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等风来1
我是在墓园遇到他的。那天我和家人去给长辈扫墓,见到这个男人盘腿坐在一个墓碑前。我们经过的时候,这个男人正小心地把鲜花递到墓碑前。墓碑上的照片是一个扎马尾的女孩,大眼睛,正满眼笑意地看着这个男人。
“蘑菇,你咋还是那么漂亮?我都开始长白头发了……”男人边嘀咕,边伸出手轻抚墓碑。他的动作轻细温柔,仿佛这冰冷的大理石是女孩温热的脸。
离开墓园的时候,又见到这个男人。墓园离市区很远,看他只身一人还背着一个大背囊,我邀请他跟我们同车。于是,在回城的路上,我听到了他的故事。
他叫木头,女孩叫蘑菇。已经有白头发的木头来自很北的北方。他这辈子只交过蘑菇这一个女朋友,可她已经躺在这里八年了。木头每年只能来看她一次,可他仍然只有这一个女朋友。
2
木头是孤儿,跟着舅舅长大。舅舅年轻时是文工团的小提琴手,木头打小喜欢缠着舅舅给他拉提琴、吹口琴。后来读书不多的木头在一家快递公司当派送员,工作勤奋。但他的梦想是开自己的手工乐器工作室。受舅舅的影响,他痴迷于钻研手工乐器,每天下班回家急急地吃口晚饭,就一头钻进他的小屋里打磨各种零部件。
蘑菇是来自南方的软妹子,艺术院校的舞蹈高材生,在木头所在的城市读书,学业刚一半,就已经为学校出征各种大型比赛,证书摞起来比书桌还高一截。
他们两个,如果不是命运刻意的安排,也许真的不会有什么交集。可偏偏两个人都是一个义工组织的成员,在一次重阳节为敬老院的老人们演出时,就那么遇见了。
其实他们都各自参加过无数次的组织活动,只是时间总是错开了。这次活动,蘑菇是舞蹈演员,木头是来帮忙搭舞台,搬音响设备的。
蘑菇的舞蹈跳完时,木头正在舞台后面抽烟。蘑菇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低下头,无声无息地红了脸。
那天演出刚到一半,蘑菇急性阑尾炎发作,疼得大颗大颗的泪珠挂满了小脸。敬老院的位置比较偏僻,门口的车道也窄,为了不影响交通,大家的车都停在了离得较远的公路旁。
木头二话不说背起蘑菇就往外跑,跑了将近一公里,也没停下喘口气。他觉得蘑菇很轻,直到蘑菇进了手术室,他才发现毛衣被汗打湿了。
后来,蘑菇成了木头的女朋友。木头觉得自己攒了二十多年的人品爆发了,蘑菇是老天爷赐给他的大礼。
3
有了蘑菇,木头更加卖力地工作,白天是勤劳的快递小哥,晚上是手工乐器的工匠。他的梦想变成以后开一家手工乐器的工作室,跟蘑菇一起,过小日子。
蘑菇也贤惠得很,没有课的时候,她会帮木头把小出租屋打扫得干干净净。原本像仓库一样的房间,如今床头多了机器猫公仔,窗台养了两盆繁茂的绿萝,墙面也添置了照片墙,错落有致的相框里是木头和蘑菇的合影,张张两人都笑得露齿。那时候木头觉得自己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他不知道蘑菇其实是个小富千金,也没想过什么般不般配。
可是蘑菇的妈妈从南方来,找到木头,礼貌地请求木头离开蘑菇,他们就这一个女儿,又是老来得女,实在没办法接受女儿跟着一个送快递的。父母也是怕蘑菇吃苦受罪,木头能懂。
木头没跟蘑菇说起跟她妈妈的见面。只是找了个由头,赶走了蘑菇。蘑菇委屈,可也没办法,自那以后,蘑菇再没出现在木头的出租屋里,可小屋的门缝里,每周都会塞进一封粉蓝色的信笺,那是鼓励他坚持梦想的神药,来自蘑菇。
4
蘑菇从不出现,但这信,一写就是一年,一周一封,风雨无阻。木头从未回信。
这一年,木头的钱也攒得差不多了,他开始计划工作室要装修成什么样子。
一天傍晚,蘑菇出现了,她就坐在木头的小屋门口,两只眼睛哭得跟大眼金鱼。木头下班看到蘑菇这样子,心碎了一地。
蘑菇的父亲生意被骗,又被栽赃,锒铛入狱。蘑菇不知道这时候除了木头,她还能找谁哭。
那晚,木头一夜未眠,他做了个决定。第二天银行一开门,木头就取出了他全部积蓄,那是他好不容易攒出来要开工作室的钱,是他的梦想。他把钱都给了蘑菇,他觉得蘑菇也是他的梦想,如果蘑菇不快乐,他怎么忍心一个人享受实现梦想的快乐。
蘑菇坚决不肯要木头的钱,木头就独自踏上去往蘑菇家的火车,辗转找到蘑菇的妈妈,把钱扔下,转身就走。
危难关头,木头用梦想换回了蘑菇父母安好。他觉得值。这次蘑菇说什么也不走了,墙上的照片,两个人的照片,张张笑得露齿。直到蘑菇毕业,留在木头的城市,当了一名舞蹈老师。木头还在送快递,攒钱。他把工作室的梦想小心翼翼地收藏在心里,他想先攒钱给蘑菇一个家。
木头白天玩命送快递,晚上玩命帮人做乐器。有蘑菇无微不至的照顾,他这么拼命也没掉一斤分量。
两个人最幸福的时刻就是一起计算存折上的数字跟梦想之间的距离,木头没跟蘑菇说过他想用这笔钱买房子。蘑菇一想到木头快要拥有自己的工作室了就特别兴奋,而木头想的是他就快要能给蘑菇一个家了。
5
很平常的一天,蘑菇为木头做好了早饭,出门去给学生上课。可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蘑菇晕倒在课堂上,被送到医院。木头赶到医院,不敢接过大夫递来的诊断书。白血病,发病太晚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木头终日在医院陪着蘑菇,寸步不离。剩下这不多的时光对年轻的他们来说,实在太奢侈也太残酷。木头眼看着蘑菇一天天消瘦,他抱她去做检查的时候,觉得她轻得就像纸鸢,只要他稍一松手,就会被风吹走。
蘑菇说,这辈子遇到木头知足了,只有两件事还放不下。一是没有办法孝敬父母,二是没能亲眼看到木头的工作室。木头攥着蘑菇的手,抽泣得像个孩子。他没说,他遗憾的是他还来不及给她一个家。
蘑菇走得很安静,木头拉着她的手,她睡着睡着就没再醒来。木头抱着蘑菇的骨灰,陪同她父母一起回到南方老家,为蘑菇入土。走之前,他再一次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蘑菇的父母,他要替蘑菇照顾二老,他想让她安心。
回程的地下铁通道,一个男孩抱着吉他唱:“他说你任何为人称道的美丽,不及他第一次遇见你……”木头坐下来,哭成个傻瓜。
6
木头现在不送快递了,他跻身繁华商业区,有了一家很小的手工乐器工作室。他为人厚道,手艺精湛,口碑相传,圈内的人都愿意为他做广告,生意经营得有声有色。
难得闲下来的时候,木头就坐在乐器中间发呆。如果你见到他时不时地傻笑,那他一定是在跟蘑菇说着什么。
当然,不管怎么忙,雷打不动的是,蘑菇的生日他每年都会飞来南方看她,坐在她的墓碑前,跟她说话,报告自己的头发又白了一点。
他现在也是蘑菇父母的儿子。蘑菇走了八年,他们却成了一家。“唉呀,张处又笑话我了。”肖美女说,“人家戴老师有内在美,我只好拼外在美咯。”
我看了看戴小菡,身上的衣服是几年前的款式,头发剪得短短的,十足的中性风。
饭毕,处长送肖同事回家,戴小菡送我回家。
我的八卦之心升腾,问戴小菡:“你们处长和肖老师是不是有点那啥?”
“他平时是很关照她的。”她说,还是一脸平静。
可不知为什么,她太过平静的神情,让我格外心疼。
现在颜值就是生产力。心理学有研究称,女人在职场上穿裙子比穿裤子更有竞争力。自己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心情值也会提升,我和戴小菡一路乱扯。到我家门前时她说:“我懂,你让我更女性化一点,在职场在婚姻中都会有更好的效果。”
我加一句:“更重要的,是取悦了你自己。在更年期的时候,我们应该学习更好地取悦自己。”
她愣了愣。
更年期的“带症生活”
9月初,我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参加了一个太极学习班,约我也去。那天她穿着粉红色太极服,看惯了她的职业装,这样的她让我耳目一新,隐隐透出一种女性的魅力。
她脸色比上次好了一些,说一直在坚持吃我开给她的药。我问,“有你老公的消息吗?”“有,儿子从广州打来电话,他爸去他那里住了一个星期,后来去了厦门。他不是一直爱写写画画玩摄影吗,说是在一家画廊找了份工作。让他折腾去吧。”
由着他去?戴小菡真是想开了。“心理学上不是有个概念,叫带症生活吗?我这就是。虽然知道并非理想的状态,但是,也不是致死的疾病,就像更年期,所以,我就学习和这种状态相处。”她很干脆地说,“他有追求他想要的生活的权利,我也乐得有时间精力来完成我自己的心愿。”
她刚报了一个博士学位班,计划用五年的时间攻下博士学位。最大的障碍是英语,她手机里装了百词斩,现在每天背单词。
更年期的“带症生活”?哪个更年期女性不是这样呢?带着各种身体上、心理上的不适,让生活完整地继续下去。
她果然是“带症生活”,三句话不离工作,又说起要我给新生上一堂安全性行为的课,尽可能帮他们减少一些性无知而带来的伤害。
她说这个的时候,语气有种使命感似的热忱。我没有拒绝,因为,她总是能用她的热情她的认真感染我,让我这个懒散的人去行动。
找准了方向,一刻也不停地划
十一长假,我们和另外两个女同事四个人一台车自驾游,一起去戴小菡的老家梁子湖。那天,她穿着一身旗袍,身体线条毕现,微胖,但是风韵犹存,颇惊艳。“你上班也可以穿旗袍,让那个肖老师看看,你也有外在美。”我调侃她。她一笑:“我才不为她穿,我为自己穿。”虽然穿着旗袍,开车的仍然是戴小菡,她坚持让我们尽情看风景。“我喜欢驾驭的感觉。”她看着前方,“我小时候经常划船,划过船的人再来开车,开车就是小儿科了。”
我问她划船是什么感觉。“找准了方向,你就得一刻也不停地划。”她说,“否则,船就在水上打转转,不前进。”一刻不停地划?戴小菡的人生,不正是这样的吗?她不美艳,不投机,一切靠自己,但是她不放弃,不沮丧,不自怨自艾,一直保持前行的姿势,到了更年期,更学会了打扮得美美的划着人生这只船。
她奋力划桨的姿势,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