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有一年过年,我没有回乡下,我向妈妈说:“报社工作很忙碌,过年也要轮值。”
实际情况是,我十几年的婚姻生活,已经走入了泥泞之地。我的太太不知跑到什么地方,我必须留在台北四处寻找,一直找到除夕夜,仍未有消息。
除夕黄昏的台北一片寂然,刚满四岁的儿子已经累得熟睡了。这时我想到妈妈、姊姊、兄弟、一大群的亲戚,在家乡正欢欣地过着热闹的年。想着想着,我的泪水像阳明山的温泉突然喷涌,我哭到全身颤抖。
我十五岁不到就离开家乡,怀着对事业与爱情的美好梦想,独自到台北奋斗,不管多么辛苦,每年都会回家过年,却因为惨痛的婚姻,使我连这珍贵的与家人相处的时光都失去了。我边想边哭,愈哭愈伤心,正伤心时,突然看到纪念馆上空爆开焰火,在黑夜的微雨中,显得更明晰,有震人之美。
这时,一个念头使我止住了哭泣:为什么我可以一边伤心,一边还欣赏美景呢?人如果因为伤心而忘记美的存在,岂不是太可怜了。于是,我擦干泪水,载儿子回家。
在家里找到几包泡面,和儿子一起吃起了“年夜饭”。吃到一半,门铃响了。我一开门,吓了一大跳,门口站着妈妈和大姊。看到孩子正在专心地吃泡面,妈妈责备我:“今天是大年三十呢,给孩子吃这个!”妈妈和姊姊从乡下带来很多菜,才一下子,就把餐桌摆满。妈妈这才满意地说:“这才像我们家的年夜饭。”
姊姊告诉我,这是六十年来,妈妈第一次过年时离家出走,也是第一次没有晕车。妈妈听了,开心地说:“对呀!稀罕吗?更稀罕的是,台北人过年都是吃泡面咧!”
在那几天,我向妈妈吐露我内心的痛苦。令我诧异的是,妈妈并不在乎我受苦的细节,而重视我在这些过程中的学习。她说:“对一个有思想的作家,任何人生的变化都是好的。”
从那一年起,我决心不再让母亲忧心。十几年来,我不断地学习和体验,独饮生命的苦汁,与人分享智慧的甘露,并反复辩证如何在最艰难的困境里寻找自由的曙光。
1996年除夕夜,妈妈的病情危急,她勉强坐起来给我们压岁钱,对大家说:“妈妈真喜欢你们这些孩子,每一个都这么好,每一个都这么孝顺。”
我含泪走出妈妈的房间,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想起多年前除夕夜台北的泡面、眼泪与焰火。
妈妈终于随着过年的烟火,闪着璀璨的光,离开了我们。之后,我离婚,又再结婚。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向母亲焚香报告。我常向妻子淳珍说:“我最遗憾的是,你还没来得及认识妈妈。”我也常向妈妈祷告说:“我最遗憾的是,妈妈没来得及认识淳珍。”
不论我的生命如何变化,我都会记得妈妈的话。我不能停止生命的变化,但我会在变化里学习、思想和创作。我不能化解人生的痛苦,但我深信:无论多么痛苦,都能与美并存,痛苦会过去,美,会流传。
(墨晗摘自《气清景明,繁花盛开:林清玄散文精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