的窘态,耸了耸肩,无可奈何地说:“她哭着喊着要见大才子,没办法,我只好把她带过来,你要是愿意,今晚就宠幸一下她吧。”

谢闯侧过身,让她们进屋,给她们烧水泡茶。房间里只有两张椅子,金丽娜大大咧咧躺在谢闯的床上,说话时,不时向放电,搞得他坐立不安。聊了半个小时,她又说肚子饿了,要谢闯请吃宵夜。

宵夜的主角仍然是炭烧生蚝。谢闯像是着了魔一样,开口闭口,讲得都是康力公司的事。无趣的谈话,让金丽娜哈欠连天。何安琪听得久了,也忍不住撇了撇嘴说:“你这么喜欢康力,干脆进康力得了。”谢闯叹了口气说:“我学历那么低,他们怎么可能要我?”何安琪说:“这倒也是,我听说他们现在招的人起码都要本科,还要名牌大学呢。”何安琪的话让谢闯惆怅起来,如果能成为康力公司的一员,那该多好啊。

吃完宵夜,谢闯把她们送去公寓,自己走回酒店。何安琪又打电话问他:“对金丽娜有没有感觉?”谢闯这才知道,她是想撮合他俩。想到金丽娜疯疯癫癫的样子,他头皮一阵阵发麻,赶紧说:“何大小姐,你就饶了我吧。”

书稿写到二十万字的时候,是谢闯最痛苦的时候,就像爬山,走到半山腰,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山顶却仍藏在云中,遥不可及。疲乏的时候,他一支接着一支抽烟,烟抽得太多,嘴里总是苦涩的、毛毛的,像吃了一嘴草灰。坐的时间久了,他觉得自己的腰变成了一堆碎玻璃,到处都在疼。到了凌晨两三点,眼睛实在睁不开了,他才上床睡觉,疲惫不堪的身体,像是在床上溶化了……

这样的日子单调乏味,像苦行僧修行一样。时间一长,圆珠笔就成了一件折磨人的刑具,好像长满了刺,捏笔的地方,不仅磨出了老茧,还深深凹陷了进去,有时候,睡到半夜里,手指还会抽筋。

何安琪像姐姐一样关怀着谢闯,她经常给他煲汤。那天,她又煲了霸王花罗汉果汤,谢闯一开门,把她吓了一跳。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眼睛像木头珠子一样,没有一丁点儿光彩。何安琪关切地问:“你不舒服?”谢闯打着哈欠说:“没事,可能是昨天写得太晚了,没睡好,头疼。”何安琪摸了摸他的额头,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说:“你烧得很厉害哦。”谢闯说:“没事,我刚吃过药了,休息一下就好了。”何安琪很生气地说:“你这是在玩命。你知道有个作家叫路遥吗?”谢闯说:“当然知道,他可是我的偶像。”何安琪说:“他就是写书活活写死的。你难道要当第二个路遥吗?”看到何安琪脸上紧张的神情,谢闯心里反而暖暖的,毕竟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还有一个人这样地关心他,让他无比欣慰。何安琪问:“你现在每天写多少字?”谢闯说:“最少要写八千,昨天写了一万。”何安琪有些生气,又有些心疼地说:“我就知道你太急于求成了,写大部头的作品,拼的不是爆发力,而是耐力,最好是匀速前进,每天最好只写三四千字。”谢闯笑着说:“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总可以了吧。”何安琪怕他敷衍,又说:“要是写多了呢?”谢闯说:“那就罚款,一个字罚十块。”何安琪得意地笑了:“好,如果你想破产,就拼命写吧。”

按照何安琪的建议,谢闯制订了新的写作计划,每天只写四千字,上午写两千,中午睡个午觉,起来后再写两千,晚上不写,吃了饭就出去散步,为第二天积蓄能量。

秋去冬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腊月二十七,他的书稿已经写了三十六万字。从窗户里望出去,可以看到一条热闹的花街,本地人过年都要买一盆年橘或桃花,取的是“大吉大利”“花开富贵”的意头。浓浓的年味,感染着谢闯。他无比想念故乡的亲人,想要回家跟他们团聚。他咬着牙,用两天时间,写完了最后的四万字。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完全垮掉了,把圆珠笔一折两半,狠狠地扔在了地上,然后趴在厚厚的书稿上放声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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