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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过河

时间:2024-11-07 08:57: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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顺哥及时为厂子取名“大顺服装厂”。也不用工商登记,上门去登记,门里的人对“个体”注册得“从唯上”,而上边的上边一路上去都还没有摸到石头呢。但顺哥不用操那份心,他就是一块被摸的石头,不用自己摸,只需顺着生存发展和经营运行的客观指引,先办厂,再为厂子取名,既有得生意做又方便做生意就好。当然,有了厂名,不用下文,不用号召和动员,厂里的跛子们都会自觉地叫他周厂长。

这天早晨,顺哥麻利地穿衣下床,打开后门出去,摆好站姿取出工具,刚刚开闸泄洪,仓库房里传来叶春梅一如既往的叫喊:周厂长——电话!

顺哥匆忙了事,转身穿过卧房,歪进仓库抓起话筒。电话是秋收打来的,问老公在搞么事?顺哥说屙尿。又问屙完了?顺哥笑:没屙完咋接电话?然后说正事。秋收说:新款罩杯胸罩的市场打开了,生意一天比一天好,初步估计产量少说得增加三倍。顺哥说:恐怕有难度,干部服马上开工。秋收说:可是无论如何得保证罩杯胸罩的市场供应呀?顺哥不语,电话里就沉默了:两个生意已成为一个尖锐的问题,一时隔在两人之间。迟疑之后秋收先问:没了?顺哥赶紧嘿嘿一笑:小家伙么样?秋收说:会动了。顺哥喊:给老子保护好啊!秋收问:寒假么办?顺哥忽然想起秋收挺着大肚子“放寒假”的事儿,只说:车到山前自有路嘛。

顺哥挂了电话正要走开,叶春梅连忙叫住顺哥,用下巴指指他的裤裆:动物门未关咧。顺哥低头一看,裆口敞豁着,就扑哧地笑:你他妈的真邪气,老是盯着我的这个问题。叶春梅倒是理直气壮:你是——厂长,得维护形象呀!

顺哥去厂内“闲人莫入”的设计室看望万师傅,进来时,万师傅脖上搭一根皮尺,正扶着老花镜端详挂在墙面的干部服版样。这是一件银灰色华达呢面料的上装,尽管仅以手工走线连合,但已然呈现平肩窄腰、挺括端正的款形。顺哥很是惊讶地招呼:这么快呀,万师傅!万师傅不以为意,踮起脚揪下版样领口的一个线头,说:把外衣脱了试试吧。顺哥立马照办。待银灰色干部服一上身,身躯陡然板直,显出有棱有角的精神。顺哥勾头看看摸摸,叹道:怎么这么合身呢?万师傅说:照你的身材做的。顺哥问:您都没有为我量身呀?万师傅淡然而笑:跟你做胸罩一样,做得多了。一面扳过顺哥的身子,拉扯版样下摆,检查背部的服帖情况。突然,顺哥问:这件版样的面料哪里来的?万师傅说:是首诚厂的,厂长怕我耽搁,干脆让我把打样的料子也带来。顺哥感谢首诚厂长,称赞面料颜色蛮好看的。万师傅这时便得意,说那是,周总理当年去万隆开会,身上的中山服就是这个颜色。

然后顺哥跟万师傅讨论批量生产问题。万师傅的方案是按大、中、小三个号做“标码”产品,顺哥希望在各“标码”的基础上加一款“副码”,“副码”跟“标码”长短一样,但比“标码”肥大一些。万师傅说,干部服不一定都是干部穿的。顺哥笑而不辩,只说您郎就辛苦辛苦,帮我多打一套样子吧。

从设计室出来,顺哥往廊道颠,转头观望暂时空置的车间,只见一排排缝纫机蓄势待发,已然听到一片嗒嗒嗒的蛙鸣。快到门口,碰上大扛着黑色布卷进来,心头不由咯噔,连忙招呼站住。大停下,布卷仍扛在肩上。顺哥疾颠几步,上前揪着布头细看,顿时叫喊:谁让您郎买的?大转过身,奇怪地看着顺哥:不是你让买的吗?顺哥恶道:怎么不问问布料的颜色?大说:这颜色怎么了?顺哥哭起脸来叹息:哎哟,黑不溜秋,像是做“装老服”(老死者穿的寿衣)的!大的眼珠直了,把肩上的布卷扑通一声扔到地上,羞愤地嚷道:我还死不了呢,我要你做“装老服”啊!掉头便走。顺哥原地呆怔许久,一屁股坐到布卷上,双手捧住耷落的脑袋。

什么时候,有人唤:大顺——大顺!又是他妈的一个不知道喊“厂长”的婆娘!顺哥抬头,竟是麻大嫂的一脸麻子罩在面前,不由一怔,心想你怎么也跑到这里来叫“大顺”?麻大嫂笑着,又唤一声大顺,顺哥忿道:去去,我八百年不接零活了!麻大嫂依旧笑:不,我是作为半个残废在厂里上班咧。顺哥这才正一正身子。麻大嫂说:我舅舅在区百货公司当主任,我帮周叔把布料送去换过来吧。顺哥一听这话,眼里立时有了光,伸出手,让麻大嫂拉他起来,麻大嫂一把扯起顺哥,顺哥且不放开她的手,说:大嫂,这事办成了,我给你记五天的工钱。麻大嫂嘻嘻地笑,觉得顺哥的手好温暖,也不急着抽开,单问:换什么颜色?顺哥说:银灰!

2

可是,贴在墙壁上的周总理画像早已漫漶,他老人家深刻的微笑以及笔挺的身材能否让银灰色干部服迅速打开市场——还是一个押着的宝。

大顺服装厂的第一批干部服装箱后,顺哥吆喝工人们搬上北京130,派麻大嫂协助司机邱赖子,开始往各地销售点送货。邱赖子驾车东行,凡江宜公路串着的集镇和县城一处不漏,直至省会江城。但一路下来,没有一家商场(百货公司)、批发部和服装店愿意付钱接货,都说干部服多的是。五天后,北京130载着原封未动的干部服回到了大顺服装厂的场子上。顺哥急得不行,绕着北京130一圈一圈地旋磨,工人们纷纷站到车间走道上朝这边望,无不为他歪歪颠颠的身影感到心疼。麻大嫂忍不住,上前抱住顺哥,喊:厂长歇会儿再转,要不我再去找我舅舅,让五星百货公司进货?顺哥斜着高大的身子,嗤道:一家商店进货管个屁用!就掀开麻大嫂,继续一歪一颠地旋转。后来,顺哥突然打住,直着眼,向麻大嫂和邱赖子下令:你们,沿路再跑一趟,把货赊给别人,留个收条,让别人把干部服挂出来就行了,卖不出去都算我们的。麻大嫂和邱赖子赶紧上车,跟顺哥挥手再见。

这回的效果似乎不错,一车干部服一件不剩地赊出去了。

可是,十天之后,顺哥乘坐北京130巡回看市场,发现本厂的干部服全都好端端地挂在店里,总共卖出一套,还是卖给一个死去的老干部“装老”用的!

看市场的最后一站是江城,看完了,顺哥不敢去蔡家巷1号见秋收,仓皇返回乡下。那天,太阳无动于衷,傻乎乎照在大顺服装厂的上空,车间里仍是嗒嗒嗒地轰鸣,一箱接一箱的干部服正在运往仓库。顺哥歪在场子中央,心里犹如一万只猫爪乱抓。好几次,他仰起脖子,嘴唇嚅动,似要喊一嗓子,终于没有喊出声。后来,他出了厂院,一个人去湾子北面的西流河边吹寒风,抽烟,看河水瑟瑟西流。邱赖子以为顺哥的不幸都是自己驾驶北京130奔跑的结果,乌着脸跟随其后,远远地站在堤岸上。忽然,邱赖子看见顺哥在寒风中点不着烟,赶紧冲下坡,划燃火柴,捧了火苗送上;顺哥也不看一眼邱赖子,叼着烟点燃,长长地吁出一道烟气,只说:不关你的事,回去吧,让我静一会儿。邱赖子掉头后,顺哥独自临水而坐,烟雾不时在眼前冒起,瞬刻消失在清冷的河面。

什么时候,身后有人咳嗽一声:哎,想过河呀?

顺哥扭过头去,是马良臣来了,以为他无聊。

但马良臣眼珠贼亮地提示:为什么电影明星的衣服总能流行?

顺哥听出一点意思,依然懒得理会。

马良臣说:可惜你的干部服没有明星帮你过河。

顺哥冷笑:还有比周总理更大的明星?

马良臣说:死了的人对干部们不顶用。

倏然,顺哥感到眼前闪过一道光,陡然活过来似的腾身而起,笑道:哎哟,还是你个小狗日的当干部当出了经验啊!

马良臣也不计较顺哥嘴上不干净,望着顺哥呵呵地笑:周厂长,我这可是落实“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的具体行动咧!顺哥说:是啊是啊,多谢马区长一句话点醒梦中人!马良臣又道:今后还是那句话——用得着我的,尽管开口。顺哥也应和:好嘛,我们也会为你争光的。两人越发高兴。上河堤时,顺哥突然问:你怎么知道干部服上市不顺?马良臣说:碰上的,我来还是为那张表的事,从书记建议你把简历中“在乡下种西瓜”那段拿掉,以免有人重提当年的地雷案,回去改改吧。顺哥心想,“活着”的干部们真是无微不至啊!

次日早晨,顺哥的目标像太阳冉冉升起。他来到卧房隔壁的仓库,挑了五套袋装的干部服拿着,吩咐邱赖子驾驶北京130送他去五星街。到达街上,先上邮政所,给北京洪(副)主席寄出两套女装(顺哥结合万师傅的版样,参照西装,亲自开发了小翻领的女式干部服)。接着,来到区政府的院子门口,拎起剩下的三套干部服下车,径直往院里颠。马良臣副区长按照电话约定,早已在院子里晃动,见了顺哥佯装不察。顺哥故意高声喊:马区长,带我去向书记汇报吧。

马良臣领顺哥来到书记办公室。书记是个肿眼的笑和尚,笑眯眯欢迎顺哥,眼睛凸得像两个电灯泡。顺哥晓得今天应该有点跟“上边”打过交道的豪迈,就把三套干部服递给马良臣,反客为主地抬手请书记同他一起入座,一边说书记忙,我抓紧汇报四项工作:第一、我遵照省委冯书记和县领导的指示建成了服装厂,目前已正式生产,请书记放心;第二、这个服装厂专门生产高档干部服,银灰色面料,跟当年周总理会见外宾穿的服装颜色一样,我给北京洪主席寄了两套,感谢主席对我的厚爱;第三、我想把本厂的干部服命名为五星牌,因为厂子在五星区,这个得请区领导定夺;第四、还是荷叶牌洗衣机的事,我打算送到县城去打八折消化,又不敢大张旗鼓,希望区领导给县里各科局的头头打个招呼,让我们把优惠给到干部们,也算是五星区对上边的一点特别贡献。书记听了,觉得顺哥的汇报全是站在党的立场上,连说好嘛好嘛,做干部服很好,给洪主席寄干部服很好,县里各科局的电话我来打,你们派人跟进。但眯上松软的眼皮顿了一下:关于品牌名嘛,我看还是由从书记和薄县长去定吧,五星区只是汉江县的一个区呢。至此,顺哥起身告辞,指指马良臣放在旁边椅子上的三个袋子,对书记说:这是几件干部服样品,请书记、区长和良臣同志试穿一下。书记说那怎么行,顺哥说书记不支持我的工作呀?书记说那就按价付钱,顺哥说书记穿着干部服就是帮我们呢!

两天后,马良臣副区长穿一身银灰色干部服,骑车来到大顺服装厂,把一张写有县里各科局头头名字的纸条交给顺哥,说上面的人书记已电话联系过,都很高兴的。顺哥甚是喜悦,称赞马良臣穿上干部服蛮像又升了一级。马良臣临走前,提出买一套跟他身上型号相同的干部服,顺哥说你要买我就不卖。马良臣说:不是我买,是区里的炊事员老张。顺哥便笑:他买个什么?马良臣说:人家的儿子在西安读大学,想去看儿子呢。这样,大顺服装厂的银灰色干部服在卖出一套给死去的老干部“装老”之后,又卖了一套,虽然不是卖给干部,却是卖给活人穿的。

马良臣一走,顺哥歪到厂院中央,朝老厂新厂的车间扯起嗓子吆喝:男的全部出来!于是跛和不跛的男子纷纷到了场上,由邱赖子招呼到新厂西端去,打开一扇门,开始把隐藏已久的荷叶洗衣机搬上北京130。顺哥回到仓库,吩咐叶春梅抱两箱干部服送上车,顺便通知麻大嫂到车子那边候着,自己在仓库另外挑出四套干部服,装入一只大塑料袋。车装完了,顺哥过来请麻大嫂上车,麻大嫂愣着不动,顺哥就把手里的袋子塞给她,笑嘻嘻推她上驾驶室,自己也跟上。

车开动后,麻大嫂不安地问:怎么又是我?顺哥说:除了你还有谁?麻大嫂说:我的运气不好。顺哥说:这回不同,你是去跟干部们打交道,转运了。麻大嫂越发慌张:这个更不行。顺哥说:么样?麻大嫂咕哝:我麻。顺哥说:麻好啊,麻才喜庆咧。麻大嫂还在支支吾吾,顺哥又说:我们是卖衣服又不是卖脸,嫂子不麻我还不放心的。邱赖子把着方向盘吃吃地笑。顺哥骂道:笑个屁,嫂子是个人才。麻大嫂吃吃地笑。邱赖子突然问:厂长,这回不方便一起睡汽车了吧?顺哥说:这回住县政府招待所。邱赖子兴奋了,说我给你们讲一个睡觉的段子吧,就讲姓焦的男子“同床可以但不能性交(姓焦)”的故事,顺哥晓得这个笑话,没笑。麻大嫂却大喊:我申明,我不性交(姓焦),也不同床同房的!

谈到正事,顺哥把那张写有县里各科局头头名字的纸条交给麻大嫂,说在县城住下后,兵分两路,麻大嫂和邱赖子开车跑科局,顺哥一人去见书记县长;麻大嫂的工作要领是,把洗衣机打折优惠劵给到各科局的头头使用,主要目的是每人送一套合身的干部服,让他们带头穿,影响下面的人去商店购买——消化洗衣机是次要的——要大胆宣讲中央首长和省县领导都穿大顺服装厂的银灰色干部服。麻大嫂觉得这样做太亏,顺哥说舍不得娃子打不到狼,麻大嫂说娃子都舍了打狼还有什么意思。顺哥就换个方式说:好比赶人情吧,人家这次赶你五块,下次你起码要还六块的。麻大嫂很不情愿地明白。时近中午,车子到达县政府招待所。

下午,顺哥把大塑料袋里的四套干部服取出两套放在房间,拎着剩下的两件上县委大院。先去从书记办公室,竟然同时碰见从书记和薄县长。薄县长说说曹操曹操到,从书记则批评顺哥好久没有来看他了。顺哥被招呼到沙发圈中间坐下,书记县长分坐两端。顺哥且把手里的塑料袋歇在身边,开始汇报。内容还是在区里讲的那四点,只是词句和语气略有调整,加入了区里的意见,也不用再请书记县长给各科局的头头打招呼了。听他说完,从书记先说:大顺干得好!你的步子是我们要的步子!薄县长说:我建议,干部服就叫汉江牌吧,汉江县比红旗大队和五星区大嘛。从书记也说:我看行,免得红旗呀五星的,到处都有。顺哥连连点头,表示拥护。薄县长则纠正道:这个不能叫拥护,你是厂长,你做主。从书记就笑:薄县长说得对,我们是尊重经营规律和创业自主权的嘛。顺哥心想,还有这号“尊重”吗?

过场走完,顺哥起身从塑料袋里拿出两个衣服袋,再从两个衣服袋中取出银灰色干部服,对书记县长说:这是我们厂的样品,特请两位领导试穿后提意见。书记县长眼前一亮,像从前党和国家领导人看到了中国自制的第一台“东方红”拖拉机,喜不自禁的。从书记先站起来,招呼薄县长:来来来,我们现在就试。顺哥看过衣服型号,一手一套递给书记县长。不一会,两个银灰色的领导就神采奕奕地挺立在办公室里。薄县长的一条腿偏着,另一条腿站得笔直。顺哥立定端详书记县长,像是欣赏自己的雕塑,无比陶醉。薄县长准备脱下干部服,从书记急忙摆手:别脱,我们就这么穿着,给大顺做个广告,也给干部们带个头嘛。

顺哥发现:原来让头头们打广告并不是阴谋呢!

从从书记办公室出来,没走多远,楼道上有人喊周厂长,顺哥循声看去,别不立的眼镜白光一闪,就迎过去骂道:你个家伙跟我客气呀?别不立笑:问顺哥怎么来了?顺哥让别不立下班后约半文去招待所,去了再说。傍晚,别不立和半文来到招待所房间,顺哥拿出两套干部服给他们穿上,两人见自己一下子变得端庄鲜亮,竟是喜欢得脸上潮红。别不立说:我知道了,顺哥是来请书记县长当模特的!顺哥便笑:你个家伙就是鬼!但马上唬了脸指出:你们两个可不能现在就穿的,必须等书记县长穿过四五天之后再穿——懂吗?到时候,你们才是真正的模特咧!半文问:你也穿呀?顺哥摇摇头:我这个情况暂时不能穿,穿了岂不是跟自己搞破坏?

事情果然顺理成章:不到半月,汉江县广大干部掀起了穿汉江牌干部服的热潮,北京130正连接不断地往汉江县境内的大小商场和服装店送货补货!麻大嫂脾气看涨,一律要求“先款后货”;不久,货也不用送了,全都自己去厂里拖。而且,由于半文和别不立这两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才俊在尘土飞扬的大街上行走,不是干部也穿干部服的人越来越多。意想不到的是:面料和辅料供应商开始送货上门。招工不用招了,各级干部都来找顺哥安排亲友家的人上班;司机邱赖子坚决要求把自己和北京130一起交给厂里,顺哥连买带奖给他一万三千元,让他一夜成为万元户……也有令顺哥难堪的事,居然有人点着要买黑不溜秋的藏青色干部服,顺哥让大进料,大用鼻子朝他一哼。顺哥给大孝敬了一套银灰色干部服,大老是银灰银灰地在湾子里晃,跟妇女们嘻嘻哈哈,惹得姆妈生气,拿一把剪刀把大的干部服剪得稀烂……

一个明朗而清新的夜晚,顺哥站在大顺服装厂的场子上仰望星空,心中盘算:中国有多少干部呢?包括大队长在内至少有一百万吧(他放大胆子也只估了这么多)?这个数字把顺哥吓住了:这么多的干部都要穿衣服,这么多的钱要赚,这是多么辛苦的事啊!顺哥在幽光中默了默脸,决定开春后复制“汉江经验”!

3

而政治的步伐更快,向来也不用理睬经济的细节。还没到“开春”的春节前夕,H省庄严的大礼堂门前挂出“向周大顺同志学习”的大红条幅,顺哥平生第一次被请到这里来做报告。这么大的光荣简直令顺哥难以招架。但顺哥知道,他要向全省企业家代表传授的只能是“拱业”精神,而不是“汉江经验”……

会间,顺哥住在省政府招待所,晚上给秋收打电话,本想跟秋收分享光荣和喜悦的,不料秋收应答草率,即刻转了话题,让顺哥开完会马上到店里来,接她回家过“寒假”。顺哥疑惑:不是说好了,关店,给老刁一把钥匙,由三美陪你回去的吗?秋收不容分说地说:哎呀,你来了再说嘛。顺哥感到有事。两天后,邱赖子开着北京130接顺哥回到蔡家巷一号,店里只有秋收一人,顺哥问三美呢,秋收说上街去了。顺哥盯着秋收:怎么回事?秋收平淡一笑:没怎么回事,三美说她想留下来看店。顺哥破口骂道:神经病,大过年的,要她看什么店!

天黑时,三美还没有回来。顺哥和秋收带邱赖子去巷口的小店吃了晚饭,秋收先回店里,顺哥领邱赖子去老刁的鞋店过夜。可是,老刁的店门关着,拍不开,两人只好返回秋收胸罩店。秋收见他们回来,问了情况,跟顺哥对过眼神,去柜台屉子里取一百块钱,塞给邱赖子,说江城的商场很晚才关门的,你去逛逛,买点过年的东西,就推邱赖子上街去。

店里剩下顺哥和秋收,顺哥落下卷门,跟秋收默坐在白亮的灯光下,等着三美。一会儿,顺哥说:你一定知道什么。秋收摇头回道:真不知道,三美是个本分丫头,每天守店,做事勤快,按你的吩咐照顾我,为了跟客户谈生意,还在练普通话和江城话呢。顺哥问:她有没有认得什么小伙子?秋收仍是摇头:应该没有,顶多就是那些来打货的,也没见她对谁特别好点。顺哥又问:她平时出去得多吗?秋收犹豫一下:出去倒是常常出去,但都是办事,送货呀买点什么小东西呀,去去就回,我都知道的。顺哥脸色渐乌,不再问了。

许久,顺哥长吁一口气,忧忧地叹息:我这个三妹呀,在我们家五兄妹中最遭劫的,下学下得早,从小在家打粗,吃没吃什么,穿没穿什么,一年到头只知道勤扒苦做……要不然,那年她上河堤给我送饭,也不会利用那点时间去打柴,也出不了那桩事……可是,没有那事,我就不会做胸罩,就不会闹得而今风生水起,像个人物似的!说着,面容木木的,耷下身子一动不动。秋收就站起身,过去把顺哥的头扳到自己的肚子上,搂住,一下一下地摇晃。

不一会儿,顺哥惊呼听见小宝宝在秋收肚子里动,就弃了伤感,直起身,扶秋收坐在右腿上,轻轻抚摩她的肚子,问:给宝宝的爹爹妈爹还有老妈爹的礼品买了没?秋收侧身依着顺哥,嘴唇在顺哥的耳轮上点了点。又问:外公外婆的呢?秋收也点了点。顺哥忽然想起大事,连忙扶正秋收问:那个什么的,给二五叔李支书马良臣区委书记薄县长从书记省委冯书记拜年的东西准备得怎样?秋收说:都准备了,有烟有酒,四个级别,一共七份,就是北京洪主席的不知怎么办。顺哥说:北京我已打过电话,洪主席收到了我寄去的干部服,很高兴,让我过年在家好好待几天,不要去北京拜年。秋收说:礼多人不怪呢。顺哥说:洪主席不是一般人。

这时,门外传来橐橐的脚步声,秋收说是三美,顺哥就扶秋收站稳,过去开门。卷门哗啦一声启开,门口大亮,三美一手端着钥匙立在门外,猝见顺哥,慌张地喊哥,脸上陡然红赤赤的。顺哥默着脸,不应,单是拿眼睨视。三美穿一件狐毛领子的紫色皮褛,紧腿裤,脚上是大红高跟皮鞋,一手拎着黑白斑纹的人造革坤包。两人对峙少刻,顺哥一把将三美扯进店里,轰然甩下门卷。

三美低头站在卷门边,顺哥目光斜在别处,冷冷地问:脚上的鞋哪来的?三美嘟哝说:买的。顺哥又问:身上的皮褛?三美也嘟哝一声:买的。顺哥喊手上的花包呢,三美还是嘟哝买的。秋收见气氛紧张,连忙过来圆场:算了算了,大姑娘家的,买点穿戴的有什么大不了的?我每月给三美三十块零花钱,她也攒了一些。顺哥便吼:你不要插嘴,我在问她!三美怯怯地翻起眼皮瞟顺哥:我都说了。顺哥逼视三美:你来了多长时间?能攒这么多钱?三美不由呆怔,嘴唇渐渐抖动,猛然大声叫嚷:莫非你是说我偷了你们的钱?我拿账给你看!就呃呃地哭泣,旋风似的朝楼上跑,叮里哐当一阵,踏踏踏地回到一楼,将一叠账本拍在柜台上:你看吧,看有没有一分钱没交给秋收姐!一面抽搭得肩和胸一耸一跳的。顺哥无奈地摇头,连声质问:你猪脑子呀还是故意找岔?谁说你偷了钱?谁怕你偷钱?你把钱全偷了,那又算得了什么?我是担心你二百五吃亏,你懂不懂?三美不再吭声。

门外有人敲门,可能是邱赖子回来了,秋收赶紧扯起袖子为三美擦眼睛,牵她上楼。顺哥去拉开门,见门外除了邱赖子,还有老刁,不由诧异地问:你俩怎么在一起?邱赖子说:我回来时碰上这位大哥的。顺哥越发奇怪,转头看老刁,老刁笑道:我从门口经过,听见店里有人说话,估计你回来了,正要喊门呢。顺哥一时没有揣摩,只说:嗨,你来了正好!指指邱赖子:这是我厂里的司机,你带他去你那儿挤一宿吧!老刁连忙答应,带邱赖子离去。

翌日,顺哥、秋收和三美坐邱赖子的北京130回到乡下……

接下来是给干部拜年。拜年不难,有邱赖子开车送顺哥到处跑。年前,顺哥顺利地把“四个级别”的七份政治礼品送出去了六份。见面都是初一十五的话,而且顺哥也有分寸:见到生产队干部时仰头哈哈大笑;看望区领导时说说笑笑;在县长书记面前就一边点头一边谦逊地微笑。顺哥穿一套银灰色干部服,身板挺直,走路大颠大歪,给人生龙活虎的印象。

小美也回来了。小美毕业后在上海浦东的区机关工作,人变得清瘦而干练,已有些“阿拉”气质。但小美回到家便是一只喜鹊,叽喳,蹦跳,闹得满堂欢喜。她跟三美对换了衣服,三美穿她的天蓝色羽绒服,她穿三美的狐毛领子紫皮褛,而且故意招摇滑稽做派,吃饭也不收敛,把汤汁都溅到了袖管上,让三美急得不行,几次替她擦掉。团圆桌上,小美说:要是秋收姐也在多好啊!顺哥就笑:后天有两个白马王子来家里拜年那才更好咧。初一,全家人在堂屋里话年,虽然不是雪天,照样烤火,只不过往年那个燃烧的树蔸子变成了电火炉,上面搁一只长嘴壶,咕咕地冒着热气。顺哥对小美说:半文去报社了。小美说:知道,他去报社是赶鸭子上架。顺哥不关心“鸭子上架”,知道小美跟半文有联系心里就熨帖……

正月初二是顺哥必过的一关。大清早,北京130嘟嘟嘟地停在秋收家的台坡口,顺哥下车,拎起鼓囊的大礼包,登上台坡,向身后摆摆手,让邱赖子开车回去。顺哥今天在银灰色干部服外面套了一件中长的深灰呢子大衣,身量显得格外魁梧,但他下意识地抻了抻脖子,才硬着头皮朝秋收家的堂屋门口迈步。算起来,这已是第四个“初二”。前三次,他都披着“老同学”外衣,尽量遮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尴尬,可这次他不得不摊牌:癞蛤蟆必须吃天鹅肉,因为天鹅已怀上了小癞蛤蟆!当然,他已不是癞蛤蟆,他是大顺服装厂的厂长,刚刚去省城做过报告的!

可是奇怪,秋收家的堂屋门敞着,屋里没一点儿响动,像一个张口诱捕癞蛤蟆的大匣子。顺哥停在门外,抿抿嘴,喊:叶叔、婶娘,大顺来给你们拜年咧!没人应声。又要喊,小妹秋芳从右厢房出来,朝他摆手使眼色。顺哥低头细声问:你姐呢?秋芳做出歪头枕脸的手语。顺哥一惊:病了?秋芳摇摇头:吵架呢。顺哥便明白:秋收已提前打响战斗!就对秋芳说:带我去见叔叔婶娘吧。秋芳点头,领顺哥走到左厢房门口,向房里招呼:大、姆妈,大顺哥来了。一转身溜掉。

左厢房里,秋收的大和姆妈坐在一张条凳的两端,彼此斜着身子,并不迎向门口。这样的坐法是同仇敌忾的。顺哥拎着礼包颠过门槛,站到二老面前,再唤叶叔和婶娘,二老依旧不应,连目光和歪斜的身子也纹丝未动。顺哥杵了片刻,干脆扑通一声跪下,由于单膝着地,身子向左大幅趔趄出去;二老斜着的眼睛瞟见了,似有侧身转体的动静。又过一会儿,条凳吱吱作响,叶叔闷声吼道:你也太欺负人啦!顺哥看着叶叔抖搂一下。秋收的姆妈接着嚷:你让秋收丢掉大学,把她藏在江城做生意,怀你的娃,这是做的什么事哟!顺哥晓得了秋收的“战斗”进程,心里怦怦直跳:他明白,这场“战斗”原本只需披露本方意志和行为,就会令眼前的二老不堪承受,就会彻底打垮他们;可他,偏偏因此而痛苦——这桩事的格局和结局全是因为他的跛才变得如此残忍!他只能带着哭腔谢罪:叶叔、婶娘,对不起!都是大顺的不是!你们杀我我也没有怨言!但事情还有另一面,他得实事求是说出来减轻二老的伤痛,他说:只有一点,请两位老人家想想,有像我这样欺负人的人吗?对秋收,我哪来本钱欺负她?我们做点小生意,一半靠她撑着,所有事情都是我们两人共同的;这样偷偷摸摸,不为自己,是怕二老难受,我们只想把事业做大,先弥补一下我这条左腿!一席话让二老脸上滞住,房间里顿然寂静。

秋收的姆妈终于咳嗽一声:起来吧,地下凉。顺哥摇头:我错了这么多年,就让我多跪一会儿。这时,秋收呼啦啦从门外冲进来,双膝一曲,并着顺哥跪下。秋收的姆妈不由抬手抹泪。大只好说:行了行了,都弄成这样子了,我给你们提个死要求——今年七月之前,也就是秋收“大学毕业”前,你们不得公开两人的关系,七月之后择日结婚,孩子在江城生养,等长大了再领回乡下见人。正说着,堂屋那边传来喊大和姆妈的声音,是秋收的二妹带着张凿子和女儿回娘家来了,秋收的姆妈慌忙扯起顺哥和秋收,转身迎出门去。

中午,饭菜上了桌,秋收的大和姆妈坐上席,二妹和妹夫张凿子坐左侧,秋收和顺哥坐右侧,下席留给小侄女和小妹秋芳。秋芳还在房里念英语,秋收去把她牵出来。一家人坐定,姆妈说:先说个事,今天大顺来家里,说了他跟秋收的事,我们啦,只要他们两人好,就高兴,今后就是一家人……姆妈还没说完,张凿子抢着咋呼:哎呀,姆妈不要说了,我早就看出了苗头呢!姆妈不耐烦,斜去一眼:你们都给我记得,这事不过今年七月,谁都不要对外张扬!秋收的二妹拐了张凿子一肘,问听到没有?张凿子连说晓得晓得,起身去筛酒。没料,小妹秋芳把手中的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搁,嘟哝道:我大姐跟大顺哥犯了什么法?干吗遮遮掩掩的?我为他们骄傲呢!秋收即刻喊住秋芳,顺哥就笑嘻嘻打岔:小妹快吃,吃完了回房里背英语单词——今年你要是考上大学,我和你大姐奖你一万元!

4

吃过午饭,门外响起北京130的嘟嘟声,顺哥说今晚还得赶到江城去,就起身跟秋收一家人告辞。天空飘起了雪花,大朵如絮,煞是欢腾。秋收送顺哥到台坡口,顺哥又把秋收送回屋里,这才转身在雪花中高大地歪颠而去。秋收扶着门框喊路上注意安全咧,顺哥回头招手,笑着上了北京130……

第二天便是本书开端写到的一九八三年的那个阳光照耀雪地的农历正月初三。

这个正月初三的前夜大雪纷扬。天黑时,北京130在远离江城的侏儒山脚下抛了锚。满世界飘着雪,满眼一派漆黑。邱赖子一次接一次点火,北京130噼哧噼哧,终于噼哧不起来。顺哥拎了包,准备下车徒步而行,邱赖子一把抓住顺哥,喊:不行的,厂长!这么大的雪,路面又滑,起码明天下午才能走到江城!顺哥也喊:那我也不能不走啊!邱赖子抓着顺哥就是不放。后来,两人商量去拦车,顺哥掏出几张十元票子,分给邱赖子两张,一起下车走到北京130后面,等汽车开来,就迎向灯光,举起钱,像两个“火”字一样乱蹦乱跳,大声喊停车停车。一连蹦跳三次无效,第四次停下一辆拉鱼的敞厢货车,司机让顺哥看看已经坐满人的驾驶室,顺哥表示他可以站到货厢上,司机说你不怕冷就上去吧,顺哥连忙把手上的钱丢在司机胸前,掉头去扒车,经邱赖子托举屁股,翻身落入半厢硬邦邦的鱼堆中。邱赖子取了提包送来,车开动了。顺哥向邱赖子喊:一定想办法把车子开回去啊!

寒风呼啸,回声的尾音被黑暗卷走。

午夜时分,顺哥到达蔡家巷一号的秋收胸罩店,烧水泡手泡脚,干掉一碗热腾腾的清汤面,裹上带有秋收体香的被子,暖暖地睡下。他一点也不抱怨路途上差点冻成死鱼的遭遇,觉得人只要心里有热气就不会冻死的;何况,是破旧的北京130不争气,如果换成一辆好车呢,那不是舒服得要死?初三早晨起床,一夜的好梦令他满脸笑容。他换上一套没有鱼腥气的银灰色干部服,拎起两袋礼品(其中一袋装了两套干部服),去江南的杨柳院给省委冯书记拜年。

冯书记家的门是电话敲开的。顺哥来到杨柳院门口,被枪兵劈手拦住。顺哥说我去冯书记家呢,但枪兵的原则是一律不相信,必须按条令先给冯书记打电话确认。一个腰系围兜的女工候在门口迎候顺哥,顺哥穿了鞋套,小心进入客厅,生怕右脚的大皮鞋打伤黄锃锃的木地板。客厅正面隔着茶几摆一对似皮似布的老款沙发,墙上是一幅巨大的毛主席画像,身穿银灰色大衣,面容庄严,阔步而行。顺哥举头去望,以为毛主席是真的,浑身倏然血涌。恰在这时,扑踏扑踏的脚步从楼梯上下来,顺哥掉转头,见冯书记是那样慈祥地出现,远远地伸手,热情招呼:大顺啊,你来看我,我很高兴!顺哥就疾颠几步,双手捧住冯书记温暖的肉手。

然后在毛主席画像前的沙发上就座。系围兜的女工端来一杯茶,搁在茶几上。顺哥跟冯书记并坐着,一时不知说些什么,心里有些慌。冯书记请顺哥喝茶,说去年干得不错嘛。顺哥把端起的茶杯放下,说感谢党的政策好,特别是遵照您的指示,建起服装厂后,打开了新局面。冯书记偏着身子嗯嗯地点头,颇有兴致地询问厂里有多少人、是否全都是残疾、每天生产多少套服装(未提胸罩)、销售如何。顺哥知道遵照指示办事之后还得成绩优异,尽量往好的方面回答。关于干部服的销售,只说销售额直线上升,省去了“干部路线”或“汉江经验”,但不知何故,他觉得在毛主席画像下对冯书记弄虚作假有些对不起党。冯书记倒是越发欣喜,连声称赞很好很好,希望顺哥继续发挥模范带头作用!顺哥沉浸在情绪升华的激动中。突然,冯书记问:你的县政协委员落实没有?顺哥略微一愣,马上回答:已经填表,正在落实呢。冯书记嗯一声,说:今年五月省政协换届,我希望你能成为汉江县的省政协委员。顺哥心口突突地跳,连忙谢谢冯书记。冯书记只说:让你当县里省里的政协委员是党的事业的需要,我们就是要让全社会都知道,党支持和鼓励像你这样的人;同时,也希望你作为创业致富的代表参政议政,建言献策,推动经济发展;当然,你成为政协委员后,学习政策和了解信息的机会更多,是有利于办企业的。顺哥觉得,同样是关于政协委员的意义,省委书记比马良臣讲得中听多了。

系围兜的中年女工过来给茶杯续水。冯书记问顺哥结婚没有?顺哥说:还没呢,但有了对象,她知道我来看您,还让我给您带了两瓶沔阳“六月爆”豆豉。冯书记哈哈大笑,说这丫头真鬼,即刻招呼女工拿一瓶豆豉来。女工拿着豆豉和筷子过来,问要不要上两道菜,冯书记摆摆手,说年饱年饱——只尝个味道。顺哥见冯书记这般贪嘴,又说“年饱年饱”这样的家常话,心里格外妥帖;同时又发现冯书记右耳下边有许多黄斑,像一片H省地图,颜色很深。冯书记拿起筷子从瓶里搛一粒豆豉,放进嘴里吧嗒,连连叫好。女工拿走豆豉后,冯书记开始回忆有关豆豉的往事:一九四九年初夏,他率部打过汉江,曾在江汉平原驻扎几日,当时一个富农送食物来犒劳部队,他见富农也不富,只让战士收下两瓶“六月爆”豆豉;后来他大约分吃了六七粒,结果落下一生好豆豉的胃口。冯书记仍在回忆中微笑,顺哥报告:冯书记,我大当年就是这支部队的战士,他的连长是现在汉江县的薄县长呢!冯书记惊诧一下,高兴地说:是呀,薄县长策动那个连投诚后,是我接收的。顺哥干笑:可惜我大革命意志不坚定,脱离了部队。冯书记就摆手:那也是政策允许的,不管怎样,你父亲跟我做过战友。顺哥越发觉得冯书记亲近,就大胆提出:冯书记,今后我叫你书记伯伯(bébe)吧?冯书记很开心,说:好嘛,但不要加书记,叫冯伯伯就行了。顺哥想:冯书记已成为伯伯,应该可以请他帮忙推广“汉江经验”了吧?

这时,一个穿红花棉袄的小女孩跑过来,扑到冯书记身上喊爷爷,指着顺哥小声问:这个伯伯(bóbo)是干什么的呀?冯书记说:伯伯是给我们做漂亮衣服的呢!顺哥又想:不说“汉江经验”也罢,冯书记反正会穿上汉江牌干部服的。

这年五月份,H省人大、政协两会如期召开。报到当日,接待处一派银灰的人流。顺哥在人流中一歪一颠,异常打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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