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ributetoMr.FengQiyong
冯其庸先生在拍摄中。丁和摄农历丁酉年(2017)正月初七,我从上海飞赴北京为冯其庸先生守灵,初九参加了告别仪式,在八宝山与数百名各界人士一同向冯老作最后的道别。在回上海的航班上,我不禁翻看起电脑里有关冯老的图片文件夹。这里面记录了我和冯老十几年的交集,从相识,到同行;从欣赏,到谆谆教导。往事历历在目,他对我的关爱也余温犹在,心痛惜别之情久久萦绕……
冯老曾说过,他一生经历过三次生死大劫,均逢凶化吉,言语中皆是庆幸和感恩。他童年凄苦不堪,三餐不继,以瓜为饭,却苦读诗书,执着钻研,终成一家。他是国学家,是做大学问的人,有着非同一般的眼界和境界却常说自己农村出身。他秉承老一辈学者踏实研学的作风,另一方面又践行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追求真知卓学的精神。用冯老自己的话说,他喜欢在游历中读书,读一部文化、历史、山川、地理、政治、经济综合在一起的大书。在我眼里,这种眼界与抱负与一千四百年前的玄奘取经如出一辙。玄奘取经是为了求真知、求真理;冯老做学问怀的则是一颗拳拳报国的赤子之心。在20世纪80年代,冯老把研究的目光转向祖国的西北部。他坚信,祖国的繁荣富强离不开西北部的崛起,而西北部的发展,首先要着力于该地区历史文化的探索。于是从1986年起之后的二十多年,冯老身体力行,十次前往大西部进行学术考察。他三上帕米尔高原,两越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并绕塔里木盆地整整走了一圈。至于玄奘取经之路、丝绸之路,以及西域的重要历史文化遗址,南北疆的特异地貌、特异风光,也一一走过。冯老经多年考证,在海拔4700米的明铁盖达坂发现并确认了玄奘取经回国的山口古道,立碑为记。他后半生为祖国西北,尤其是丝绸之路上的西域,拍摄了数以千计的图片。而这,恰恰是我所熟悉的冯老,背着相机的、有着西域情怀的冯老。
2005年秋,我在冯老的力荐之下,得到了和他一同进入罗布泊考察的机遇,此一行毕生难忘。那年冯老83岁,在旁人看来这个年纪即使是做休闲观光之旅也是不合适的,他却执意要征服这片死亡之海,探访楼兰古城。他,是要圆梦。入秋的罗布泊早晚温差20多度,白天酷热,只穿一件衬衫,太阳晒得厉害,只有躲在车背后的阴影下才能舒适一些;夜晚寒冷,军袄棉裤必须齐齐上阵。在这样的环境下,冯老每天穿了脱、脱了穿,要换三次衣服。戈壁上地形崎岖,一上路就是几个小时,冯老始终坐在副驾驶座上。我想,这是为了争取更好的视野,更近距离地接触罗布泊吧。冯老有一奇,令我十分诧异,在罗布泊如波浪颠簸的行进里,在无甚可看时,他能迅速进入打盹的状态,作见缝插针的休息。真是我们大多数同行都做不到的!这想必是他多年游历磨炼出的技巧了。当然,这般强大的心理素质也委实令人钦佩。还记得当时他带着两台相机,三个镜头,可谓长枪短炮、装备齐全。相机,他是不假他人之手的,始终挎在自己胸前。右手总是紧紧握住机身,仿佛随时警惕着,怕漏了什么值得记录的珍贵影像。胶片同样也是自己卸自己装。在土堆上、帐篷里,他随时和专家学者们互相交流探讨。冯老谦虚提问,听得很仔细,然后结合他的学识给出可能的提示。入夜,年轻人在累了一天后都沉沉睡去了,冯老却还在灯下做着一天的笔记。这样的日子,整整十七天。冯老不但坚持下来了,而且状态奇佳。事实上进罗布泊之前,他还在患感冒和口腔溃疡。正如冯老爱人夏老师常常说的“他一到新疆就什么病都没了”。听的人都明白,这无非是心无旁骛,全神专注的缘故。其实在这个时候,冯老已向中央提送了报告,建议在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成立西域研究所。在他的努力下,西域研究所于2005年成立,并得到中央拨款的研究资金一千万元。这是冯老对西域和丝绸之路的又一功德。
冯老晚年痴迷西部文化、丝绸之路和玄奘取经之路。他以摄影为工具,记录和展现了他的学术研究,出版多本大型摄影图记。虽不是专业摄影,他的图片却别有内涵,时而有着水墨般的意境,时而透露出磅礴大气之势。这一切都是建筑在真实反映被摄物现状的基础上,遵循首先考实,兼有抒怀。他的摄影作品载有丰厚的历史文化。这些图片的取景、用光,结合了他毕生研究的独特视野和思想总结。
有缘结识冯老,也是由于我的西域摄影作品吸引了冯老的瞩目,获得了他的赞许。他丝毫不因他的大家身份而高高在上,而是着意提携我这个学术门外汉。在他的指点和不断鼓励之下,我一步一步走上了西域文化摄影之路。2006年,他向央视力荐,硬是为我争取了一个重走玄奘之路的名额。在冯老不遗余力的帮助下,我做出了《流沙梦痕》《玄奘取经之路》《德藏新疆壁画》《古代龟兹石窟壁画》等专题。犹记得2007年,见我已经在西域文化摄影上小有所成的冯老,把我的《玄奘取经之路》展览极力推荐给北京首都博物馆,为我一手操办了影展的重要事项。直到开展前几天,他还累到神志恍惚,住进了医院里。冯老对我一辈晚生的关爱和支持,这点点滴滴的恩情,终身铭刻我心。其实,这何尝不是冯老对于西域历史文化、对宣扬传播玄奘精神做出的鞠躬尽瘁的奉献。
记得去年十二月初我在北京参加全国文代会,抽了空去305医院探望病中的冯老,好像还是昨天的事。未想到这是最后一次的相见。冯老精神欠佳却兴致甚浓地说着他最近正在做的文章。提到我2016年在中华艺术宫的古代龟兹石窟壁画展览,他很激动。他为我始终不懈地拍摄西域而感到欣慰,为我所做出的每一次成就感到由衷高兴。他推脱自己的功劳,反复说“这是你自己的努力和创造”。他还关切询问上海一些老友的近况,让我代他问好。我在床前跪握他的双手,忆起往昔,二人几近感动落泪。
短短一个多月之后,冯老匆匆驾鹤西归,留下他的学术精神和无数的著作,留下他对祖国山川土地,对于国学的热爱,也带走了他未完的西域梦……他说:“将来如果我身体好,我还要去楼兰,去走帕米尔到和田的路,把玄奘取经之路真正走通。”此刻,想必冯老是在继续寻梦西域的旅途上了吧。
冯其庸先生在帐篷里做笔记。丁和摄
冯其庸先生与同行专家学者交流。丁和摄
作者与冯其庸先生在楼兰故城。图片提供:丁和冯其庸,名迟,字其庸,号宽堂。江苏无锡县前洲镇人。1924年2月出生。中共党员。历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中国红学会会长、中国戏曲学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市文联理事、《红楼梦学刊》主编等职。以研究《红楼梦》著名于世。现为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篆刻艺术院顾问。
1980年、1981-1982年赴美国讲学。1986年调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2005年5月任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首任院长,2008年1月任名誉院长。2009年任中国文字博物馆首任馆长。先后兼任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中国汉画学会会长、《红楼梦学刊》主编等职。冯其庸著有《曹雪芹家世新考》《论庚辰本》《梦边集》《漱石集》《秋风集》等专著二十余种,并主编《红楼梦》新校注本、《红楼梦大词典》、《中华艺术百科大词典》等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