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法不自卑。
关于哥哥,就是家里墙上的一张合影了。那时候,每一年都会有一个日子,他爬上去,用力涂黑其中的一个头像。终于有一天,上面所有人都黑了――只有一个人例外,而那个人,已经离开家乡很多年了。
那是哥哥的中学毕业照,照片上笑得那么灿烂的一群人,不知怎的,仿佛是一传十十传百,开始吸毒。有些人是吸死的,还有一些人消失了,消失到了一定年份,大家也都默认他们是死了。而哥哥,是被枪毙的。
他从小就知道,爸妈担心自己,担心得要死,生怕他会走哥哥的路。那是一条回不来的路。他其实已经不记得哥哥长什么样子了。合照上的哥哥,被狠狠地涂黑。
这种担心变成另一种放任:只要不沾毒品,干吗都行。他从小学就无所顾忌地抽烟,到毕业时,牙已经是黑的了。
他很自然地逃课――甚至可以认为是奉旨逃课。老师并不待见这个毒贩子的弟弟,同学呢,基本个个都被家长警告过:别跟他玩。
他在街边打台球,很快就能够一球进九洞。他玩扑克,迅速地赢掉成年人。他甚至跟公园里的老头们下围棋。老头们不知道他是谁,只是啧啧称赞。陌生人不知道他是谁,他自己,永远知道。
周老师,最开始显然也是这陌生人中的一员。
他纯粹是无聊,写了周老师布置的作文。下一节课,他没来,他不知道周老师在课堂上念了他的作文,大加表扬。念他的名字,却没人站起来――同学们七嘴八舌,告诉周老师他是谁,他有一个什么样的哥哥。
他没想到周老师会找上家。父母实实在在吓了一跳,这么多年来,他抽烟、逃学、打架从来没人管过,校长和老师都选择性失明。
周老师却说:他很有才华。好好努力吧。
才华?
他觉得太滑稽了。看着周老师年轻的脸,忽然想起哥哥照片上那个唯一还亮着的头像:当年的哥哥,也是这么年轻,也这样充满人生的热情吧。
他还是不上课,周老师就一趟一趟来。他终于烦了:你不知道我们家是什么情况吗?你不嫌我……犹豫了很久,终于说出了他倍感羞耻但不能逃避的人生定位……脏吗?
不是你脏,是你哥哥犯罪――他已经付出了代价。
就是我脏。泪水似乎要涌出来,他强自咽下。
就算是你脏,不能洗吗?周老师几乎是大声疾呼。
父母被老师感动了,他们也齐声说:去上课吧,好好读书,不要想你哥哥的事。
而他不想听,也不想说。因为他真的不愿在陌生人面前掉眼泪。
突然有一天,周老师找他: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有什么忙是他帮得上的?
我的手表掉到厕所里了,你能帮我捞一下吗?周老师很焦灼:我父亲给我的,这是我的第一份工作,让我掌握时间。
父母很热心,从邻家借来钩子和耙子,带上他一起去了。忽然一声欢呼,手表上裹上一团污物被缓缓地掏了出来。正愁无用武之地的他,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拿着手表,用卫生纸细细地擦――说是防水的表,也不能在水龙头底下冲吧。不知换了多少张卫生纸,到最后,哈口气上去,再努力地擦,闻一闻,确实没啥味道了。他递给周老师,老师却不接,问:你说,掉到厕所里的表,值不值得捡?
他愣一下:值得呀,好多钱!忽然间,一滴水掉到了表上,他忙不为人知地抹了一下脸。
他用了很多年才洗净自己:戒烟,戒酒,上大学……虽然有些事,就像他永远洗不净的牙一样,都会留下淡淡的渍,但,那又如何?我们来到这世上,没谁是最干干净净的。
那块表,他一直戴着。在他考上研究生那一年,周老师送给了他。
人人都愿以手摘星,因为即使不成,那手势又美好又高贵,皎如明月;而只有很少很少的人,不介意从茅坑里捞起一颗灵魂。
如果以后,他能对失败的人、软弱的人、曾经堕落的人,有过一丝一毫的怜悯和信任,不过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也曾经掉进过茅坑里,被一双不怕脏的手拯救了。