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险而生,因盐而兴
乌江从贵州发源,横穿贵州中北部后流入重庆境内,经酉阳,折向彭水、武隆、涪陵,汇入长江。贵州、重庆多山地,以往陆路不便,水运是主力,乌江航运早在2300多年前便存在了,川盐就是通过乌江运抵贵州,辐射湘西。乌江落差大、多险滩,行船不易,若天色已晚,船夫会上岸住上一宿,等天亮再走,因此乌江沿岸便诞生了很多繁荣的商埠,比如重庆的龚滩,还有贵州的洪渡、思渠、思南、石阡等。
龚滩的险滩曾居乌江之首,是“长400余米,水面落差4米多高,流速每秒7米多”的断航滩,货船到了这里,要把货卸下,由人力背过古镇后再重新装船,以减轻船的负担,因此龚滩有两个码头,古镇里的人多以背货为生。早年间,盐巴是水运的主要货物,龚滩便是因运盐而兴,以上、下两大盐码头为客货运与水陆交通的转运点,上运外来的大宗食盐与日用百货,下行产自蜀地的桐油、生漆、粮食、山货等。久而久之,龚滩成了鄂、湘、黔的食盐集散地,聚集着来自渝都、涪陵、自贡等地的商人,清末,陕西帮、涪渝帮在这里开设了“天字号”“利字号”大盐仓,沿江绵延4里的老街集中了十余家大盐号和百余家商号,还有储盐的仓库、堆场、客栈,龚滩的商贾、脚力、纤夫一度多达7000余人,盛极一时。
爷爷奶奶的生活还在延续
我从酉阳县城沿304省道驱车2小时抵达龚滩,天色向晚,镇子嵌在乌江画廊里,泛着岁月的幽光。这里并非『原版』的龚滩,12年前,彭水水电站规划建设,水位上涨了200米,龚滩古镇的整个老街区,包括西秦会馆、三抚庙、川主庙、董家祠堂、冉家院子、周家院子、三抚庙、杨家行等大量明清古建都淹没在了水下。龚滩最古老的样子,在国画大师吴冠中先生的画作里还能看到。20世纪80年代,吴冠中先生被这里鳞次栉比的吊脚楼与峭壁间曲折的江流吸引,完成了《老街》《乌江小镇》等名作,他形容龚滩『是唐街,是宋城,是爷爷奶奶的家』。
当下的龚滩,处在乌江边上,距离原址大约2公里,二者的地形地貌、夹岸风景都颇为相似。当年古镇迁移的口号是“保护历史的真实性,保持风貌的完整性,维持生活的延续性”,老龚滩的一砖一瓦都被标上记号,在新址复建,现在,新龚滩2公里长的青石板路上,还能看见当年“背老二”背盐时用来借力的杵洞,那些从老龚滩搬来的老石板,以这种方式继续述说着当年盐码头的繁荣。
第二天一早,我被院子里的公鸡叫醒,推开雕花木窗,就看见一个水雾缭绕的仙境——斧劈般的崖壁插入澄碧如玉的江水,晨雾腾起如同“仙气”,风一吹显出万千形态,若以屋檐、窗棂作框,这就是一幅天然的水墨画。
清晨的龚滩素颜朝天,石板街上很清静,间或有一个背着背篼的当地村民走过。街角木屋里,一个大叔正在做绿豆粉,这是龚滩最负盛名的小吃。往石磨里添加酉阳本地的小圆绿豆与大米、韭菜等,磨间流出浓稠的绿浆,这就是烙绿豆粉的原料。直径一米的大铁锅,烧热后先在表面刷一层薄油,放开盛满米浆的大漏斗,自外向内在旋转的锅上画同心圆,距离相近又不会黏连在一起,画到圆心处,按住漏斗底部,干净收尾,然后盖上盖子焖上大约半分钟,揭开,绿豆粉颜色已变深,用筷子轻轻一挑,扔进大簸箕里摊开晾干。这种绿豆粉不添加防腐剂,保存时间很短,基本是现做现吃,煮好的绿豆粉淋上一勺绍子,喷香。绿豆粉的口感比较独特,有一种韧性,清爽降火。
龚滩的小吃很多,有趣的山货也多,巷子里常能遇到卷起裤腿的山民在叫卖,背后半人高的梯形背篼里装满了野生香菌、八月瓜、野生猕猴桃、刺梨子等,吆喝声传过了几条街巷。
随纤道保留下来的回忆
乌江沿岸的地貌垂直变化明显,造就了流域内众多可称之为『天险』的自然景观,诸多险滩也造就了纤夫这个职业,江岸的峭壁上保留有一条条纤道,类似蜀道中的栈道,宽仅两三步,这就是当年纤夫的谋生之路。
“滩连滩,十船九打烂。”一直以来,囿于乌江航道的异常险峻,川黔两省的水道交通未能得到很好的发展,时间消耗过长,人力成本太大。抗战时期,随着北方与东部的沦陷,西南地区战略大后方的地位日益凸显,乌江航道成为重要的物资通道,疏通乌江水运就成为当务之急。1939年,民国政府成立乌江水道工程局,耗时7年,对整个乌江流域内有碍航运的险滩进行轰除,为方便板车行驶、货物装卸,工程局还在龚滩修建了长达1266米的盘驳大道,连接上滩下滩与沿线码头。此后,虽然险象锐减,但滩长水急之处,或是逆流航行时,仍需有纤夫拉船行驶,大量石工便在险滩旁的峭壁上,高于水位10米处开凿了纤道。
81岁的李大爷坐在吊脚楼的廊檐下,拿着烟杆陷在竹椅里,遥望西岸,绝壁的那边就是故乡。60多年前,因水运繁忙,龚滩的劳动力严重短缺,政府在邻省贵州征调劳力,当时17岁的李大爷和另外一百多个小伙子一起来到龚滩,成为一名纤夫,亲眼看到了龚滩还是一个繁盛的水码头时的模样。
Tips如何到达
■自驾车:重庆→界石→南川→武隆→彭水→龚滩古镇,彭水有路标指向龚滩古镇,顺着路标走沿江公路可直达。
■公共交通—陆路:酉阳火车站对面的广场有前往龚滩的班车,但班次较少。也可从酉阳县城的汽车北站乘车,这里到龚滩的班车发车较为频繁,车程约2小时。
■公共交通—水路:从彭水出发,可沿水路近距离感受乌江画廊的魅力。在彭水县城的老汽车站乘班车到万足码头,转乘去往龚滩古镇和乌江画廊的游船,一般有10:30与13:30两班,淡旺季、节假日期间略有调整,可提前电话咨询。
特色美食
■酥食
土家族的特色小年糕。龚滩有端午做酥食的习俗,相传,古时端午前后常会发大水,人们要把吊脚楼底部粮仓的粮食转移出来,其中一部分就用来制作酥食,涨水时作为干粮。如今酥食成为很受游客喜爱的一种精致糕点,有桂花、绿豆、黑芝麻等多种口味。
■米豆腐
润滑鲜嫩、入口即化的米豆腐是颇具川渝特色的小吃。大米淘洗、浸泡后加水磨成米浆,加碱熬制,冷却后即成块状的“豆腐”,食用时切成小块,过一下凉水,淋上切好的渣海椒、盐菜、酥黄豆、酥花生、葱花等不同口味的作料末和汤汁。不同辣度的辣椒也是当地的一大特色。
■油粑粑
龚滩古街的街角总能看到炸油粑粑的老婆婆,一元一个,好吃不贵。油粑粑又叫油香、油城儿,刚出锅时色泽金黄、油香四溢。土家族几乎家家都会做油粑粑,根据个人喜好加入不同馅料,例如颇具酉阳特色的渣海椒、酸菜末、腊肉丁等。
■老鹰茶
在龚滩的饭馆和客栈,本地产的老鹰茶是待客之必备。据说产茶处一般都为崇山峻岭,只有老鹰才能飞到那么高的地方,因而得名。老鹰茶遍及川渝北部山区,采茶树嫩叶和枝干晒干后可当茶泡饮,清香扑鼻,滋味厚实,先涩后甘,回味无穷。
乌江古镇的迁移
2003年,乌江沿线开始建造水电站。水电站建成后,下闸蓄水,上涨的水位淹没了沿江的古镇和山崖上的纤道。库区内的一些古镇进行了生态移民,在距离原址不远的地方重建。以下几处古镇都位于贵州境内。
■思渠古镇
形成于汉代,已有上千年历史。思渠古镇有浓郁的土家民族风情,房舍依山而建,多为土家传统的干栏式吊脚楼,电视剧《盘古河上女船家》曾在思渠取景。2008年彭水水电站建成后,整体搬迁到上游约500米处。
■洪渡古镇
距龚滩约5公里,是乌江流经贵州省的最后一个乡镇。洪渡古镇大约形成于西汉时期,现存有汉砖瓦窑群、西汉古墓群等。2008年整体搬迁至原址以北的王坨。
■淇滩古镇
曾是沿河县盐巴、桐油等生活物资的主要集散地。上游思林等电站的建设,切断了乌江的航运,淇滩古镇从繁华跌入寂静。2013年,沙沱电站建成,淇滩古镇搬迁到原址旁的缓坡地带,新址按1:1的比例复建了黔东特区革命委员会第四区区委会旧址、万寿宫、兴儒庙等9座古建和一条长约200米的老街。
■潮砥古镇
大约形成于明朝,地处德江、印江、思南三县交界地带,借地域优势而成为一个商品集散地。2013年,乌江沙陀水电站投入使用后,潮砥古镇搬迁到高于原址200米的山坡上。
纤夫们颇有组织性。每年年中的丰水期,水运异常繁忙,货船、客船排队过滩,一般要等上半个月。劳累一天之后,同组的纤夫便聚集在茶馆里,听把头(队长)安排翌日的工作。李大爷说,他们那组每天通常负责8艘船,陆地上的把头与船上的管事合力统筹指挥,每艘大船要由大约18个(据说清理航道之前需要24个)纤夫分几排使力,平均每人的负重超过一吨。纤夫们赤裸着上身,在烈日下绷紧身体奋力前行,黝黑的皮肤承受着烈日的灼烧,背部的伤痕,是与自然力量相抗衡的印记。
现在,李大爷与老伴一起,在新龚滩守着政府分配的吊脚楼,日子过得还算不错,高兴了就与外来的旅客聊聊龚滩古镇的历史。如今,老龚滩和那段艰苦的岁月一起,只存在于家里常被翻看的那些老照片里了。
只知龚滩,不知龙潭
我在一个文献里看到过龚滩搬迁之前和复建之后的图纸,老龚滩沿江建有一排排『一』字形的街道,顺着河流的流向,清晰标注了上码头和下码头,以往背夫们就在上下两个码头之间背货。复建后的龚滩保留了『一』字形街道,但长度和层次都有所削弱,码头也保留了下来,但没有了上下之分。
龚滩的变迁总是和乌江有关,当下也是如此。彭水水电站建好后,乌江之险成为过往,下游的彭水开通了到龚滩的航线,开发了乌江十里画廊,游客从彭水登船,逆流而上,大约两个小时后抵达龚滩古镇,游览几个小时后,再乘船返回彭水,完成一日游。曾经走货的码头现在已成为游客码头,也难怪不再分上下。游客的到来让龚滩古镇变得热闹,为了适应旅游的发展,当地的设施也逐渐统一化,这种常规的旅游设施方便了游客的吃住行,但也让龚滩多少失去了原本的色彩。
当地朋友说,附近有一个叫龙潭的古镇,保留了不少我所希望看到的“原本色彩”。这一带流传着“钱龚滩,货龙潭”的说法,龙潭历史上也是一处商业兴旺的镇子。从龚滩到龙潭曾有一条经两罾、天馆、中坝、丁市、铜西、铜鼓、板溪八乡,长约115公里的道路,称“龚龙古道”,两地物资就在这条小路上由往来频繁的“背老二”背送。货物到龙潭后,通过龙潭河,经湖南沅陵、常德进入洞庭湖地区,龚龙古道由此沟通了乌江和洞庭湖两个水系,建立起湖南与重庆的密切联系。得此水运之便,酉阳的药材、桐油、茶、漆等土特产及湖南、两广、江西等地运来的日用百货、布匹、棉纱、瓷器等都在龙潭转运、分销,所以说是“货龙潭”。
我驱车前往龙潭古镇,所经的304省道,是沿着昔日龚龙古道的走向修造的。如果说龚滩是一位端庄大气的名门闺秀,那么龙潭就是个天真质朴的山野美人,在这块1.4平方公里的土地上,簇群式的明清古建筑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依旧极富美感,蜿蜒曲折的青石板路与这些民居院落构成了老街独特的韵律。从观景楼俯瞰,街巷整体呈网状,作为主要干道的石板街顺河而行,贯穿南北,分为复兴街、中街与永胜街三段,主街间的巷道大多垂直于河道,连接码头。老街上的民居青砖黛瓦,朴实厚拙,具有浓厚的巴蜀民居建筑特色,其中又穿插了当年繁盛时期外地客商带来的他乡的建筑特色,例如颇具徽州风格的封火石墙。
整个镇子的人都相互熟识,老街上常能看到一些妇女、老人聚在一起摆龙门阵,坐在门口小板凳上吃饭的大妈会问路过的阿姨新衣服是哪里买的,几多钱。路过一间敞着门的老屋,一个穿靛蓝布衣、包着头巾的老奶奶正佝偻着背用炭火煮饭,袅袅白烟为她勾勒出一个柔和的轮廓。
听镇上的老人讲,龙潭原有赵、王两大世家,始建于清末的王家大院占地4000平方米,分东西两院,之间有密道相通,东院是老爷夫人居住,中堂四周有四个木柱式四角天井,象征四水归堂;西院是子女住,小姐的绣花楼尚保存完好。新中国成立后,东院成为镇政府的办公地,这也使它得以免遭大规模破坏。2012年镇政府迁移,院子经过两年修缮,展现出如今的样子。看管院子的大哥告诉我,当时的修缮实在艰难,年代久远的木制结构许多已遭虫蛀损毁,他们前往成都拜访了王家后人,参照他们的回忆,依靠挖出地基等方法来判定各屋的位置及总数,再在原有基础上复原。眼下他们希望能将王家大院打造为一个民俗博物馆,以龙潭特有的民风民俗吸引外界的关注,但他也坦承:举步维艰。由于资金短缺、关注度不足,龙潭这座国家级历史文化名镇陷入了一种较为尴尬的境地,与龚滩古镇对比时尤为明显,许多外地游客只知龚滩,不知龙潭。
龙潭的可贵之处,在于当地的人和物都依然以一种本真的方式发展,虽然看起来不如刻意打造过的古镇那样高端大气,却给人一种实实在在的亲切感,这是当下许多“表演式”的古镇极难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