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清晨撑船出发,晌午到达蛋镇,刚好赶得上电影。”中年人长得高高瘦瘦的,憨厚老实,脸膛比镇上男人的都白净,还显得比镇上的男人更斯文,“看完电影还得回去。船上有火把,还有猎枪。”
人们不知道中年人叫什么名字,他们都叫他鹿山人。背上的女人是他的妻子。
鹿山人的妻子五官长得真好看,是一个美人,很年轻,但身体不好,脸色苍白,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她主要是腿不好,走不了路,浑身没有力气似的。蛋镇上的人都替她担心,也很疑惑:费那么大的劲来到蛋镇,难道就只为看一场电影?
是的,鹿山人的妻子来蛋镇就只为看一场电影。那天,鹿山人把妻子背进电影院后,随即出来了,蹲在海报墙墙脚下卷烟叶,一直在烧烟。烟很香,把电影院门卫卢大耳吸引过来了。他给卢大耳烧了一卷烟叶,呛得卢大耳一边粗俗地骂街,一边大声地叫好。
电影散场,鹿山人赶紧逆着人流进去找他的妻子。然后,背着妻子匆匆往蛋河方向走。步伐仓促,似乎又去赶下一场电影。
后来,镇上的人几乎每个月都能见到一次鹿山人背着他的妻子来到电影院。卢大耳和鹿山人建立了相互信任的关系。卢大耳掐过时间,鹿山人从不在电影院里多待一分钟,他出来后,有时候还跟卢大耳边烧烟边攀谈一小会儿。卢大耳知道,鹿山人不看电影其实是为了省钱。他的衣服补丁很多,补丁的颜色各不相同,看上去实在有点寒碜。他每次都自带干粮——烤红薯或南瓜饼。
人们的好奇心和注意力主要在那女人身上。后来他们都知道了,鹿山人的妻子病得很重,来日无多。这让他们感到异常吃惊。但鹿山人似乎习以为常了,远没有他们揪心。趁她看电影之机,鹿山人从船上取下一些山货——竹笋呀,木耳呀,山药呀,干果呀,还有兽肉什么的,卖给镇上的人。“山里人不容易,能帮就帮
吧。”大伙对这些东西并不是十分喜爱,但也呼朋唤友把它们都买了。鹿山人千恩万谢,然后飞跑去卫生院买些药。药不多买,鹿山人说,山里什么草药都有,什么病都能治,买点西药主要是为了应急。
鹿山人的妻子得的是什么病,大伙慢慢都知道了——严重的贫血症,根治不了,而且会越来越严重,最后死掉。
“她哪里也不愿意去,只喜欢看电影。只要看上一场电影,她就觉得病好了一大半。”鹿山人说。
见过鹿山人妻子的人都相信鹿山人说的话是真的,因为他们发现,从电影院里出来后,鹿山人的妻子原来苍白的脸竟然变得有些绯红,耷拉着的头也抬了起来,尤其是那双暗淡无光的眼睛,变得像野草叶尖上闪亮的露珠。甚至,她要尝试着双脚踮地走路。电影真的有神奇的疗效。然而,未必每一部电影都是一剂良药。有一次,看了香港电影《胭脂扣》,从电影院出来,她在鹿山人的背上两眼发直,披头散发,哭得像山猫一样。鹿山人一边安慰她,一边往河边飞奔,就好像,若慢一点,她便要断气了。
如果不是为了看电影,鹿山人夫妇是不会千辛万苦撑船来到蛋镇的。鹿山人自己说,他原来也不是鹿山里的人,是从他曾祖父那代才从武汉搬迁到那里的。曾祖父是武汉最有名的戏子。有一天,一个国色天香的女子来听他的戏,迷上他了,连听了一个月。跟戏里一样的是,两个人走到了一起。山盟海誓之后,曾祖父才知道她竟是一个北京王爷的爱妾,但已经无法回头,只好带着她一路逃奔。辗转无数地方,才最终在鹿山安定下来。只是,从此以后,曾祖父隐姓埋名,不再唱戏,做普通人。鹿山人没去过大地方,来到蛋镇也不愿意过多抛头露面,他低调而谦卑,办完事就离开,跟他的曾祖父一样,也小心谨慎地生活。
卢大耳知道鹿山人的许多秘密。经过卢大耳的传播,秘密便成了公开的消息。卢大耳说,鹿山人的妻子身世也很复杂。她是来自武汉的知青,来到鹿山前,她的父亲跳进长江不见了。来到鹿山后第二年,她患贫血病的母亲也死了。鹿山来了十一个知青,到最后只有她一个人留了下来。武汉没有亲人了,她不愿意回去。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和鹿山人好上了。
从神态和动作就看得出来,鹿山人和妻子十分恩爱。从河边到电影院的路上,鹿山人不断地转过头来问背上的妻子:“累不累?饿不饿?晕得厉害吗?”妻子每次都做出否定的回答,还不时给鹿山人擦汗,轻轻摸他的脸……蛋镇人把鹿山人夫妇当成了楷模,不少经常争吵的夫妇自从见了鹿山人夫妇,竟然变得相敬如宾。蛋镇人还把鹿山人夫妇当成客人,每次见到他们都主动凑上去,问鹿山人:“这次又带什么山货给我们?”他们对山货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一抢而光,扔下来的钱让鹿山人感到既惊喜又不安。而他们更关心的是鹿山人的妻子。电影还没有开始,她就坐在电影院墙脚下等待。他们围着她嘘寒问暖,有时给她递上一碗热粥,一杯热开水,或者一根冰棍,还有人给她塞人参、鱼肝油、麦乳精甚至雪花膏,但都被她婉拒了。有一次,鹿山人夫妇上船离开了,走了好长一段水路,竟然又折返回来。因为妻子发现有人在她的布袋里塞了名贵的阿胶,她坚决要物归原主。可是没有人承认是自己塞的,大伙都劝她收下,补补身子。但她一再拒绝,决不肯接受。鹿山人很焦急,最后把阿胶交给了老吴,请他转交原主,她才同意回家。
“你们不必为我们担心。鹿山,除了电影院,什么都有。”她苍白的脸上流露出歉意和感激。
这天晌午,鹿山人背着妻子又来到蛋镇电影院,却在海报墙上看到一张白纸黑字的告示:“台风将至,今天不放电影。”妻子难掩失望,立马瘫软在鹿山人的背上,用力扯他的耳朵,责怪他来晚了,要是昨天或前天来就不会错过电影。鹿山人不断地解释并安慰。他的两只耳朵红彤彤的,都快被扯裂了吧。街道上的人为应付即将到来的台风正疲于奔命,顾不上他们,只是匆匆跟他们打一声招呼就算了。
鹿山人背着妻子要走,却被妻子阻止了。
“我要看电影!”妻子像孩子撒娇似的说。
鹿山人说:“台风要来了,今天电影院不放电影,我们赶紧回家吧。”
妻子说:“可是,我们比台风先到呀。”
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我们再来。”
妻子说:“你害怕台风呀?你害怕回不了家呀?”
鹿山人沉默了。谁不害怕台风呀?台风来了,摧枯拉朽,地动山摇。还有暴雨、山洪,猛烈得惊心动魄。
妻子从鹿山人的背上挣扎下来,扶着墙挪步到电影院正门,伸手摸了摸“蛋镇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变得莫名哀伤,竟掩面低声地抽泣。
鹿山人吃惊地问:“好好的,你为什么哭?”
妻子说:“我心里的悲苦,像台风,像鹿江,像山洪暴发。”
鹿山人知道妻子内心的悲苦,但她还是第一次说出来。平时,她从不埋怨,也从不哀叹,心里最难受、最绝望的时候,也只是对鹿山人说:“我想看一场电影。”于是,鹿山人连夜准备,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出发。这一次,本应该是昨天或前天出发的,但因要收割最后的一亩庄稼而推迟了。
鹿山人也黯然神伤,向妻子保证:“台风过后我们还来看电影,一个月看两场。”
妻子说:“我不等了,等不及了……我等不到台风过后了。”
风似乎越来越紧了,天空中的云朵也变得慌乱起来。鹿山人不知道怎么说服妻子,只是俯下身子,试图让她趴到他的背上,然后回家。可是,她固执地拒绝了。鹿山人尝试性地去背她,被她推开了。鹿山人站起来,要抱她,她躲闪开了,双手抚着电影院的牌子,突然号啕大哭。那哭声如同山洪暴发,悲痛欲绝。后来镇上的人回忆说,这辈子从没有听到过如此撕心裂肺的哭声,像孟姜女哭长城,电影院都快被她哭塌了。路过的人们都停下手里的活,围过来劝慰她。
可是,谁也无法劝止她的哭。因为那不是一个孩子在哭,而是一个内心悲苦的人在宣泄。鹿山人和大伙都束手无策。这样哭下去,对本来就病弱的她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时候,老吴从电影院走出来:“这是哪个龟孙子贴的告示?”他一把撕下自己亲手贴上的告示,对鹿山人的妻子说,“今天照常放映!”
鹿山人妻子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用哀求的眼神将信将疑地盯着老吴。老吴让鹿山人背起妻子跟着他走进电影院。不一会儿,电影院里便传出片头曲的声音。
鹿山人从电影院里走出来,兴奋地告诉大伙:“真的放电影了!你们也进去看呀。”
电影院的大门敞开着,没有售票员,守门的卢大耳不见踪影,但大伙只是侧耳倾听,没有谁趁机混进去。他们都明白,这场电影是老吴专门给鹿山人的妻子放映的。在蛋镇电影院历史上,这是头一次免费给一个人放电影。可是,没有谁说阴阳怪气的话。
鹿山人在电影院外头蹲着,独自烧着烟叶。他们走过来,心照不宣地摸摸他的头,然后默默走开。不断有女人过来叮嘱他:“电影散场了,你带她到我家喝碗热鸡汤再走。”她们不厌其烦地给他指路,哪条街哪条巷。鹿山人一概答应,反复致谢。女人们发现,鹿山人满脸疲惫,更瘦了,明显苍老了许多,不禁叹息:“他怎么还背得动自己的女人啊!”
这次,鹿山人始终没有离开电影院一步,一直到电影结束,传来片尾曲的声音,才进去把妻子背出来。
鹿山人的妻子脸上的绯红色更加明显,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亢奋。她在他的背上仍兴致勃勃,热泪盈眶。那是电影带来的泪水。鹿山人觉得今天的电影很好,妻子看开心了,他心里感觉特别幸福。
老吴对鹿山人说:“台风过后,欢迎你们再来看电影。”
鹿山人对老吴千恩万谢。他的妻子眼含泪水,频频点头向老吴表达谢意。
老吴像一个老父亲,抬手轻轻地替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
“你今天真漂亮!”老吴慈爱地赞美了她。台风的先头部队已经到了,它们摧残着电影院的窗户。上次台风攻陷放映室,砸毁了一台放映机。老吴不敢掉以轻心,转身跑回电影院。
鹿山人以为妻子同意跟他回家了,可她说要去照相馆。
“时候不早了……”鹿山人说。
妻子说:“反正每次都要点火把回家的。”
“台风来了!”鹿山人伸出一只手去捕捉风,感受到了异样,焦急而不安地说。
妻子说:“死都不怕,我还怕台风吗?”
鹿山人只好改变主意,带她去国营照相馆。
这是蛋镇人最后一次见到鹿山人和他的妻子。这次台风过后,多少次台风过后,蛋镇人再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
老吴有点想念鹿山人。他断言,鹿山人永远不会带他妻子来蛋镇看电影了。可是,当别人问“为什么”时,他只是摇头、叹息,不愿意向大伙解释。
大家各自猜测着,就是没有人愿意说出那句话:鹿山人的妻子或许已经离开了人世。
有一天,国营照相馆在玻璃橱窗展出了一幅大型彩色照片,照片装了金色的边框。照片里的女人穿着橘红色的旗袍,端坐在黑色的椅子上,秀发及肩,脸色绯红,面带微笑,双目炯炯有神。
“多漂亮的女人啊!像《胭脂扣》里的如花。”
不少人乍看以为真的是演员梅艳芳饰演的如花。但眼尖的人一眼便能辨认出,照片上的人是鹿山人的妻子,当然,是化了妆的。国营照相馆的人说,鹿山人说好台风过后来取照片,但两年多过去了,仍不见有人来取。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这张照片都好得无可挑剔。后来,它一直被摆在橱窗里,已经成为国营照相馆的广告。
镇上见过鹿山人妻子的女人,有时特意路过国营照相馆,就为瞧一眼她的照片。常常有女人在照片前驻足良久,一言不发,仿佛想跟她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直到惋惜和哀伤使她们不堪重负,才默默走开。
(山儿摘自《芙蓉》2018年第5期,李晨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