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鬼饮食
王二小11点11分在朋友圈发了三张图,无滤镜无调光,甚至还有点手抖的豇豆面,配文:“看完《冈仁波齐》……愿诸生安好。”其实在我看来,这碗豇豆面,已经深谙夜晚的勾引之道。绿色的豇豆丁,炒成极细小的肉末,最重要的是看起来细细的面,还存着碱水和面造就的结实,白里透黄的面身俯卧在完全看不见的碗底红料之上,等待筷子去发现、翻动、豁转其中美味的秘密。豇豆面称不上鬼饮食。成都也有专做宵夜的鳝鱼面、鱿鱼面,专打一个品种的招牌,从浇头上就透着过瘾。但这是为了解决饥饿,是正常理解范围内的。
我是从黄天雷呼叫女朋友的电话语气里,感受到了一点“鬼饮食”的不同。“好饿哦,来吃根蹄花儿嘛,汤都给你。”成都人对宵夜有一个意味丰富的词,“鬼饮食”。一个“鬼”字给人无尽的遐想。硬要说,非法流动摊贩才符合真正的“鬼饮食”的那形迹可疑,总不能光明正大的风格。比如立交桥下的炒饭,娱乐场所门口的烧烤摊,大学边团团围在小桌子旁的学生们,我问他们空坐着干吗?他们说卖冷淡杯的老板回家拿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大家守着桌椅,“情到要等”,好像有什么勾魂摄魄,让每个人都是回家必经之路上的“鬼”,游荡嚷嚷要回就是不回。现在成都的宵夜消费越来越高,餐饮类别的范畴也越来越广。什么才是资格的“鬼饮食”呢?
“鬼饮食”这个词不见于众多辞书,而是成都一句土话,被李劼人写进了《死水微澜》。“夜游神”古已有之,早在北宋初成都太守张咏《悼蜀诗》里“酒市夜不扃,花市春渐作”就有成都夜市的记载。在唐及五代,成都夜市的中心在大慈寺一带,清代后期夜市达到极盛,地址稍有西移,核心地带在盐市口至城守东大街,其中城守署至走马街为饮食摊点集中地。
灯影幢幢之下,鬼饮食常换常新。车辐先生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成都春熙路三益公戏院的门口,用炭火烤椒盐糯米红豆腊肉的粽子,专等下戏晚归的人们果腹。“赖汤圆”在总府路的小巷子,楼上搓好的汤圆用拴铃铛的盘子吊下来入锅,为的就是斜对面影院的客人。我看过一份成都古代夜生活地点总结,公开的夜游各大寺院、夜游锦江的活动按季节月月举行。清末每晚上演川剧的至少十个场所,数不清的会馆、堂会、茶馆,茶坊酒肆的本土曲艺,清音、金钱板、相声谐剧等等极盛。这些成都特有的晚间热闹到今天依然有遗风,正当红的是成都广播里几位四川话主持人在剧院的公演,一票难求。
成都人心目中的吃宵夜,并不等于不会过日子。恰恰相反,成都自古米贱柴贵,有“升升米,把把柴”一说,指从灌县沿水路而来的薪柴,到了成都府河东门身价暴增。直到上世纪60年代蜂窝煤普及之前,老百姓与其在家烧柴,倒不如去茶馆喝开水,到街上吃夜饭。
尽管时代改变了,热闹和习惯却都留在人的骨子里。鬼饮食近十年最有代表性的是蹄花汤。专做晚上生意的蹄花对应的是真正的欲求。李淳说,夜晚拦住一个成都街头喝醉的人,他十有八九告诉你他需要一碗蹄花汤。夏天的“院坝”是最令成都人感到幸福的宵夜场所
虽已是深夜,美女还是要来吃一碗“明红蹄花”的蹄花汤可我不急,我想先解决饥饿。我走进“家常面”,点了三个一两,一两家常脆哨、一两素椒杂酱、一两酸菜肉丝。王二小教我点两个一两面,潘园教我点一两面、一两抄手。“妖怪妖牛!”这是一两怪味面、一两牛肉面的简称。杂酱在四川由肉末炸炒而成,不带芡粉,于是怎么让这松散的一小勺,“扒”在面条上,就成了用筷子人的功夫。我看着摄影师用两根筷子在碗里翻浪,那碗底香喷喷的辣椒油已经迫不及待地喷向鼻腔,然而面身却迟迟不愿分离饱蘸调料,只搅得人干着急。伙计掩饰不住“豁得转呦”地笑。“24小时营业,1点人最多。”奇怪,这家还兼营“带筋蹄花汤”。蹄花儿,我终于在不经意间发现了你。
夜蹄花
自从吃过了“明红蹄花”,我对蹄花的要求又提高了一点点。大约9年前第一次来成都出差,下了飞机打上车,就被出租司机普及了两个词——“香点儿”“蹄花儿”。“香点儿”指的是成都早期的高级酒店香格里拉,出租车晚上都会在那里趴活儿,因此那里的鬼饮食特别多,因为常年顾着出租车司机的生意,质量也高,酒店客人也被香味吸引,干脆放下行李就来吃。既然我并不住“香点儿”,司机就干脆给我拉到人民公园“老妈蹄花”门口。一片漆黑的公园附近只有宵夜店灯火通明,我对着白森森的蹄花有些不敢下手,然而只一口汤下肚,胶原蛋白和豆香“水乳交融”,产生了一种缠绵的满足感。
耙呼,软烂,雪白的猪蹄子被切成两半,翻动一下可见内里肉骨相连的雪白中的一丝粉嫩。白色的大颗芸豆和蹄花本身形成完全不同的两种形态,经过了4个多小时的炖煮,却都已经是徒具其型。一筷子“哆”下去,肉皮子马上听话地按照人拉扯的方向撕下来,正好那么一口,不大也不小的一块儿,吃进嘴里尚未咀嚼,已经顺着滑着落进了肚里。骨头显然迫不及待与肉分开,而这一大碗,我就当骨头至少占了半碗吧。
“给这位好朋友选一只优秀的前蹄!”做蹄花汤的店里,大多有一位容貌秀美、说话逗趣、身材火辣的老板娘。明红的老板娘眼深目长,腰肢极细。“我每天必须吃两个蹄花。”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明亮的大玻璃后面给客人拣选着猪舌头、排骨、凉拌豆角、藕丁。蹄花芸豆是一道典型的成都宵夜才有的点心,分量上大多只有半边蹄花。尽管前后蹄价格一样,但老饕都懂,猪的前蹄比后蹄活动量大得多,肉也更扎实有劲道。以老妈为品牌的宵夜以蹄花为首。在成都的招牌里,性别是显而易见的分类方式。“袁老四”“驼背”“大龙”等等男子气概的招牌大多属于火锅,而“×妈”“×孃”“×妹”则属于兔头、烤兔、热卤、钵钵鸡、稀溜耙鸡爪等等。老妈本人早已不在档口守着汤锅了。老妈蹄花的总店开起了大酒店,兼营各种炒菜、小吃,照顾远来的客人。
暖胃、柔软、雪白,然而蹄花真的是女性才能做出的美味吗?明红的杨老板精干,经营这么一个1点钟坐满了马路两边,大概十来张小桌子的小店,他下午4点开始炖汤,到晚上8点左右进入第一拨用餐高峰,到夜里1点第二拨。到3点,今天的400只蹄子全部卖完。“一是要纯净水,绝对不能用自来水炖汤,会激发猪蹄的腥味。而不锈钢锅,不锈钢必须是304L。”怕我没听清,杨老板用四川话把“L”又说了几遍。“国内的不锈钢里最好的了,当然,比德国的钢怕是比不过。”大家不疾不徐地收拾、洗碗,按人头剩下一人一只蹄花吃饭,直到凌晨4点才关门。一天最高的营业额低时4000元,最高时过万。“这个还要写啊?”
这从容并无劳累的窘迫和疲惫。旁边一桌来醒酒的熟客,跟老板开了句玩笑,大家哈哈一乐,显出了享受夜晚的节奏。我在心里已经开始默默计算老板一个月赚多少钱。他立刻喊伙计给我添汤。又加了一小笼粉蒸排骨,一条他刚刚研制出来的、极其鲜美却一丝油也不见的蒸鲫鱼。这样的营业额,还是在他把路口那排做了七八年的老房子还给了房东,房东立刻开了一个“月红蹄花”的基础上。我进来时看路口月红门面比这里大得多,又兼卖不少饮食,生意也不错。
肖毅是成都本地知名的美食摄影师,“明红”就在他每天回家的必经之路上。他从小时候踢完球吃,到上大学喝完酒吃,到现在加完班吃。“有一天我看到‘明’少了个‘日’,以为他们灯牌坏了,吃了几次咋觉得味道变了,我又往巷子里面走了50米,终于看到了我熟悉的那个明红。”
点蹄花时最好要猪前蹄,肉更扎实劲道
钵钵鸡是凉拌串串的大合唱“现在还是有很多老客人去老地方吃。”老板不急也不去争,“那个地方成习惯了,路边把车一刹也方便。”正因为火热的生意和方便的地段,房东执意收回铺面,并且自己开了一家也叫明红。这下老板才坐不住了,“你把招牌换了嘛!”这口气绵长,还带了些哀求的委婉,对方才同意去掉“日”。一个帅哥走进来,从头到脚时尚利落,典型的“90后”成都男孩。“来个歪嘴儿。”这是一份宵夜单人的标配,一碗蹄花儿汤,一两杂酱面,有且只有这一种口味,一个小白酒。“52块钱。”
兔头一旦开始吃,绝对停不下来冷淡杯,如何正确地啃一只兔头
看着我二话不说朝兔脑壳的脸颊咬过去,刘凡低下头“咳咳”。我觉得自己已经颇有啃兔头的经验,知道最容易啃的肉就在脸上。刘凡放下了筷子。等我已经把一边脸颊肉啃了,一边夸好香的时候,他才说,兔脑壳不是这么个吃法。其实我第一次到成都出差,吃完了老妈蹄花,打包了一个兔头回酒店的经验更悲催。晚上我双手捧着它半天,眼看要牙碰牙,手一哆嗦,兔头滚到了床底下,那晚睡得也不踏实。刘凡说,成都女人吃兔头自有章法,会吃兔头,对那些荤辣油烫自然不在话下,很少见女人吃得龇牙咧嘴,却不知怎么就吃了那么多。
第一步观察它的脸颊肉,在刘凡的建议下我将兔头沾满了花生粉。这是他手磨的花生碎末,不大不小正好能够把不怎么有油的兔头包裹。确实脸颊肉最多,不用怎么啃咬就能吃完。然后把兔头从下颌骨掰开。骨骼分解,两边的眼睛连着筋就轻松入嘴,弹牙多汁。第三步是很见功力的,就对着兔脑一阵猛吸,兔脑柔滑而有一种奇怪的质感。这是在吃了不少脑花之后得出的结论,我在成都宵夜中所吃的颤巍巍的脑花有好几种,但兔脑与猪脑、鸭脑之类的不同,它完全包裹在头壳之中,卤水里的丁香、桂皮、甘草的味道经过脑子这种纯脆的物质的传递,一点点在舌头上化开来。细细抿来回味无穷。最后把天灵盖掀起,把那一条卤得嫩嫩的、入味软滑的小舌头扔进嘴里,完成与兔头的告别。
兔头是典型的冷淡杯。冷淡杯是成都的另一个宵夜代名词,专指冷菜,也就是卤菜,花生毛豆打头阵,各种卤味,冷的肉食在川菜里本来就很多,比如冷吃牛肉、冷吃兔,甚至包括了小龙虾,啤酒自不用说,连稀饭也是温凉的。
四川人一年要吃掉2亿只兔头。大竹簸箩里,兔头们整齐排列,是最吸引人的。兔子牙齿都很内敛地向里排,因为稍微胡乱摆一下,就容易有盗墓现场的错觉。比起猪舌头、尾巴、拱嘴之类的卤菜,兔头却成为绝对的王者。我所见的桌上无不一人一只。你今天吃到了一只兔头,认真对待了它就会自然结束这个仪式,也不会想吃第二只了。完完整整吃完擦了手吃鸭脑壳去。四川人对于兔子的特殊感情,我在其他地域很少看到,他们会把鸭脑壳做一锅,让人吃得停不下嘴,但没有把兔头做一锅的。兔头真正地道的做法就是纯五香卤,卤好了,想要麻辣,就在红油里一蘸装盘。
我吃兔头的地方是三棵巨大的苦楝、黄果兰树下。这是成都夏天,也是四季最舒服的典型“坝坝”。吃冷淡杯坐在马路边上当然无不可,但坝坝显然更有吸引力。而在另一个居民区新鸿社区里,我就看到了一个居民楼下的空地“坝坝”被冷淡杯占据,那卤菜的样式居然有40多种,黑咕隆咚的,只有小区外的路灯借了些许照明进去,然而光着膀子剥毛豆,啃兔头、猪尾巴,喝到高兴处的人们并不以为意。
“吃得闹热,请得淡薄。”是王二小告诉我的一句成都话。王二小说,成都人的社交特点是回避个人隐私,又能玩得很高兴。“院坝是一个社交空间的诞生。成都夏天屋内炎热,坐在露天的‘坝坝头’,摆几样毛豆、花生米、豆腐干,喝点小酒。你路过,就过来一起吃点,摆摆龙门阵。又要冷淡,又要喝酒。”这种冷淡是一种成都特色的距离,唯一的共同点是都还不想回家。
可我吃到了邱金的爆炒兔头,表面沾满了辣椒碎,看上去更有食物的感觉,而且经过极快地炸,兔头的肉质依然鲜嫩,但外表的甜辣感却更加过瘾。这样花样翻新口味有趣的冷淡杯,其实已经不冷淡了,使人不由自主地想多喝点酒。冷淡杯还能满足人们的社交需要吗?
宵夜爆炒是大盘子的天下,一份牛脊髓,一份爆腰花,是重口味年轻人的最爱
数签签,陋巷之味
“成都不是一个会出爆款的城市。”王二小说。川菜如此丰富,却从来没有出现过一个主流,要在生活里裹挟着所有人。宵夜里也没有绝对的主题。“成都人晚上聚在一起吃东西,很少吃什么硬菜。这就像摆龙门阵,玄扯得高兴了就行。”不是那种“我们一起去吃个好吃的”邀约,而是吃着冷淡杯或什么聊着,聊得高兴了,再去吃火锅串串烧烤。采访好几天在凌晨时分,我们说得热闹就去了串串店。百川归海,人心所向,凌晨1点半的串串店和火锅店,肯定不如七八点热闹,我刚以为自己这一伙是唯一的客人有点不好意思,吃完了发现还有一桌两个小女孩刚把锅点起,又有人提着行李箱夜奔而来。“宵夜是万物的收容所。”
比起冷淡杯的冷,串串和火锅显然更符合外地人对于成都的想象。串串天生属于夜晚,吃起来极慢,又极麻烦,又吃不出什么所以然,每个签签上只有那么小小一点,公价五角。一般没人点主食,至多就是冒一碗火锅粉。人们现在把吃串串的时间战线拉长了。串串从宵夜界迈入了晚餐。成都串串界比火锅界的竞争更激烈,改朝换代、口味噱头更新天天都在进行。去年大行其道的IP“钢管厂小郡肝”把成都的口岸全都开遍了,今年开始流行“锑锅串串”。然而我通过不同的渠道找到的串串行家,居然都是刘凡。“90年代中在电影院门口,提着个煤油炉子,专门做晚上散场的生意。城管来了拎着锅和炉子就跑。”刘凡的合伙人“帅锅”还真有点帅,就是从拎着煤油炉子做起来的。黄天雷将"邱金小炒"改成了完全宵夜风格的时髦店
泡姜泡辣椒炒就的自贡盐帮味道,喝自酿的酒正合适一口“母锅”架在街角堂屋里最醒目的位置。煮起菜来辗转腾挪,大师傅照顾着右手屋内、左手屋外的客人,每把签签上有一个大铁文件夹夹在锅边,上面挂一张白纸写着桌号。刘凡告诉我,冷锅串串的食材不能提前码味,一粒牛肉、一根莴笋尖、一颗鸡心、一溜郡把,什么味道什么火候,全靠大师傅在母锅里的“心算”。我站在被辣椒气熏得直流眼泪的锅边,大师傅全然不顾,纹丝不乱进行同时多个运算,牛肉两分钟好,花菜三分半,那边提前下的排骨和折耳根正好七分钟,他像一个专心致志运转的计算机,几十桌客人,每桌十几种菜。“会不会把菜弄错弄乱,能看出一个店的心态。”我去过知名网红、上过很多电视节目的串串店,上错菜有一段时间成了卖点,现在这骄傲的店家几乎快要被成都人遗忘了。
“串串是要绝对新鲜的,不能有半成品。”刘凡是“厕所串串”的创始人。一直没能注册商标,被400多家同名店仿冒,紧挨公厕;是成都众多草根饮食,没地址、没店名、深处陋巷却名声大噪的代表。刘凡用其他商标另开两家串串店。从大类上讲,串串分为冷锅和热锅两种。热锅串串是最近一年多成都最火的餐饮大IP,“钢管厂五区小郡肝”,简称“钢五”,四川境内满大街都是,正牌副牌仿冒的每条街巷都有。热锅的锅底形式有点像火锅,随吃随煮;冷锅则是厕所串串这样,选菜后由厨师煮好,用一锅充满香味的料汤泡着,端上桌来。
“向外地人普及什么是串串和火锅,是一个成都人一生的责任。”潘园说。串串的主角是绝对的牛肉。刘凡说早年串的内容多不过是素菜,吃几串过个瘾。今天店里冒着冷气的敞开式冰柜里20多种荤菜以牛肉为主,煮好了一大盆端上来的豪华不可同日而语。这些牛肉来自于凌晨的屠宰厂,运到成都市是早上。“串串的牛肉必须是鲜的。外国牛肉吃得吗?那么便宜连个生产地址都没有,贴澳洲卖给谁啊?”
“看他怎么吃,就能看出他是不是地道的成都人。”刘凡教我留心观察,“选菜的时候不是一根根选,而是一把把拿,成都人在吃上心特别大,不会自己算计吃多少,所以最后才会让伙计来数签签。”从大碗里往外拿时要横着签子,而不是拔出来,要不然那一小粒牛肉、鹌鹑蛋很容易被其他菜包住,掉进锅里不好寻觅。
一拿数根,全部捋在自己的蘸碟里,再一点点吃。不用老在锅里拿,更方便交流。
小黑板上写着:“老板说的,6点开卖,好久卖完好久收。”串串店虽然专做晚市,但是成都厉害的串串店,无不把“菜卖完了”当成一种招牌。“小土豆卖完了”比“还要等两个小时”更会让排队的客人沮丧。我看那一锅泡得满满登登,牛肉、鸡爪、郡肝、藕片少说也有100来串各色荤素,可是没吃到小土豆的人唉声叹气,就跟这顿饭白吃了一样。“三不摆”是刘凡创立的第三个招牌,也是他的第三家店。我们深夜来访,发现来这里的大多是深知刘凡底细的老食客。“路哥来他永远打折。”大家告诉我,路哥是走进外双楠那个老“厕所串串”的第一位客人。那是在厕所和一个杂货店之间的小门脸,有一小块L形的地方,就只够支三张小木桌。路哥住在附近,有些磨蹭但还是走进了店里,刘凡只留心看他的表情,从犹豫到满意,再到爽快掏钱。“你是我开业第一个客人,免单。”此后他两家店开业都请了路哥来吃开业酒。“我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儿。”那英来他的大店里吃宵夜,提议他去北京发展,刘凡觉得做不到。他自己在陋巷悟出的道理看起来简单,“不干净不摆,不新鲜不摆,味道不对不摆”。
越夜越辣越美
我去了不少家宵夜店,发现吃小炒和老火锅这样老口味的普遍以年轻人居多。11点15分,我们走进邱金小炒,在龙王庙正街这样以苍蝇馆子和老餐饮林立的街巷,小炒店里的客人简直可以说是肩膀膝盖都要挤在一处,不像餐厅,倒向一个自在的吃喝夜店,吃的是爆炒牛脊髓、爆炒猪肝、辣炒兔头这样吃一口,就忍不住想喝酒的菜。
黄天雷是典型的宵夜高手,他随时瞄着女客人们的文身和吃饭对象。一个金米色长发和芭比娃娃一样眼睛的女孩走进店里,他对我说:“我们店里的客人都很open。”可两个女孩一坐下来一点笑容都没有。正应了王二小说的:“这个点儿高兴劲儿都散了,该流露出真实了。”黄天雷吩咐服务员:“去和那个美女说一下,有可能一会儿摄影师会拍到她。”几分钟后,女孩们露出了微笑。
吃宵夜在这里已经变成了新的社交。黄天雷偷偷告诉我:“那个穿跨栏背心的男生一直喜欢我的合伙人。”一撩袖子,文身贴纸正有这位25岁的合伙美人的漫画模样,可以送给客人贴。“她现在西班牙。”而其他的桌子,谁和谁是在店里认识的,谁和谁吵了又合,他都了如指掌。“25岁到35岁。我很清楚他们要什么。”
通过扫桌上“美女”二维码入群的男男女女已经有2000多人。“3月份我们搞的联谊趴,成了三对。”能吃到一个碗里的,很难讨厌对方。他在我吃到尾声时让服务员上一个水果沙拉,来了之后却像拿了一小碟泡菜萝卜。我吃了一颗,毫无防备的辣,像一双铁手从背后突然紧紧掐住了我,一瞬间被这颗炸弹袭击得浑身僵硬。而一位美女辣得边哭边说:“我恨你。”两人互加了微信。
这就是黄天雷的本事。他十几岁从服务员干起,做了几年贸易,小有资本后再转入餐饮,成都的晚上就突然有了一个吃爆炒、喝26种自酿酒的地方。每天都有客人问他怎么加盟。黄天雷去年对成都宵夜做了个公开的演讲:“成都这么喜欢晚上,四川菜这么好吃,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宵夜吗?”我喝的是他很得意的青城山猕猴桃酒,刻意做成的青苔色日式酒壶,他却让服务员换下去,要求用红酒杯盛酒,放一片酸柑重新拿上来。
邱金小炒本来是自贡的辣炒宵夜名餐厅,在成都开设多年有些步入衰落,成了专门做中餐的馆子。成都人说中餐,有两层含义,一是说中午饭,二是对应火锅,是吃炒菜和米饭的。晚上的辣炒讲究的是火候,那一大盘牛脊髓滑嫩鲜香,肝片、腰片外脆里嫩,每一口每一粒都在鼓励着你“趁热赶紧”,足实的泡椒子姜把夜晚的味道烘托得特别带劲。黄天雷说:“还真吃饭呀?”从晚餐时间往后,尤其是8点以后,主食在宵夜店里几乎“走不动”。
越夜越重口,和辣炒、老火锅一比,串串只能算是小清新。晚上吃辣炒和老火锅这几年成了新的宵夜潮流。十几年前老码头等火锅店开了通宵营业的先河,现在但凡有点人气的火锅店,营业时间都至少到凌晨三四点。罗雷带起的是最近这一次的老火锅风潮。“驫驫”共兄弟六人,全部是罗雷的小学同学,并没什么餐饮背景。地面油得稍不注意就会滑倒,墙面只有一层粉刷,不是刻意简陋,而是原本如此。起初月租金只有1000元。这家老店只开了三年时间,牛油锅底只用辣椒和花椒炒制,然后用鸡架猪骨高汤熬制,绝不加卤水料,是重庆牛油火锅最原始的做法,锅底重口味之外,还要求食材优质。成都的深夜火锅店不乏明星出没,但陈奕迅来开演唱会时,就在这包场吃了火锅,第二天继续开唱。
看我对鹅肠、毛肚、笋片王赞不绝口,明知这已经是我的第四顿,罗雷最后还是给我加了半份番茄拼半份黑豆花。用牛油锅煮有机番茄是驫驫的必吃。有机番茄的熟成度在红锅里最能体现分明,本来已经细密多汁的果实,浸入红锅之中后却坚硬起来,很难入味。我和下一顿的餐馆已经约好了烧烤。期待变成了焦急,下锅五分钟后,我第一次用筷子戳了一下番茄,太硬,罗雷说“再等等”,五分钟过去了,我们喝完红糖冰粉,完成了由辣到甜的完美火锅仪式,摄影师已经收拾好包随时准备站起来,他又说“再等等”。我内心里实在有些焦急,开始在叫车软件里查找车辆,然而罗雷直视锅中,并不打算半点让步。我被他的专注打败,又坐了几分钟,我去捞的一瞬间他终于小声说“可以”。半透明的番茄皮依然没有和肉分开,在香油碗里一滚,那尚未涣散的果实的酸甜,被红锅赋予了香浓,
芳美甘醇,好像刚才的麻辣鲜香都是前奏曲,这一口才是夜的高潮。
罗雷的驫驫老火锅近两年成了成都本地人的新宠“我对着白森森的蹄花有些不敢下手,然而只一口汤下肚,胶原蛋白和豆香‘水乳交融’,产生了一种缠绵的满足感。”
刘凡教我留心观察:“选菜的时候不是一根根选,而是一把把拿,成都人在吃上心特别大,不会自己算计吃多少,所以最后才会让伙计来数签签。”
越夜越重口,和辣炒、老火锅一比,串串只能算是小清新。晚上吃辣炒和老火锅这几年成了新的宵夜潮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