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秋天,朋友们驾车带我去甘肃西部旅行,在玉门、阳关附近,当汽车在戈壁、雅丹魔鬼城这样的地方行驶了一天的时候,黄昏时分,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又一座葡萄园,在落日的照耀下碧绿而晶莹,那一刹那,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其实,对于生长在新疆南部的我来说,葡萄园并不稀奇,尤其对于自豪地认为拥有“世界上最美的家庭园林”的和田人来说,葡萄园更是生活的一部分,或者房前或者屋后,必有一篷茂盛的葡萄缘着白杨树枝搭建的葡萄架攀爬到屋顶,它提供荫凉、提供绿叶、提供春末夏初飘着苦香的小花以及日渐成熟的果实,而这一过程,缓慢而深入地润泽着居住者的眼睛和心灵。因此,葡萄架也是评定一所房屋档次的重要依据,更是展示居住者精神面貌和勤劳程度的舞台,因为葡萄园比别的果木更需要呵护,包括摘除枯叶和坏损的果实、驱逐鸟雀并将每串果实进行包裹,到了冬天,还要在霜降之前将葡萄藤深埋地下,等待春暖时节再次挖出。
葡萄不同于别的果木,或者只具备观赏性,或者只提供果实,葡萄园也不同于别的园林,它是家的一部分,是庭院的延伸,具备世俗和精神的双重功用。更重要的是,葡萄园更多地和“享乐”联系在一起,它所提供的果实甘美却不足以充饥,它更多地用来酿制美酒,而它所酿制的酒并不具备人们对酒类的基本要求,例如“御寒”,例如“消毒”。它的甜美只够持续停留在舌上的那一刹那,它所提供的醉意也是陶然的微酣。葡萄酒是奢侈的酒,是享乐的酒,是太平盛世的阳光下的酒,要有足够的“缓慢”心情让它在舌尖和口腔里打转。
而且,能够大量种植葡萄树的地方,还必须具备日照充足、土壤肥沃疏松、严寒天气短促的特点,具备这样特征的地方所酝酿出来的居民性格,也多半是明朗放松,追求快乐甚于其他的。所以,那些有足够条件标榜自己拥有“葡萄酒文化”、“葡萄园文化”的地方,也都是让人觉得较为明媚的地方。
这一切使得葡萄园渐渐有了宗教的含义,用以象征人们在俗世里最接近的快乐的天堂。《圣经》里随处可见用葡萄树、葡萄园作的比喻,葡萄树隐喻着神的子民,葡萄是代表生命的果实,葡萄酒则象征着耶酥的血,葡萄园更是天堂的预科班,想进天堂者必先在葡萄园劳作,“来葡萄园劳作的人,无论早晚,都能进入天堂”。
葡萄园于是成了一个难以言说的梦想之地,滋养出许多艺术家。莫里亚克出生在盛产葡萄园的波尔多,他家的庄园里,满是茂密的松林和葡萄园;巴尔扎克笔下的众生,无论是吝啬鬼还是交际花,共同的活动背景之一就是葡萄园;克劳德·西蒙在比利牛斯山区自己的葡萄园里生活了60年;凡·高生前卖出的惟一一幅画是《红色葡萄园》。而葡萄园也足以象征艺术家对安定生活的渴望,海明威在1911年的第一个短篇故事里,特意把自己的出生地挪到了“麻萨诸塞州马萨葡萄园岛上的一所白色房子里”。
当葡萄园出现在电影里的时候,通常预示着,那将是一个没有世俗烦恼的故事。基努·李维斯主演的电影《云中漫步》是发生在葡萄园里,当那座碧绿通透的葡萄园豁然出现在山坡下的时候,我们就都知道了,这故事将无限圆满;侯麦的《秋天的故事》是发生在葡萄园里,几个女人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议论着男人、爱情、生活,好象人生再无其他烦忧;《杯酒人生》是发生在加利福尼亚的葡萄酒产地,七天,犹如一个创世纪,七天,完成了酒喻人生的过程,友谊、爱情、温情、希望,要有什么,就有什么。
想念到此为止。我们都知道,去往葡萄园之路,非常非常远,不是因为路途,而是因为,通向天堂之路,哪怕只有毫厘之距,也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