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他们走了
时间:2024-11-07 09:44:05
——《旧约全书·雅歌》第二章、第五章
让张敬之想不到的是,最先走掉的不是郑义,而是林红缨。林红缨的返城,竟是被推荐上大学。为此,知青们深表义愤,凭什么被推荐的是她?利益面前,对林红缨的同情很快就转化成了义愤。知青们又一次纠集起来,赶往清水河公社闹事,他们声言如果公社不公平处理这个问题,他们就去县里告状。县里不处理,他们就上省里告。无疑,在整个清水河公社插队的六十多名知青中,无论哪方面,林红缨的表现都是属于最差的。为什么被推荐的偏偏是她?然而,在公社闹腾了一场,大家却失望返回了。公社罗主任向他们出具了林红缨被推荐上大学的密证:盖着半枚公章的某份证明的存根——林红缨得到的指标与公社毫无关系。她的确是去武汉读大学了,但不是由公社推荐去的。“她的指标是直接从省城划拨下来的,公社只是为她出具了相关的证明。我要是骗你们,不是娘养的!我要是讲了假话,你们随时都可以上门打我一顿!”公社罗主任赌咒发誓地说。不仅如此,罗主任还向大家出具了一封从县里转来的公函。在这份公函上,明确指定由清水河公社向W大学出具林红缨的插队表现证明。看到这份公函,大家都泄气了。“个婊子养的,哪来这通天的本事?”有人操开武汉腔骂起来。大家悻悻地离开了公社,垂头丧气地回到各自所在的生产队。一路上,张敬之的心情很复杂。他发现今天这群闹事的人里,郑义是表现得最踊跃的一个。起初,张敬之还感到奇怪,郑义向来胆小怕事,今天变得这样勇敢,果真是关涉到自己的利益时,连螳螂也敢伸出臂膀来挡车吗?况且,郑义喜欢林红缨是谁都知道的,林红缨和何茂新的事发生后,郑义显然也是同情她的。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蔑视她,反而对她多了一些关爱。林红缨和李医生搞上后,郑义受到的打击最大,但似乎也接受了她“天生就是个破鞋”的现实。他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别人都骂林红缨是只破鞋的时候,他保持沉默。郑义的行为是反常的。张敬之想起那晚在路上遇到林红缨,她给他说过的那三条信息,认为这其中是郑义起了作用——他一定是通过他爸想了办法,帮林红缨弄到了推荐上大学的指标。郑义的虚张声势,只是为了掩盖内心的慌乱。既如此,他们还有什么可以说的呢?其实,公社罗主任和大队巫书记早就防到了这一手,他们预料到知青们会到公社闹事。徐晓雯被抓进派出所,他们闹过。林红缨当上广播员,他们闹过。帮知青走后门招工,他们也闹过。他们已经闹过好多次了。他们不得不防着点。那些证明都是罗主任和巫书记商量过后找人“弄”的。“这些知青伢不好对付,肯定要来公社闹。”巫书记说。“我找人弄个假证明,就说林红缨的指标是省里拨下来的。他们闹也没用。”罗主任说,“又不是欺骗上面,只是为了糊弄一下知青,防止他们闹事。”罗主任果然不是省油的灯,知青们看到那封“公函”就乖乖地回去了。林红缨是悄无声息走的。送她的人,只有郑义。说起来,回武汉几乎是他们每个人的梦想,可此刻的离开,她并没有感到怎样的欢欣鼓舞。与当初来时的情景相比,林红缨不觉为自己的离去感到一点孤单和凄凉。回顾茫茫无际的平原,这个她生活了将近三年的地方,她在这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宝贵的一段青春,它给她留下了什么呢?痛苦多还是欢乐多?苦难多还是幸福多?回忆多还是留恋多?热爱多还是怨恨多?她说不清。反正她来时像一张干干净净的白纸,离开时却已是污迹遍布。从一个无瑕的少女成了一个乡下人都看不起的破鞋。玷污她的人,没有一个是她爱过的人,好像也没有一个是她恨过的人。玷污她的人,她并不恨,一点儿也不恨。她觉得她不是被哪个具体的人玷污了,而是被这个平原玷污了,被她的理想玷污了。可是,平原本身并不是污浊的,此刻的平原是如此美,以至让她有一点点眷恋——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她也是眷念这个地方的,这个留下了她的伤痛的地方,这个把她变成残花败柳的地方。马车在平原的土路上疾驶。映入眼帘的,是无垠的原野。蚕豆早就收割完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片葳蕤的棉花青苗。棉花已长至小腿高,有的枝头上已结出细小的花苞。花苞隐藏在翠绿的叶片里,那竖起的三片锯齿形的苞衣,让她想起母亲的子宫。珠胎暗结。当那红的、黄的花朵绽放,青绿的棉桃就会像青果一样长出来。那青果在烈日下充满阳刚之气地壮硕着,终于爆裂绽开,雪花一样吐满枝头。那一度丰润的棉桃,无私地奉献了它饱满的青色汁液后,终于变作锐利的壳,死死地守护着胸中那一团柔软与纯洁。想起那雪一般洁白、柔软的棉花,这一刻,林红缨禁不住泪流满面。马车在疾驶。如镜的湖泊,织锦一般在平原上展延,深的浅的水面上,一律擎着挺拔的绿荷,星星点点的荷花,点缀其间。绿荷们伸展着绿色的裙袂,少女一般,在夏风中逶迤,摇曳,招展,把一阵阵醉人的荷香送进她的鼻孔中。这曾经熟悉的一切,都在眼里往后退去。林红缨侧坐在马车的把手边,眼里涌满了泪,泪水滴落进土路上的泥尘里,消隐在腾起的马蹄声里。原来,除了厌恶,她对这平原也是有着某种依恋的。这依恋,也许不单是来自这片单纯的土地,还有她一度抛洒在这里的热血与青春。几时,她还能再触摸这样一片富含温情与苦难的热土?“林红缨,你一定要在武汉等我!我很快就会回来,很快的,我爸已经在办了——”在公社汽车站分别的那一刻,林红缨看见单薄瘦小的郑义冲她举起一只胳膊,使劲地挥着,她的嘴角禁不住露出一丝凄凉的笑意。汽车在通往武汉的柏油路上奔驰,林红缨打开自己的日记本,翻到其中的几页:有时,我觉得我的人生特别失败。我所得到的,都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得到的,偏偏不属于我。从这点看,我甚至还不如徐晓雯。虽然看起来我要比她幸运得多:出身比她好,长相比她漂亮,家庭比她幸福,干活比她轻松。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比她更幸福。从一开始,爱她的男生就比爱我的多。我们班至少有一半男生暗恋过她。不要说同来的男知青,就是当地的青年农民,喜欢她的也不在少数。连巫队长也给她写过情书。他的情书从部队里寄来,盖着部队特有的红色三角形图章,一封接一封,像子弹一样射向她。虽然她没有回应,可是子弹照样一粒一粒向她射来,显然,每一粒子弹上都包裹着一颗火红色的爱心,就像丘比特的红箭。对一个女孩来说,被这样的子弹射中无疑是幸福的,不管那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爱情。爱她的人也都比爱我的人出色。张敬之和杨柳算是我们这拨知青中最出色的了,我也喜欢过张敬之,只不过我现在不会像过去那样傻傻地喜欢一个人了——那种幼稚的、天真的少女情怀,我已经不会再有了。我本来以为在我身上出了那样的丑事,他们一定会看不起我了,我也早在内心里做好了接受鄙视的心理准备。被一个已婚男人搞大肚子,又生下一个没人认领的私生子(可怜那孩子还没睁眼好好看看这个世界就死了,每次想起我就心碎),这还不够可耻吗?但实际上,他们没有看不起我,反而比过去对我还要友善。尤其是以前从不正眼瞧我的张敬之,竟然在背地里警告知青们:“别人可以看不起她,但咱们知青不能!记着,谁要是把这事往家传——只要在武汉有一个人知道,我就对他不客气。”为了他这几句话,我曾感动得流泪。我宁愿相信他这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或者是男子汉的侠义气概。可徐晓雯说:“他是欣赏你,不是同情你。”这是让我最感欣慰的。遗憾的是,我没有得到过张敬之的爱,她得到了。换在以前,我会疯狂地忌妒她,但现在不了。我甚至毫不隐瞒地告诉徐晓雯我和何茂新发生关系的过程,我把我们的关系归结于性,而不是爱。在她面前,我毫不掩饰自己对男性身体的欲求。这看起来是一种信任,事实上却带有一点恶意的引诱:表面上,我劝她不要轻易向男人交出自己的身体,内心里却不这样想。为什么失身的就该是我一个人?谁又是那条诱惑我偷吃禁果的蛇?是那部《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电影吗?不,这蛇根本就不是别人,它就在我们身体的内部。只要时机成熟,只要有人去唤醒它,它就会教唆我们偷吃禁果。吃过和没有吃过是不一样的。吃之前迷恋的是它的色泽与香气,吃之后想念的则是它的味道。这就是禁果的魔力。以前,我对张敬之的迷恋是纯真的,现在也许不那么纯真了——有几次,我发现他一脸沮丧地从七队回来,就知道他在徐晓雯那里受了气。她这半年一直在教那个哑巴重生写字。这种等待铁树开花的事,也只有她会去做。现在很少见到他们单独在一起了,张敬之每次从她那里回来,脸上都写着失落。放着张敬之这样的人不去好好爱,徐晓雯也许真是疯了。人就是这么贱。有一天我约张敬之一起出去走走,他竟然奇怪地看着我,说:“和你?”他的表情伤害了我。我有些恼怒道:“是啊,和我!不行吗?和我走一起,你觉得丢人是吧?”他咧开那张大嘴,笑起来。“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怕万一徐晓雯知道了,还以为我移情别恋了。”他用那种嬉皮笑脸的臭德性来掩盖对我的轻视。“张敬之,你觉得我们之间还有可能谈一场恋爱吗?”我笑问,语气中满含着讥讽。“当然不可能。”他再次咧开嘴笑:“谁不知道你爱的人是何老师呀。”“徐晓雯没跟你说过吗?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爱他。”我冷冷地道。“哦?她说什么了吗?”他有些莫名其妙。看来徐晓雯什么都没跟他说过,换了我一定会告诉他。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我说:“算了,我改作业去了。”我冲他挥挥手,转身就走了。其实,郑义一会儿要来看我,也幸亏还有郑义,这个苕货,他好像不知道我和别人生过一个私生子,不知道发生在我身上的那些丑事。不管别人怎么看,他每天都会来学校看我一次,给我送些菜园里的菜,他知道我没有种菜。我刚回家,郑义突然从三队跑来,递给我一封信,欣喜地说他爸来信了。“我们回城有希望了。”他说他爸正准备想办法把我们都弄回武汉。“厂里打算招一批下放知青回去。从子弟里招。”“是吗?”我几乎有些不相信,要他把信拿给我看。信上真是这样写的。看完信,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看来郑义之前说的都是真的了。他爸说,三种情形中,不管采用哪一种,他都会想办法把郑义先弄回城。他爸叮嘱他先忍一忍,会尽快把他弄回去——先弄他,再弄我们。就怕老家伙言而无信,弄走自己儿子就不管我们了。我把信还给郑义,说:“只要你爸同意把我弄回去,我就跟你……在一起。”我主动拉起他的手,暗示性地把它们放在我的腰上。“你同意和我好了?”他没听懂我的意思,有些激动地说。唉!这个傻瓜,他什么也不懂。我说:“谁说要跟你好了?”他说的要跟我好,和我说的不是一个意思。我不可能跟他好,跟他好就意味着以后要嫁给他。这是不可能的。我在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丑事,这些丑事迟早都会传回去,他爸爸又怎么会同意他娶我这样一个有辱门楣的女人呢?我推开他,说:“你个苕货,你爸哪会同意你娶我啊!”郑义说:“他要是不同意,我们就去殉情!”我笑了,笑出了眼泪。我说:“你说殉情就殉情啊?谁跟你殉情啊!”郑义委屈地说:“林红缨,你可以那样对何老师,为么事就不能那样对我呢?你明知我这些年一直喜欢你,可你为么事对我这么残酷?”他竟哭起来。我觉得他真的很可怜。一厢情愿的人确实好可怜。我不知道张敬之当初是不是也这么看过我。为什么每个人都要去喜欢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呢?这个世界上,呼唤者与被呼唤者总是很少能相互答应。当然也有少数的例外者,张敬之和徐晓雯算是彼此呼唤对方的人吧?我和何茂新不知道算哪一类。也许我们只是两块磁极不同的磁铁,只是凭着一种本能在相互吸引,一旦彼此离开,就不再有任何感应……她写这篇日记时还没有和李医生“搞上”,还不是人们眼里的一只名副其实的破鞋。那时,知青们也还尊重她,没有看不起她。更没有像今天这样恨她,简直是愤恨——他们就像不认识她一样,对她采取了集体无视。她早就是众叛亲离的人了。她不在乎。但他们的无视还是让她难过——他们是一起来的,她却是独自离去的。除了郑义,没有一个人去送她,没有一个人给她祝福。连郑义也只敢背着人悄悄地送她一程。她不知道被推荐上大学的指标是怎么来的。她以为是郑义找了他的父亲,可郑义说不是。她想想也是,如果真是郑义的父亲帮的忙,要走的就不是她,应该是郑义。管它怎么来的。反正她要走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她把日记撕下来,扯碎,扔出车窗外。看着那些碎纸片在风中飘散,落进平原的泥土里,河沟里,她在心里对自己说:让过去的一切都随风而逝吧!林红缨走后不久,郑义也走了。张敬之彻底绝望了。他们这些留下来的知青仍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一切都没有变化,他们并没有像当初林红缨跟他说的:郑义的爸爸准备把他们这批插队子女都弄回去。暑假学校放假后,张敬之主动申请到七队参加双抢,为的是可以和徐晓雯一起出工。双抢期间,他也住在哑巴重生家。晚上,他和哑巴同睡一个屋,白天,和徐晓雯一起出工。割稻、插秧、脱粒,这些活他早已不陌生。每天,徐晓雯捆谷,他就挑谷;徐晓雯插秧,他就挑秧和递秧;徐晓雯插左边的田,他就插右边的田。他脱粒时,徐晓雯帮他把脱完粒的稻草码成草垛;他在徐晓雯身后用九齿钉耙耙田,徐晓雯就在他身前插秧。每天一起早出晚归,他们的关系又像过去一样亲密起来。这一段时间,徐晓雯停止了对重生的识字辅导,整天和张敬之守在一起。虽然累得直不起腰,可张敬之内心里是充实的,安宁的。既然改变不了,那就认命吧,他甚至想就这样和徐晓雯在农村里待一辈子也好,就这样男耕女织,夫唱妇随,然后生一堆儿女,一起老死在这个平原上。哑巴重生的脸上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忧伤,他全然不知。他的眼里只有徐晓雯。而这一段时间,徐晓雯的眼里也似乎只有他。回城的渴望,被两人相守的幸福冲淡了,那段时间,整天跳跃在张敬之的脑子里的,不再是回城的念头。有时,徐晓雯调侃他,说,你不想回去了?他说,不想了,就和你守在一起,和这个该死的平原一起老死。徐晓雯就笑,说,这平原哪会死啊,只有人才会死。“人死了,变成灰了,这平原还会在,除非地球不在了。”“所以说,我们战胜不过它——我们一来就被它困住了。就像一张庞大的蜘蛛网,黏住了我们的翅膀。”张敬之向周围看了看,然后凑近徐小雯,小声道:“这叫自投罗网。”说完冲徐晓雯做个鬼脸,故意大声说道:“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徐晓雯捂着嘴笑了,也故意大声回应:“翠竹根连根,学友心连心,你我齐携手,扎根新农村!”听徐晓雯念完,张敬之忍不住仰起头来哈哈大笑。徐晓雯收住笑,认真地说:“说真的,我喜欢江汉平原,喜欢这里。我打算一辈子就留在这里。”张敬之无语了。这样的话,徐晓雯说过不止一遍。他知道她说到就会做到,她是这样想的,也一定会这样做。刘雪梅和杨柳谈恋爱后,得到消息的刘雪梅父亲专门从县里赶了回来。与刘雪梅的父亲一起赶回来的还有她在县城工作的姐姐和姐夫。消息是巫书记托人传过去的。巫书记和老刘医生是多年的把兄弟,出于对刘雪梅的负责,他觉得有必要把这件事告诉刘雪梅的父亲。两人一见面,巫书记就说:“那知青伢人是不错,就是出身不太好。伢们的事我不太好多说,也给亲家母(指刘雪梅的母亲,孩子的干爹干妈把对方父母也叫亲家)提过醒,她说合适不合适还是要你做主。所以我就多事,托人给你带了口信。”刘雪梅父亲说:“应该的。我的伢就跟你自己的伢一样。你不带口信给我,我倒要怪你了。”又问,“那伢的家庭都有些么子问题?”巫书记说:“说父亲是什么反动学术权威,在江北农场劳改,劳改前是武汉的一个大学教授。母亲也是在工厂的学校教书的。照说都是有文化的人家,但这年头有文化的人都成了臭老九,孩子的父亲又在劳改。不过,听他讲武汉也没什么亲人了,他妈带着他妹妹去农场下放了,有一个姐姐,也去外地当知青了。这伢下放后就没回过家,头一年还是来我家里吃的团年饭。要是能招进家里当个上门女婿,倒也不错。”巫书记说的上门女婿是指刘雪梅的爸妈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没有儿子的人家,要延续香火,多半会招个女婿上门,女婿要改姓女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随母亲姓。刘雪梅的妈生刘雪梅时遇上难产,幸亏男人是医生,有幸捡回了一条命,却因大出血被切掉了子宫,后来就没有生育了。要是别的女人,多半会请乡里的接生婆接生,恐怕连命都没了。那时期农村生孩子死的女人不少见。如今,刘雪梅的姐姐刘雪兰已经在县城里成家,刘雪兰是停课闹革命前读的卫校,是正经的卫校毕业生,毕业后就分在县人民医院当了护士。男人也是县医院的医生。一家三口都在县医院工作。刘雪梅的爸爸说:“雪梅将来肯定是要招女婿的,这个是必需条件。”又说,“我的一个徒弟,吃公家饭的,医术也不错。我这徒弟家里有五兄弟,招女婿是不成问题。唯一的缺点就是他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左腿有些残疾。我想把他说给雪梅。”巫书记一听,不乐意了。杨柳虽然出身不好,总比一个腿有残疾的强。雪梅这样有模有样,聪明乖巧的女伢子,怎么能嫁个残疾呢?雪梅毕竟是他的干女儿,他是看着她长大的,自认为是她的半个爹。于是改了口风:“要是腿有残疾,雪梅恐怕不会答应。这女伢子我了解,眼界高,个性强,我们两家订的娃娃亲也没用。现在讲究自由恋爱,伢们的婚姻大事,我看还是听他们自己的意思。”“亲家觉得那个知青伢么样呢?”“杨柳住在我家里,一言一行我都看着,是个不错的伢。过一会儿他就要回来,回来你看过就晓得了。长相嘛,当然没说的,刚来时生得白白净净的,很文气。来了这几年,人晒黑了些,也壮实了许多。雪梅喜欢的伢,人样子肯定是不会差的,我主要是担心这伢的家庭情况不好,才想叫你回来做个主。”两个人正说着,刘雪梅姐妹俩一起进来了,后面跟着雪兰的丈夫和杨柳。原来刘雪兰心里着急,早就和丈夫一起去卫生站找刘雪梅了。卫生站里刚刚送来一个吞了农药的女人,刘雪梅正忙着给病人洗肠,一个年轻英俊的小伙子在给她打下手。刘雪梅一边忙碌一边指挥,小伙子操一口武汉腔,刘雪兰不认识,一猜就是那个知青伢。刘雪梅抬头看见姐姐姐夫,眼睛一亮,口里喊道:“你们来得正好,快来帮忙。”两个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护士,二话不说就加入抢救。忙了半个小时,吞农药的女人总算转危为安。给病人洗完肠,输上液,刘雪梅这才想起向姐姐姐夫介绍杨柳。介绍完又奇怪,不年不节的,姐姐和姐夫怎么双双回家了?“你们怎么有时间回来?”刘雪兰不理她,转头对着杨柳,问:“你叫杨柳?是杨树的杨柳树的柳吗?”杨柳不自然地点点头。刘雪兰目光犀利地看着他,说:“我们是回来‘看人’的,一会儿见到我爸爸,你可要小心一点,别让他挑出你的毛病。”她说“看人”,指的是看杨柳。在江汉平原,男女双方定亲前,一方的家人到另一方相人,叫看人。刘雪梅说:“爸也回来了?”刘雪兰点头。刘雪梅对杨柳说:“你去喊李医生来值班,就说我爸他们回来了。”杨柳奉命去叫李医生后,三个人放心地聊起来。刘雪兰夫妇问清了杨柳的一些情况,又目睹了刚才杨柳的表现,于是一致决定支持刘雪梅。刘雪兰说起父亲的徒弟和父亲的打算,刘雪梅顿时气得大叫:“想叫我听他的,他做梦!”刘雪梅的姐夫说:“我看杨柳这人不错,比那个跛脚强。”刘雪梅说:“别说是个跛脚,是个好人我也看不上。我认识他是哪个?我只和杨柳好,哪个都别想把我和他拆开。”刘雪兰说:“在这件事上,我和你姐夫决定支持你。”刘雪梅这才气消了许多。四个人一起出现在刘雪梅父亲面前,把刘雪梅的父亲惊了一跳。刘雪梅的父亲认真打量了几眼杨柳,也觉得这个知青伢不错。接下来要解决的问题是杨柳必须同意上门招女婿。刘雪梅的父亲和杨柳进行了一场单独的谈话,当说到招女婿要改姓时,杨柳拒绝了。他不能理解这荒唐的习俗。他说:“将来有了孩子,孩子可以随雪梅姓。但我不能改姓。”他想起他那饱读诗书的父亲,他可从来没跟他说过这样的习俗。他父亲无论身份怎么不堪,他并没有怨恨过他。他深知,人可以选择后天的种种,但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当然,他现在也可以选择改姓,但他不会这样做。为了一段婚姻就改姓,这算不算数典忘祖?“可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这样。”刘雪梅的父亲说。是规矩就必须遵守吗?可这样的规矩太怪异。杨柳不能接受,他也无法遵守平原上这些陈规陋习。与其说这是一场谈话,还不如说是谈判。谈话或者谈判没有进行下去,这是刘雪梅没有想到的。她以为杨柳是爱她的,他会答应她的一切条件。“你爱我吗?”“爱。”“是真爱吗?”“是的。”“你会为我留下来吗?一直留在这里,永远不离开我?”“会。”这样的对话,他们之间有过很多次。刘雪梅唯独没有问过“你会为了我改姓吗”这样的问题,这个约定俗成的问题,她以为是不用问的。此事因为刘雪梅父亲坚决反对,他们不得不暂时分手了一段时间。但刘雪梅不想失去杨柳。杨柳不在她身边的日子,她比死还难过。她决定反抗。她是在平原上长大的,她深知这里的文化与习俗。她又是学医的,更知道比这习俗更强大的力量是什么。她必须铤而走险,将事情变为不可更改。是的,下乡女知青林红缨能,她为什么不能?但是,她的大胆计划还没来得及实施,悲剧就发生了:杨柳失去了一条腿。这一年秋收前,杨柳当上了队里的拖拉机手。这台拖拉机是队里新买的,正宗的东方红。让杨柳当拖拉机手的决定是经队委会认真研究后做出的。作为大队的支部书记,又是七队的社员,巫书记参加了会议。“开拖拉机得选个有文化点的,学得快。最重要的是,会开还要会修。”巫书记提议由杨柳来开拖拉机。这个提议全队都同意。就算巫书记不提,社员们第一个想到的也是杨柳。因为只有杨柳懂得拖拉机的保养和维修。拖拉机上的那些零配件,全队只有杨柳最熟悉。谁也搞不清这个城里来的知青伢,是什么时候学会了修理拖拉机。只有巫书记知道,杨柳学会这些本事,全凭儿子巫志恒留在家里的那两本书。那是两本关于拖拉机的构造与维护方面的书,是巫志恒当兵前在地区书店里买的。他当兵走后,这两本书就留在了家中,成了杨柳每天晚上睡觉前钻研的读物。知青点解散后,杨柳住进了巫志恒以前住过的房间里。他把巫志恒留在家中的几本有限的书都看完后,才在无聊中抓起了那两本《拖拉机的养护与维修》。看着看着,杨柳发现了乐趣。到后来,就再也放不下了。每天晚上一吃完饭,他就钻到房间里,点上一根蜡烛开始琢磨——他不敢点煤油灯,煤油贵,巫家的煤油指标也有限,他不好意思占用。蜡烛是他自己花钱从大队代销店里买的,有时一晚上能耗掉两三根。就这样,他把拖拉机身上的每一个零件的位置和功用都摸了个透。以前,队里有一台旧拖拉机,每次拖拉机坏了,都是巫志恒亲自修。巫志恒参军走后,拖拉机遇上问题,就得去公社农机站请师傅来修。有一天,社员们发现队里坏掉的拖拉机,竟然被沉默寡言的杨柳修好了。大家这才发现这个知青伢儿是个人物。从此,队里的拖拉机再遇上问题,就交给杨柳了。杨柳每次都能让它重新工作起来。有了理论和实践的有机结合,杨柳成了一名无师自通的拖拉机高手。当新买的拖拉机被开回队里时,每个人都觉得再没有谁比杨柳更适合驾驶它。秋收将至,正是需要拖拉机发挥效用的时候。由巫书记提议,社员们推举,经队委会简单讨论,杨柳就正式当上了这台新东方红的驾驶员。坐在拖拉机上的杨柳,一下显出了他的英俊和风采。每当这台拖拉机从刘雪梅的家门口经过,或者从她上班的卫生站前面经过,她都觉得心如刀割。她几次冲动得想追出去对杨柳喊:“杨柳,我们和好吧,不改姓就不改姓!”是啊,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她嫁给他和他嫁给她又有什么区别呢?改不改姓又有什么关系呢?可她最终还是没有勇气追出去。刘雪梅瘦了,憔悴了。对此最高兴的是巫志恒的两个妹妹巫大玲和巫小玲。巫大玲已经长成一个十五岁的少女。在她看来,刘雪梅本来是和自己的哥哥订了娃娃亲的,却见异思迁地喜欢上了“别人”。这个“别人”还不是别的什么人,正是她心中最看重的那个知青哥哥杨柳。杨柳住进巫家,巫大玲已不知不觉中在他的眼皮下长大,长成了一个青春期的少女。巫大玲喜欢他,但从来不敢让任何人看出来——十五岁的女孩子最懂得掩藏这种秘密。她们可以把它尘封在心里,永远不对他人开启,就像它从来就没有存在过。刘雪梅的介入,早就叫巫大玲内心厌恨。无奈,她不能阻止这种“介入”。谁让她才十五岁呢?十五岁的她,是没有资格去公开喜欢一个异性的。而十二岁的巫小玲,对刘雪梅的厌恶则出于一种不平:明明和自己的哥哥订了娃娃亲,却不守信用,又和别人好上了。分手后,刘雪梅再也不好意思上巫家去找杨柳了。那天晚上,刘雪梅实在忍无可忍,鼓起勇气来到杨柳的窗前。她伸出手指,想像过去那样敲几下杨柳的窗子,却又没有勇气。刘雪梅抬起头望向天空,月色是如此明亮。月亮又大又圆,宛如一面发光的铜镜,静静地照着她忧郁的脸。几颗稀疏的星星默默地向着她,偶尔眨一下眼睛,就像在嘲笑她的懦弱和无能。她一个人在离巫家不远的一道田埂上坐下来,内心里充满了说不出的惆怅与孤单。面朝着杨柳房间的窗子,她一个人在田埂上坐了很久。那间窗子紧紧地关闭着,就像杨柳向她关闭的内心。秋风习习,寒意瑟瑟,她终于感到心灰意冷。突然,杨柳房间的窗子亮了。刘雪梅的心跳加快起来。她从田埂上迅速站起,伸长脖子,久久地凝视着那扇亮起来的窗子。刘雪梅的心陡然就变得敞亮起来,她告诉自己:去找他!她迈开脚步,向杨柳的窗前走去。轻咳一声后,她伸出手指,开始像过去一样敲击他的窗子。里面静了一会儿,窗子打开了,露出杨柳那张俊朗的脸。“有事?”杨柳问。她小声恳求:“我们能不能聊聊?今晚的月光很好,我们一起去走走好吗?”杨柳显出为难的表情:“太晚了,明天要割秋晚(晚稻)。”刘雪梅的眼泪掉下来,她哽咽道:“杨柳,我不想和你分手。这些天,我的心比针扎还难受。”杨柳心软了。他说:“可是我们不合适。”刘雪梅说:“你出来好吗?我有话要跟你说。求求你!”杨柳点头,出了门。两个人迎着月光在夜色下走。明亮的月光下,能看得清不远处的篱笆,篱笆上的插柳(一种野生的扶桑,又叫木槿花)已开始发黄,枝头上仍结着零零星星的几朵花苞,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可怜的暗紫色。月光洒在泥地上,宛如凝结着一层白霜。刘雪梅就站在这层白霜上,静静地看着他,她的眼眸如星,雪白的肌肤闪闪发亮,一双美丽的长辫子在月光下散发出漆黑的光芒。杨柳有些茫然,弄不清自己该不该像过去一样抱住她。他们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互相打量着。然后,刘雪梅走向了他。两个人面对着面,沉默着,谁也没有开口。突然刘雪梅伸手抱住了他。他握住她的两只手,在她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她的手指冰冷,带着田野上秋露的寒凉。他怜惜地握着它,把暖意像电流一样传到她的指尖。这一幕都落在窗子后面一双悲伤的眼睛里。这一夜,巫大玲用枕巾蒙住脸哭了很久。杨柳是第二天出的事。当时已近收工时分。前一夜的失眠,加上一整天的辛劳,收工时杨柳只觉得头晕眼花。回家前,他将拖拉机熄了火,停在路边上。他坐在一棵桑树下,想抽颗烟醒醒神——和刘雪梅分手后,他学会了像当地的老农一样,抽起了这种自卷的叶子烟。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片纸,再掏出一点烟丝,卷好,用舌头舔湿,粘好后吸起来。这种叶子烟虽然辛辣,但抽到嘴里,有一股植物的甜味。队里许多抽烟的人家,都喜欢在门前屋后种上几棵。那烟叶长在地里,叶片又大又厚,绿绿的,油油的,把它晒干了,切碎,就是这种抽起来很香的烟丝。杨柳抽着烟,回想着昨夜和刘雪梅的谈话。几个放学的孩子是什么时候经过他身边的,他一点也不知道。等他反应过来时,只见一个孩子正吊着双腿,双手死死地揪着他的拖拉机尾箱,嘴里发出惊恐的尖叫。一群孩子在后面推着,拖拉机正在加速前进,迅速往路坡下的水塘里滑去。那孩子终于坚持不住,松开了手,一屁股滚进路边的草丛里。几个闯祸的孩子吓傻了,大张着嘴,愣在斜坡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杨柳狂奔着向拖拉机追去,就在拖拉机将要冲进水塘的那一刻,他突然看到一个小女孩正蹲在水塘边洗脚。显然,她也看到了飞速冲下来的拖拉机。也许是被吓傻了,她竟然一动不动,不知道躲开。眼见着就要撞到那女孩,杨柳飞速跃起,跳进了水塘——跳进水塘的那一刻,他一把推开了那孩子。拖拉机一头栽进水塘里。在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前,杨柳已经明白自己的左腿被拖拉机的机头砸断了。水塘里的水很浅,水里零星地生着几株水芋头,几根发黄的芦苇,几根正在干枯的荷梗。为了不让身子沉进水里,杨柳死死地抓着拖拉机头,机头像一个红色的大头怪物,牢牢地把他的左腿压在水底下。血很快从水面上漾开。那孩子从水里爬起,终于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救命啊!快救救杨柳哥哥啊!”坡上闯祸的几个孩子也一起喊叫起来。正准备收工的人们飞快赶过来,将杨柳从水里抬起来——他的左腿已经成了一条血腿,像一根血棍子一样拖在他的身子下。另一辆拖拉机赶来,人们把杨柳抬进拖斗内,迅速送往清水河公社。在公社医院进行简单的包扎后,杨柳又被一辆大解放连夜送到了A县人民医院。一个月后,当杨柳从A县人民医院走出来时,他已经失去了一条腿。代替他的左腿行走的,是一条一米多高的梨木拐杖。杨柳的腿因为伤势过重,整个膝盖骨都已粉碎,腿部的肌肉已被拖拉机头砸得面目全非,他的左腿从膝盖以下被截去了。当了不到一个月拖拉机手的杨柳,就这样远离了他心爱的拖拉机,成了一个依靠拐杖行走的残疾人。杨柳受伤后,受到打击最大的是刘雪梅。杨柳的手术是刘雪梅的父亲亲自做的,这个县级水平的外科医生在女儿的哭求下,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还是没能保住杨柳的左腿。杨柳住院的一个多月里,刘雪兰代替妹妹守护在杨柳的病床前。她对妹妹既同情,又爱莫能助。刘雪梅已经悲伤得失去了理智。她哭红了眼,哭肿了眼,硬是把一只眼睛哭伤了——这只眼睛在一个月里视力从一点五降到了零点七。出院后,杨柳和刘雪梅彻底分手了。无论刘雪梅怎么恳求,杨柳都不再回应。实际上,刘雪梅的反抗是无力的,只能是出于良心的安宁做出的姿态。此前,她曾以跛脚为由,拒绝父亲的徒弟,现在,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来让父亲接受失去了一条腿的杨柳。她不仅说服不了她的父亲,连自己她都说服不了。回去的时候,刘雪梅一身缟素,脸色苍白,脸上透着一股寒冷的孀妇气息。杨柳出院那天,知青们一起到县医院来接他。杨柳一眼就看到徐晓雯站在接他的人群里。她和来接他的十几名知青,还有几名大队干部们一起站在病房的一侧。这是他受伤后第一次看见她。徐晓雯的眼神落在他那条空了的裤管上,那眼神令他心悸。看得出来,她看他的眼神不是可怜,也不是同情。那是痛。是的,他看出来了,她为他感到伤痛。除了痛,她的脸色是忧伤的。她如此忧伤是为他感到难过吗?杨柳这一刻不愿意多想。一条腿没了,人生还要继续。这是他的命。他受不了的是他的母亲——他的受伤,给他母亲的打击太大了。当他母亲得到消息从江北农场感到他的病房中,掀开他盖住的被子时,巨大的悲痛和震惊使她当场颓坐在地上。他试图去拉她,可他被他的病腿困住了,他突然出现了一种幻觉,感觉到他的左腿还在,并感觉到小腿的胫骨处发出一阵剧痛,这痛连着他的脚趾,那脚趾也在猛烈抽痛——他痛昏过去了。他醒来时,母亲正坐在他的床边漠然地看着他。是的,那目光是漠然的,就像不认识他,就像他不是她的儿子。他喊她妈。她没有回应,只是淡然地注视着他,然后,他看见眼泪从他母亲的眼里滴落下来,只是滴落,像雨水一样滴落,而母亲的脸上并没有沾上泪迹。杨柳再次喊她。她仍然没有回应,但这一次她把头抬起来,向着屋顶的天花板,说,我的儿子没了,我那个好好的儿子没了,我那个健康的儿子没了。然后她把目光投到他那空了的地方,说,你真的是我的儿子吗?你真的是杨柳吗?杨柳闭上眼睛,发出了痛苦的抽泣。他呜咽着说:“妈,对不起,我把你的儿子弄没了。”“是的,他没了。”母亲说完这句话就再没有出声。但他从母亲的眼里看到了她内心的绝望,那巨大的绝望,那属于一个母亲的无以复加的疼痛——比她自己失去一条腿还要疼痛的痛。他父亲被送去劳改时,他也没有从母亲眼里看到这种绝望。他喃喃地说:“没了就没了吧,答应我,就当你没这个儿子,好吗?”他母亲点点头,再没有掉一滴眼泪。母亲的头发就是这一夜间突然白掉的,她的脸也垮塌了。也是从这一天开始,杨柳落下了一个病:幻肢痛。日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想起他的母亲,他的脑子里就会出现幻肢:那条失去的左腿还在,他的左脚也在,只是疼,无以复加的疼。他下意识地去迈动它,但它没有听从他的意志。那里是空的,只有一只空荡荡的裤管。母亲回去后,给他办好了病退回城的手续。可他不准备回去了,不能把一个好好的儿子,一个完整的儿子,一个健康的儿子带回去交给他的母亲,他回去干什么呢?他已经把一条腿留在了这里,留给了这个平原,他要把他整个地留在这里,留给这个平原。就让母亲失去他整个的儿子吧。他母亲走的那天,他没有去送。不是他不能走,借着那条拐杖,他已经能走了。他只是不想看见他的母亲回头。不想看见一个满头白发的母亲回头时的绝望。那天,徐晓雯对他说:“你不能这么伤害你的母亲,你应该跟她回去。”他凄凉地笑笑,对她说:“没了腿,还回去干什么呢?你觉得把一个残缺的儿子还给他的母亲是公平的吗?”她震惊地看着他,沉默了。他母亲临走前,特意把他托付给了大队的巫书记。“杨柳,就交给你们了。”巫书记说:“您放心。杨柳这次是舍己救人,县知青办已通报表扬。我会照顾好您儿子,不会让他受苦的!”母亲走了,没有回头。她的白发在深秋的风里颤抖,她没有让她的儿子看到她的哭泣。她把哭泣留给了风,留给了离她越来越远的平原。就像秋桐把落叶还给了大地。出院后,杨柳离开生产队,到大队小学当了一名老师。他又住进了他以前住过的知青点,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不同的是,他少了一条腿。但是,多了一条拐杖。这一年冬天,张敬之也走了。他如愿以偿地离开了江汉平原,成了西南边陲的一名空军士兵。走前,张敬之恋恋不舍地与徐晓雯在星光大队的小河边坐了一整夜。小河的旁边,是一大片麦田。毛茸茸的嫩绿的麦苗,刚刚从地里冒出来,那青翠的颜色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春天。只是初冬的寒露裹着夜的湿凉,落在人的皮肤上,分明是冬季的凛冽。露水悄悄地落在麦苗的叶尖上,夜晚的空气中散发着一阵阵潮湿而苦涩的清香。寒露已过,霜降在即,立冬后就是小雪了。等到大雪落下,这些青青的麦苗就会被积雪埋住,及至来年立春时,这些麦苗就会从积雪里重新露出来,经历了一季严寒的麦苗,会有着更强健的生命力。它们在春日里拔节,就像野韭菜一样茁壮生长,迎风荡漾,很快就会抽穗,开花,结出青色的麦粒,麦芒迎着阳光闪闪发亮,当它们由青变黄,新麦就熟了。这些植物的秘密,他们如今已了如指掌。这是知青点解散后徐晓雯头一次在野外与张敬之单独相处,而且是相守了一整夜。这一夜,徐晓雯隐隐有种预感,她会失去张敬之。以何种方式失去,她不得而知,但她肯定会失去他。张敬之这一走,也许将是他们的永别。张敬之对她是缠绵的,不舍的。两个刚刚进入热恋,一个刚下了决心要和另一个在平原上厮守一生的人,决心很快就被一纸入伍通知消解了。对此,徐晓雯并无怨艾。她从来就没有指望张敬之真的能像他承诺的一样,和她一起守在平原上过一生——她太了解他,他就像一只最终要飞走的鸟,他的天空不在这里。张敬之信誓旦旦地向她发下了毒誓:“‘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我若离开你,老天就让我死在战场上。”徐晓雯捂住了他的嘴,说:“我们国家现在是和平年代,哪里有战场?你不要乱说。”“那可不一定。说不定哪天就爆发战争了。当初,珍宝岛战争也是突然发生的。我们国家现在抗美援越,搞不好哪天我就开着战斗机,飞到了越南上空与美国鬼子打起来了。要是我背叛你,就让老美一枪把我打下来。”张敬之是一名空军兵。当他得知自己成为一名空军时,他激动和兴奋得已经顾不上他的爱情。电影里的那些情形太让他向往了,他太期待开战斗机了!“不是每个空军兵都可以开上战斗机的。”徐晓雯说。“我将来肯定是要开战斗机的。你想,当一名空军,不开战斗机还有什么意思?”张敬之仰起头看着夜空,无限向往地说。此刻,徐晓雯没有兴趣和他争辩。她的内心沉浸在离别的伤感里,张敬之这一走,真的还能回到她身边吗?他们之间真的还有未来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只能是他们之间一种美好的愿望罢了。她想起林红缨和何老师的爱情,可以经历生死,却不能经历两性间的诱惑。林红缨把自己和何老师的关系定义为“性”,她是不相信的。没有爱哪有性?两个年龄和身份都悬殊的男女,为什么会在一夜之间产生那么热烈的性?为什么她和张敬之相爱这么久,他们之间都没有产生性?是他们之间的爱还不够深,深到产生性的程度?徐晓雯在心里默默地问着自己。夜越来越深,寒意越来越重。徐晓雯想起他们初来的那个夜晚,也有这样满天灿烂的星斗,但那晚的夜是黏稠的,溽热的。而此刻是稀薄的,寒凉的。清冷的星光从夜空倾泻下来,烛照着他们的眼睛。徐晓雯说:“你想不想听林红缨和何茂新的故事?”张敬之奇怪地问:“他们的故事不是人人都知道的那些吗?”徐晓雯说:“人人都知道的就不是故事本身。你想不想听?”张敬之说:“你讲吧,我听着。”她把林红缨讲给她的那些事复述了一遍,那些鲜为人知的过程,包括那些令她感到羞涩的细节。她说:“你知道一部叫《一江春水向东流》的电影吗?解放前拍的,是部禁片,据说也是电影中的经典。”张敬之说:“小时候听大人说过,后来被禁了,是毒草?”“我也没有看过。我羡慕林红缨看过这样的好电影。”在徐晓雯的想象里,这一定是一部关于爱情的电影,一部让人感动得心碎的电影。她确信是有了这样一部电影,才会有林红缨和何老师的爱情,尽管林红缨把它定义为“性”。她想起林红缨对她的嘱咐:“晓雯你记住,不到迫不得已的时候,千万不能走到这一步。不管你有多么爱他,你都不能把自己的身体交给他,除非那个人是你的丈夫。你记住了吗?”她问自己:现在算不算迫不得已的时候呢?张敬之被她的讲述震惊着,感动着,也被某种未知的情愫激荡着。坐在小河边的麦地里,在彼此深情的对望中,张敬之的手开始颤抖。经过内心剧烈的搏斗,他第一次把手放在徐晓雯的胸口。徐晓雯的身体在颤抖。她的心也在颤抖。她心里充斥着离别的忧伤和对未来的迷茫,在张敬之的抚摸下,她的眼睛湿了。仰望着稠密的星光,徐晓雯用清晰的口吻问:“张敬之,如果今夜我把自己的身子交给你,你敢不敢要?”张敬之愣住了。这一刻,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停住了,血液凝固了。他看着徐晓雯,她也一脸庄严地看着他。隔着朦胧的夜色,他依然看出她脸上的肃穆。面对如此郑重的提问,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是的,从明天起,他就要离开她,成为一名军人了,军人将有怎样的使命和约束,他心中十分清楚。这无疑是对他的一次残酷考验:对爱情的考验,也是对前途的考验。然而,这对她不是一个更严酷的考验吗?他的前途难道比她的贞洁更重要?张敬之伸出手,在灿烂的星光下解开了徐晓雯的衣扣。随后,他脱下了自己的衣服,把它们仔细地铺在田野上,铺在青青的麦苗上。麦苗松软。徐晓雯轻轻地躺下。张敬之俯身凝视着她,她的脸色是那样凝重,神情是那么庄严,躯体是那样圣洁。暗流涌来,终于惊涛拍岸。他颤抖着把手探向她的海底,终于把自己整个地沉进去,沉入到海的深处。爱的极处是心痛。张敬之怀着无比的心痛,接受了他心爱的女孩。这一年,他们都刚满二十岁。徐晓雯比他大一个月,张敬之清楚地记得,这一天是1973年11月15日,是他入伍的前一天。他们下乡插队刚好三年半。他们不知道,重生是唯一的知情者。有一天,这个叫重生的无声者,将替他们把这一切都写下来,写进一部叫《平原纪事》的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